王小波
《花剌子模信使問題》是一篇著名的文章,大概可以歸入“議論文”范疇,雖然我很不喜歡這種分類,我更愿稱之為“說理文章”。在一篇合格的說理文章里,首先要提出一個有意思的論點。例如本文關(guān)于好消息和壞消息。為著生命安全起見,編造一點假的好消息,總比喂了老虎強。沒有什么原則比生命更重要。好,可能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一種愿望,一種抒情,但不一定是真實。求真,不一定是好消息,卻能救命。這篇文章提出了非常重要的文化問題,同時,也進行了有邏輯的論述,并列舉了很多例子。不過,一篇文章要寫好,除了有觀點,有論述之外,文字也要有點幽默。這樣,是很不容易的。
據(jù)野史記載,中亞古國花剌子模有一古怪的風俗:凡是給君王帶來好消息的信使,就會得到提升;給君王帶來壞消息的人則會被送去喂老虎。于是將帥出征在外,凡麾下將士有功,就派他們給君王送好消息,以使他們得到提升;有罪,則派去送壞消息,順便給國王的老虎送去食物。
敏銳的讀者馬上就能發(fā)現(xiàn),花剌子模的君王有一種近似天真的品性,以為獎勵帶來好消息的人,就能鼓勵好消息的到來;處死帶來壞消息的人,就能根絕壞消息。假設(shè)我們生活在花剌子模,是一名敬業(yè)的信使,倘若有一天到了老虎籠子里,就可以反省到自己的不幸是因為傳輸了壞消息。
學者的形象和花剌子模信使有相似處,但這不是說他有被吃掉的危險。首先,他針對研究對象,得出有關(guān)的結(jié)論,這時還不像信使;然后,把所得的結(jié)論報告給公眾,包括當權(quán)者,這時他就像個信使;最后,他從別人的反應(yīng)中體會到自己的結(jié)論是否受歡迎,這時候他就像個花剌子模的信使。中國的近現(xiàn)代學者里,做“好消息信使”的人很多,尤其是人文學者。比方說,現(xiàn)在大家發(fā)現(xiàn)了中華文化是最好的文化,世界的前途倚賴東方文明。不過也有“壞消息信使”,此人叫做馬寅初。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馬寅初提出了新人口論。當時以為,只要把馬老臭批一頓,就可以根絕中國的人口問題,后來才發(fā)現(xiàn),問題不是這么簡單。
假如學者能知道自己報告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這問題也就簡單了。由此得出花剌子模信使問題的第一個結(jié)論是:對于學者來說,研究的結(jié)論會不會累及自身,是個帶有根本性的問題。這主要取決于在學者周圍有沒有花剌子模君王類的人。
假設(shè)可以對花剌子模君王講道理,就可以說,首先有了不幸的事實,然后才有不幸的信息,信使是信息的中介,尤其無辜。假如要反對不幸,應(yīng)該直接反對不幸的事實,此后才能減少不幸的信息。但是這個道理有一定的復雜性,不是君王所能理解。再說,假如能和他講理,他就不是君王。君王總是對的,臣民總是不對。君王的品性不可更改,臣民就得適應(yīng)這種現(xiàn)實。假如花剌子模的信使里有些狡猾之徒,遞送壞消息時就會隱瞞不報,甚至濫加篡改。學者沒有狡猾到這種程度,他們只是仔細提防著自己,不要得出不受歡迎的結(jié)論來。由于日夜提防,就進入了一種迷迷糊糊的心態(tài),乃是深度壓抑所致。與此同時,人人都渴望得到受歡迎的結(jié)論,因此連做人都不夠自然?,F(xiàn)在人們所說的人文科學的危機,我以為主要起因于此。還有一個原因在經(jīng)濟方面——掙錢太少。假定可以痛快淋漓地做學問,再掙很多的錢,那就什么危機都沒有了。
獲得受歡迎的信息有三種方法:其一,從真實中索取、篩選;其二,對現(xiàn)有的信息加以改造;其三,憑空捏造。第一種最困難,第三種最為便利,在這方面,學者有巨大的不利之處,那就是憑空捏造不如奸佞之徒。假定有君王專心要聽好消息,與其養(yǎng)學者,不如養(yǎng)一幫無恥小人。在中國歷史上,儒士的死敵就是宦官。假如學者下海去改造、捏造信息,對于學術(shù)來說,是一種自殺之道。因此學者往往在求真實和受歡迎之中,苦苦求索一條兩全之路,文史學者尤其如此。
在中國歷史上,每一位學者都力求證明自己的學說有巨大經(jīng)濟效益、社會效益。孟子當年鼓吹自己的學說,提出了“仁者無敵”說,有了軍事效益。學術(shù)必須有效益,這就構(gòu)成了另一種花剌子模。學術(shù)可以有實在的效益,不過來得極慢,起碼沒有口頭上編出來的效益快;何況對于君主來說,“效益”就是一些消息而已。最好的效益就是馬上能聽見的好消息。因為這個原因,學者們承受著一種壓力,要和騙子競賽語驚四座,看著別人的臉色做學問,你要什么我做什么。必須說明的是,學者并沒有完全變狡猾,這一點我還有把握。
假如把世界上所有的學者對本學科用途的說明做一比較,就可發(fā)現(xiàn)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說:科學可以解決問題,但就如中藥鋪里的藥材可以給人治病一樣,首先要知識完備,然后才能按方抓藥,治人的病。照這種觀點,我們現(xiàn)在所治之學,只是完備藥店的藥材,對它能治什么病不作保證。另一種說:本人所治之學對于現(xiàn)在人類所遇到的問題馬上就有答案,這就如賣大力丸的,這種丸藥百病通治,吃下去有病治病,無病強身。中國的學者素來有賣大力丸的傳統(tǒng),喜歡做妙語以動天聽。這就造成了一種氣氛,除了大力丸式的學問,旁的都不是學問。
我記得馮友蘭先生曾提出要修改自己的《中國哲學史》,以便迎合時尚和領(lǐng)袖,這是變狡猾的例子——羅素先生曾寫了一本《西方哲學史》,從未提出為別人做修改,所以馮先生比羅素狡猾——但是再滑也滑不過佞人。從學問的角度來看,馮先生已做了最大的犧牲,但上面也沒看在眼里。佞人不做學問,你要什么我編什么,比之學人利索了很多。
羅素先生修西方哲學史,指出很多偉大的學者都有狡猾的一面。我仔細回味了一下,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事例,比如牛頓提出了三大定理之后,為什么要說上帝是萬物運動的第一推動力?顯然也是朝上帝賣個好。萬一他真的存在,死后見了面也好說話。按這種標準,我國圣賢滑頭的事例更多,處處在拍君王的馬屁,仔細搜集可寫本《中國狡猾史》。中國古代的統(tǒng)治者都帶點花剌子模君王氣質(zhì)。我國的文化傳統(tǒng)里有“文死諫”之說,這就是說,中國常常就是花剌子模,這種傳統(tǒng)就是號召大家做敬業(yè)的信使,拿著屁股和腦殼往君王的刀子板子上撞。很顯然,只要不是悲觀厭世,誰也不喜歡犧牲自己的腦袋和屁股。所以這種號召也是出于滑頭分子之口,變著法說君王有理,這樣號召只會起反作用。對于我國的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文化,只從誠實的一面理解是不夠的,還要從狡猾的一面來理解。扯到這里,就該得出第二個結(jié)論:花剌子模的信使早晚要變得滑頭起來,這是因為人對自己的處境有適應(yīng)能力。
實際上,不但是學者,所有的文化人都是信使,因為他們產(chǎn)出信息,而且都不承認這些信息是自己隨口編造的,以此和佞人有所區(qū)別。大家都說這些信息另有所本,有人說是學術(shù),有人說是藝術(shù),還有人說自己傳播的是新聞??傊?,面對公眾和領(lǐng)導時,大家都是信使,而且都要耍點滑頭:揀好聽的說或許不至于,起碼都在提防著自己不要講出難聽的來——假如混得不好,就該檢討一下自己的嘴是不是不夠甜。
有關(guān)信使,我們就講這么多。至于君主,我以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粗暴型的君主,聽到不順耳的消息就拿信使喂老虎;另一種是溫柔型,到處做信使們的思想工作,使之自覺自愿地只報來受歡迎的消息。這樣他所管理的文化園地里,就全是使人喜聞樂見的東西了。這后一種君主至今是我們懷念的對象。憑良心說,我覺得這種懷念有點肉麻,不過我也承認,忍受思想工作,即便是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也比喂老虎好過得多。
在得出第三個結(jié)論之前,還有一點要補充的——有句老話叫做“久居鮑魚之肆不聞其臭”,這就是說,人不知自己是不是身在花剌子模,因此搞不清自己是不是有點滑頭,更搞不清自己以為是學術(shù)、藝術(shù)的那些東西到底是真是假。不過我知道,假如一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進了老虎籠子,那么就可以斷言,他是個真正的信使。這就是第三個結(jié)論。余生也晚,趕不上用這句話去安慰馬寅初先生,也趕不上去安慰火刑架上的布魯諾,不過這話留著總有它的用處。
現(xiàn)在我要得出最后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說,假設(shè)有真的學術(shù)和藝術(shù)存在的話,在人變得滑頭時它會離人世遠去,等到過了那一陣子,人們又可以把它召喚回來——此種事件叫做“文藝復興”。我們現(xiàn)在就有召喚的沖動,但我很想打聽一下召喚什么。如果是召喚古希臘,我就贊成,如果是召喚花剌子模,我就反對。我相信馬寅初這樣的人喜歡古希臘,假如他是個希臘公民,就會在城邦里走動,到處告訴大家:現(xiàn)在人口太多,希望朋友們節(jié)制一下。要是滑頭分子,就喜歡花剌子模,在那里他營造出了好消息,更容易找到買主。恕我說得難聽,現(xiàn)在的人文知識分子在誠懇方面沒幾個能和馬老相比。所以他們召喚的東西是什么,我連打聽都不敢打聽。
摘自《沉默的大多數(shù)》(中國青年出版社)
葉開喜歡的書
書 名:《大師與瑪格麗特》
著 者:(俄)米·布爾加科夫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蘇聯(lián)外科醫(yī)生、文學大師布爾加科夫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大師與瑪格麗特》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品之一,是值得反復閱讀的真正杰作。在這部富于驚人創(chuàng)造力的作品中,布爾加科夫體現(xiàn)出了自己以輕盈的筆調(diào)運用各種現(xiàn)實素材的超能力,豐富、有趣地塑造了莫斯科市活動著的各種生動人物,深刻地揭示了一個蘇維??刂葡碌某鞘械呢澙贰⑻搨闻c無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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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站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shù)之巔的杰作,無論多么推崇都不為過。雖然在國內(nèi)還不為很多人所知,但一流作家如莫言、余華等,都對這部作品推崇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