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瑾潔
天下第一莊
大清王朝乾隆二十二年,臺兒莊大運河畔月河里,那艘制作工藝極其精美的安福艫飄蕩在河面,船上垂著繡有金云龍的幨帷,在黃絨細帶的妝襯下隨風蕩漾,仿佛江南秦淮河畔的煙柳,一縷雨絲吹皺窈窕淑女心中的漣漪。
乾隆悠然自得地坐在船里,船艙外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抬眼望其河岸,一簇簇隨風游弋的垂柳吐出黃嫩的芽,在雨絲中似霧似煙,如仙如幻,令人驚艷。乾隆一陣驚喜,心中暗自慶幸沒有聽大學士訥親的鬼話。
最初,陪同乾隆南巡的河工并不想讓他乘船沿京杭大運河南下。他們說,皇帝乘坐的御舟還有二艘沒有涂完桐油,加上近期一些地方修建行宮正處于熱火朝天階段,江浙湖廣諸行省,漕木漕糧數(shù)千艘,皆嶧道北上。假如上千艘的南巡船隊沿河南下,勢必造成商旅漕運中斷。
一聽也是,本次南巡雖然以奉母游覽為主要目的,但民間疾苦不能不了解,侵民擾民的事更是不能干,既然有阻商旅歲時往返之嫌,那就別走水路了。
所以從正月十二恭奉皇太后起鑾出京到現(xiàn)在抵達徐州閱視河工,近三個多月的行程,走的都是旱路,所到之處,永遠是齊刷刷跪倒一片的臣民,蔚然壯觀??蓾u漸地乾隆看倦了陸地永遠聯(lián)袂接踵的人流。
有天早晨,天剛蒙亮,乾隆從駐蹕的行宮信步走出,旋即至運河岸堤,適時正是四月初,早春的運河春水碧于天,乾隆透過煙柳眺望,雨幕里,幾艘船舶緩緩駛來,在煙柳掩映下,似行似退、若隱若現(xiàn),靜靜地斜織著一幅朦朦朧朧的美圖。乾隆心頭一震,遂命傳大學士訥親速駕安福艫前來。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近幾年朝廷對運河的管理以保障漕運、大量儲水為出發(fā)點,勢必造成降水多的年份,運河又妨礙洪水下泄,形成洪災和內(nèi)澇。可偏偏這幾年,雨水豐沛,運河水災尤其頻繁和嚴重。訥親深知其中利害,在陪伴乾隆南巡的時空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就好似腦袋整天提在褲腰帶上,哪怕一針尖閃失就嗚呼哀哉了。
訥親不知乾隆調(diào)安福艫前來何意,一刻不敢耽擱,急令時刻候命的安福艫官兵即刻起航,不一會,安福艫就穩(wěn)穩(wěn)當當??吭谇∧_下的運河上。
上了船,乾隆眼看訥親還面色蒼白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的,感覺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這么誠惶誠恐馬頭是瞻,于心不忍。為了緩和訥親極度緊張的心理,乾隆十分關切地贊道:“訥卿能如此奮力為朕搖槳,足見你的忠誠。”
哪曾想,不聽忠誠還好,一聽乾隆夸他忠誠,訥親更慌了,你想啊,乾隆南巡前,曾派訥親江南查探路,回來后,訥親奏說:蘇州城里河道狹窄,糞便船只擁擠在一起,過了中午就臭不可聞,根本不算什么風景。訥親腿腳一軟,趕忙俯首叩拜,萬分愧疚地說道:“臣罪該萬死,臣不該欺騙皇上?!?/p>
正在滿面含笑地看著訥親的乾隆,一看他能不顧臉面及時改正自己的錯誤,心里十分欣慰地問:“訥卿何罪之有?卿家能帶朕賞到如此人間美景,就是有罪也免了!倒不知這是什么地方?”
訥親聞聽乾隆爺不怪罪,趕忙答道:“回萬歲爺,臣打小在這待過,河道特殊,呈東西走向,這在綿延兩千里路的南北水道上幾乎是僅有的,是個天然的漕運糧船避風港灣?!?/p>
“什么,避風港灣?灣從何而來?”乾隆看看筆直的河床,覺不出“灣”的意思,用質(zhì)疑的眼神打量著訥親。
訥親一聽乾隆對“灣”來了興趣,立馬來了精氣神。因為在事先探路時,訥親就感覺這段運河一定能吊起乾隆的胃口,雖說打心眼里不希望乾隆南巡,那可是勞民傷財?shù)氖?。可訥親心里明白,乾隆年輕氣盛,決定的事更改談何容易。所以訥親留了一手,在當時就暗令下人,不惜財力一定要把這段河道修筑好,特別是那段九曲回腸的月河,更是不惜老本,也要把她弄出賽江南的風光了。想到這,訥親樂了。
乾隆見訥親臉上露出笑容,知道這訥親肯定還會帶他到更美的地方,心想,索性逗他一逗,讓南巡的君臣實實在在樂呵樂呵。
乾隆說:“你現(xiàn)在還不帶朕到灣處,難道還擺譜不是?”
訥親說:“萬歲爺,好戲還在后頭呢。這片地方叫臺兒莊,打這往東船行駛十個時辰,等到打燈的時分,我們就會到達臺兒莊的避風灣?!?/p>
乾隆有點不大相信地“哦”了一聲,問道:“真得走十個時辰?”訥親把“真”聽成“朕”,沒有回答乾隆的問話。
乾隆見訥親好長時間沒有搭理他,十分不快,就有點責備訥親道:“這不會是天下第一莊吧?”
訥親一定乾隆把臺兒莊說成是“天下第一莊”,趕緊俯首叩拜道:“謝主隆恩?!?/p>
乾隆道:“恩從何而來,又為誰謝恩?”剛從地上爬起的訥親慌忙再次跪道:“是為臺兒莊!皇帝您剛才不是欽賜封號了嗎?!鼻∫宦犩鄣貥妨?,說道:“看來,這次不虛此行?!?/p>
到了晚上,安福艫到了臺兒莊,乾隆看到臺兒莊月河水道一河漁火,歌聲十里,夜不罷市,他的心里就更加的暢快起來,當游覽到石船舫時,看見文房四寶放在船頭桌子上,欣然提起筆飽墨揮毫寫下“天下第一莊”五個大字。
朱御醫(yī)
自打乾隆爺下欣然揮毫寫下“天下第一莊”,臺兒莊名聲大噪,商賈云集,圜匱櫛比,亦徐兗間一都會也。入夜,一河漁火,歌聲十里,夜不罷市。
也不知何時許,月河上來了一葉扁舟,狹長的船頭上架著一個大鼓,配套的鈸大,鑼也大,站在鼓后的是個胖墩,姓朱,名散,約莫三四十歲,由于其鼓巨大,迎面而看,給人的感覺是一面大如磨盤的巨鼓乘風破浪而來,狹窄的船體已被掩飾進月河水里。如果沒有鼓聲,月河兩岸迤邐的商賈和民眾根本想不到扁舟里還有這么一個人呢。
扁舟整日里穿梭于港口碼頭,沿河不停地敲擊著大鼓,時而用鼓槌滾奏鈸鑼,節(jié)奏分明,緩慢沉穩(wěn),如雷滾地的鼓聲響后,一串雄渾的吆喝脫口而出,“嘩啷,呤呤,妙手回春,專治疑難雜癥!”
那晚,月河上浮云漂,騰輕霧,扁舟先是隨風在寬闊的河面上搖過來蕩過去,夕霞穎嫣,朱散很是愜意,滿臉緋紅。倏然間,狂風驟起,扁舟扶搖直上順風悠旋,朱散一個激靈,扁舟縱身一躍,斜不梁似的戳插進王公橋碼頭,好一陣才算安靜,隨即噼里啪啦的鑼鼓戛然而止。就在這時,就聽河對岸伊家河岸大堰上,一串呱噠、呱噠的驢蹄聲急促促奔跑著,離老遠,驢背的人對著朱散急喊,聲音幾近哽咽,大夫,大夫,俺家里的出血急死過去了。朱散慌忙從船艙里跳出,連聲道,俺這就來,這就來!邊說邊從船上縱身跳下,可還沒等朱散停穩(wěn)腳,呼喊之人來人早就心急火燎地騎驢而去。
朱散環(huán)視一下,黑蒙蒙一片,心里咯噔一下,晚上黑兒,數(shù)以百計的“土寇水賊”布滿河湖,晝伏夜出,河道上經(jīng)常發(fā)生劫持事件。朱散膽怯了,可轉(zhuǎn)念想,既然應卯人家了,腦袋掉了碗大的疤,去又何妨?再則說了,早年南巡快到臺兒莊時,乾隆爺偶遇風寒,一連幾天,茶食不香,隨行太醫(yī)用了好多方劑,效果不佳。三天后,乾隆爺坐的龍舟駛進月河灣,趕巧,那天早上,太太爺提著一壇剛熬好的鯽魚湯正往王公橋碼頭去,迎面碰著正詫異著香從何而來的乾隆爺,隨后,乾隆爺喝了一碗太太爺遞給的魚湯,太爽了,魚湯下肚,乾隆爺頓感神清氣爽,龜裂的胃囊恰如蟄伏酷冷漫長一冬的種子,一下子嗅到了春天的氣息,悄然蘇醒、孕芽、含苞、綻放。乾隆爺高興地便讓隨他南巡,太太爺成了朱御醫(yī),以致多少年之后,有人提及朱御醫(yī),無不交口稱贊!想到這里,朱散腰板立馬硬朗起來,我乃朱御醫(yī)后人,小小毛賊,奈我何?!
前來呼求者名叫郁彤,是月河上一名纖夫,家里置辦一條漁船,他出外拉船時,平日里都是妻子下絲網(wǎng)捕魚。今兒,大半年了,妻子終于渴望見他回趟家,非得到河里網(wǎng)鯽魚熬湯給他喝不可??扇f沒想到,妻子三步并著兩步趕到河沿,卻怎么也找不到了昨兒還栓牢好好的漁船,再疾跑幾步,妻子慌了,啊呀,還沒喊出聲,她便鯉魚打滾,一個空翻,就直白地昏倒在河沿埂上。
這時,馬頭墻下的朱散急急忙忙地往前跑著,不多會就拐進了袁家碼頭,剛上石階,朱散猛然意識到,郁彤家在伊家河啊,呀,光顧往前跑了,忘了駕船走水路了,不由得嘿嘿干笑兩聲,拍拍腦門,看這記性,咋忘了自家是“水上御醫(yī)”呢?他便趕緊折轉(zhuǎn)身,想跑回去撐船??擅鸵惶а?,剛巧一艘悠哉悠哉漂浮的小船在朱散腳下的石階下停了下來,朱散顧不及多想,一個跨步,就上了小船,抓起船槳就呼哧呼哧搖了起來,嘩啦啦水聲涼颼颼的,四下漆黑得瘆人。
就在小船似離岸似著岸的當兒,一只冰涼的手突兀間從后面拍到朱散肩膀上,隨即有個幽靈似的叫道,把船給我留下!朱散毛骨悚然,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zhàn),心咯噔一聲,怕啥來啥,劫賊來了??蓷壌?,再來回折騰,郁彤的妻子不等啊。朱散想著,便雙手一拱說,都是道上混的,袁家碼頭的那船給你!說著,便用右手往東一指。劫賊大聲嚷道,誆爺啊,沒聽見嗎,大爺要的是這船!朱散心道不好,劫賊不會舍近求遠,一不做二不休,他右腳猛地一個后起,往后使勁一踹,隨著“哎呦”一聲慘叫,那賊一個驢打滾就上了岸。朱散揮著船槳對著劫賊說,快滾,不然把你砸進河里喂魚!等劫賊哼哼唧唧爬著,朱散意識到踢著正位了,看來賊再沒能耐跳上船了,便雙手一揖說,對不住了,俺還有急事。邊說邊反手抄起船槳往石階上一點,小船飛身而去。劫賊還以為朱散是拿船槳砍他呢,慌忙撤身,一瘸一拐,極不情愿地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很快,朱散把船搖進伊家河,河沿邊,郁彤正在焦急地候著。進了家,朱散接過油燈,湊近患者,看她面色蒼白,汗出如雨,神志不清,他立馬號脈,脈搏似無,再看患者下身濕了一片,朱散對郁彤說,你妻子,這是因氣血攻心導致的血崩,幸虧趕得及時,暫無大礙。說著,朱散便從藥箱里拿出十只人參蜂王漿,讓郁彤給妻子灌服。接著,他又稱出二錢克三七粉,三錢阿膠粉,一同倒來一碗溫開水里,讓郁彤充分攪勻后給妻子灌服。不一會的工夫,患者蘇醒,血也漸漸止住。
又過了幾個時辰,朱散拿出祖?zhèn)髅胤健皡⑵甙⒛z湯”,讓郁彤添三大碗水熬成一碗給妻子服下,等到下半夜,又服一劑。天剛麻麻亮,一覺醒來,郁彤的妻子病好如初??粗拮蛹t光滿面,郁彤十分感激地跪下就給朱散磕頭,等好歹把他拉扶起來,夫妻倆又是千恩萬謝不光把朱散送到河邊,還得要親自搖船把朱散送回家,可夫妻倆一前一后隨著朱散跳到船上,立馬都驚呆了,這不是他家的漁船嗎?!
出于對朱散的感激,郁彤讓出祖宅,讓朱散開了診所。同時,郁彤奔走相告,一傳十十傳百,家喻戶曉,人人皆知,遠近村民前來就醫(yī)的陸續(xù)不斷。漸漸地,名氣大了,朱散又置辦些土地,擴建店鋪,在醫(yī)病的同時,兼顧出售中藥,這便是后來最享盛名的中和堂藥店。中和堂自開業(yè)之日起,整日門庭若市,顧客盈門,店前丁字路遂成街道,成為古城繁華鬧市區(qū)。朱散美名響徹月河灣,傳遍運河兩岸,成了名副其實的朱御醫(yī)。
細腰鼓的傳說
魯山段店攣窯匠師梅友民,專攻瓷腰鼓。腰鼓是由西域傳入中原,歷經(jīng)晉隋發(fā)展,至大唐時,不僅被吸收進唐樂,且又以陶瓷燒制鼓腔,兩端蒙上獸皮,輕輕拍擊,獨特的鼓樂應聲而起,聽者無不心動陶醉。
梅友民起先并不燒瓷器,其主要手藝是砌窯和補窯,俗稱攣窯師傅。因為按照當時燒窯經(jīng)驗,每座柴窯也就燒個百把次,要再燒,必須將爐窯重新砌筑。梅友民砌窯一絕,就是做活時不用任何模具。像砌二十多米高的窯囪,不用吊線,只管一圈圈往上砌,夠不著了,就拿塊黃泥和成泥漿,往內(nèi)外壁一涂,然后上下左右劃摟幾圈,成了,看似粗糙,實則堅固、耐用。但手藝再好,找攣窯的畢竟是少數(shù),不像窯爐天天燒,有的精心呵護好的,幾年不曾砌筑那也是常有的。如此下來,能找上門來讓去做活的事就少之又少了。雖說手藝沒的說,且相貌堂堂,可偏偏腦袋缺根筋一條道走到黑,從沒動過轉(zhuǎn)行的念想,日子過得有些清淡,而立之年,還不曾男大當婚。梅友民樂得清閑,就在莊東小山崗上搭了一間茅草屋,蝸居著,綠樹環(huán)繞,鳥語花香,倒是個逍遙處。
梅友民有個習慣,不攣窯時,總會在茅屋前空闊的地帶上盤腿而坐,把陽光傾斜樹葉而成的斑駁晃動的影子,幻想成昔日曾經(jīng)砌筑過的座座窯爐,供自己揣摩得失。簡單的履歷里,時而有趙家爐風門小點,張家爐拱頂磨圓欠妥,王家爐燒柴火應該……
琢磨久了,梅友民常常嘆息這些燒窯匠飯沒少吃,可面對細巧活開竅的地方不多,愧對了那副好皮囊,對著久凝而成的患得患失,他想如果他要砌筑一座屬于自己的窯爐,親手燒出瓷鼓,讓羅衫長袖的美麗少女樂手擊鼓而舞,欣賞片刻死也心甘。
一天傍晚,雨后乍晴,空氣清新潔凈,在夕陽的映照下,梅友民正在凝神看著剛剛砌筑好的蛋形窯爐,心想這應該是世上最好的了,多年經(jīng)驗告訴他,燒陶不在于器而在于神,煅瓷不光在于形更在乎魂。說煅必須講究溫度,而再次提升爐溫,唯有對龍窯、饅頭窯和葫蘆窯進行改善。幾多春秋的苦思冥想和多年的攣窯經(jīng)驗,梅友民砌筑出了蛋形窯爐。有了自己的窯爐,梅友民十分高興,對,一定要燒出讓世人驚詫的瓷鼓。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駝鈴聲,順著鈴聲,梅友民驚呆了:在酡紅色的晚霞里,一位身穿胡服的少女,正騎著疾行如風的馬奔馳著。再細看,少女身穿短衣,長褲和革靴,上身和臀部豐滿圓潤,腰間系有革帶,恍惚中,這不是天賜神鼓嗎?清風飄逸的少女既有陶神,更富瓷魂。
眼見胡服少女飛到身旁戛然而停,梅友民趕緊迎了上去,執(zhí)起馬韁,笑問客從何處來,為何行路匆匆?
少女說,我想請匠師為我燒個瓷鼓。
梅友民一指蛋爐說,我砌筑此爐,就是專候你的到來。
少女說,真的,怪不得,一路都有人指引奔這兒來。
梅友民說,沒有坐席,只有委屈姑娘了,說著就去取陶土了。少女站著的工夫,梅友民摶其細土,加以澄練,捏為鼓胎,規(guī)而兩端圓之,刳而中空。不一會,以少女為模樣的腰鼓豁然成型。
少女一見樂了,驚道,這不是我嗎?
梅友民答道:不像。還沒說完,就聽“啪”地一聲,一塊泥砸進鼓腔里。驚得少女“啊”的一聲尖叫。梅友民一看,是少女騎來的馬撒歡撂蹄摔飛的蹄泥。就趕忙說,我重來我重來。少女略顯遲疑,眼看山下小路。梅友民明白了:夜幕已悄然垂下,山崗暗晦,不便再摶了。梅友民說,天色漸暗,改明吧。少女點頭,明日還請師傅費心。
第二天,少女又來,梅友民摶土,卻怎么也摶不出昨天的效果。少女說不忙,我還有一百天才上京城呢,師傅慢慢摶就是了。一連幾天,少女每天都來,趕著做梅友民下手,漸漸兩人有了話題,有時聊得還很投機,有時天黑了,少女也遲遲不肯下山。少女說她叫蝴蝶兒,是山北前李莊的。
接下來的三個月,梅友民基本上都和蝴蝶兒在一起摶土,找感覺。等到第一百天,梅友民終于摶到了感覺,泥被和的跟先前一樣。梅友民便讓蝴蝶兒站好,只見他,盤腿端坐,凝神屏氣,舒環(huán)柔指,抱泥如月,近二個時辰,蝴蝶兒形、神、韻俱呈鼓上,如云霞飄渺,似水墨渾融。
又一個傍晚時分,蝴蝶兒如期而至。梅友民從蛋爐里小心翼翼捧出瓷鼓,微閑雙目,竟流下淚水。蝴蝶兒道,這是真的嗎?梅友民說,蹄泥引起窯變,月白中出現(xiàn)藍色,可遇不可求啊。
蝴蝶兒說,是啊??磥磉@是機緣。百天的緣分,我會記著的。
梅友民說,我的魂就在鼓里,從今后我再也燒不出這么美的瓷鼓了,從此也絕不會再燒瓷鼓!
哥哥何苦!蝴蝶兒親昵地稱呼梅友民,淚水潸然而下,哭著,飛身上馬,奔馳而去。
半個月后,瓷鼓和美女譽滿京城,瓷鼓為唐玄宗專用,美女成唐玄宗新寵。
一年后,已成為后宮娘娘的蝴蝶派人尋遍整個魯山,不見梅友民蹤跡。
窯變的花瓷細腰拍鼓從此成為絕唱。
拒馬河的傳說
這天傍晚,本來晴空萬里的天幕,倏然間就被濃密烏云所覆蓋,頃刻傾盆大雨從天而降,滔滔拒馬河,咆嘯著,猶如一條撒野的蛟龍飛騰著。驛道上,石樂率領的百萬雄師騎馬橫槍而來,戰(zhàn)旗翻滾遮天蓋日。
是夜,已早早駐扎這里攔阻石樂的劉坤,面對“天助我也”的滔天大雨,沒有絲毫興奮,捋著花白的胡須,瞪地溜圓的眼珠凝視著沸騰的河水,石像般聳立。已被洪水淘洗一空的古槐樹,突兀著樹根斜倚在河床上,幾只青蛙趴窩在樹干上,沒有“呱呱”喧嘩,靜靜地注視著順流洄旋的雜草。
就在這時,一匹馬飛奔而來,劉坤看清是兒子劉彪。桃紅色戰(zhàn)馬離劉坤還有五步之遙,前腿驟然抬起,昂首長嘶,瞬即抬起的雙腿驟然落下,靜臥槐樹的青蛙被大地發(fā)出的沉悶聲響驚嚇,一個跳躍便想縱身河里,可沒留意被斜生的旁枝斬腰阻攔,一個踉蹌,青蛙連翻四五個跟頭“噗”的一聲,順著樹干滑落著,進而被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死死卡住,一動不動。
看吧此景,劉坤一拍大腿,大叫道:“有了!”便對著劉彪,朗聲夸獎說:“彪兒,福將也,破羌賊石樂就用此法。”飛身下馬的劉彪趕緊叩拜父親說:“父帥,有何退敵良策?”
劉坤沉思一會,一指河道,用十分肯定的語調(diào)對劉彪說:“河道,就是這河道?!?/p>
劉彪看看父親劉坤,又抬頭瞧下滿天星云,有點疑惑地對父親劉坤說:“父帥,您看,東方繁星滿天,紫氣飄蕩;南方天邊水平星明亮高低有序,從星象中分析,這十天半月恐怕無雨。沒有雨的話,波濤洶涌的河道很快就會風平浪靜。父帥,這如何能擋悍勇的石樂羌賊?”
劉坤看著驚濤拍岸的河道,一指河岸邊斜歪著的古槐樹,說:“我兒又有長進了,真乃天算不如人算。兒啊,你抓緊把這些古槐鋸下來,拉鋸成半人高的木樁,兩天后,楔進平靜的河水里?!蓖瑫r叮囑劉彪:“一定要把木樁全部沐進水里,切忌露出水面?!?/p>
兩天后,波濤洶涌的河面平息了。三天后,鋸好的木樁被全部楔進了河床里,同時,樁與樁之間被拉上了絆馬索,且全部被隱藏在水下,就是再細致的人站在河岸邊仔細瞅看,也絲毫看不出水面下暗藏著的玄機。
第四天,臨近中午,日夜兼程風餐露宿的石樂軍隊,盛氣凌人地立馬橫槍于拒馬河對岸。
一見,石樂軍隊黑壓壓陳兵對岸,劉坤便飛身上馬,從身后拔出大刀,怒聲吼道:“石樂小兒,你爺?shù)饶憔靡?!”隨著喊聲,石樂往對岸觀看,一見劉坤軍隊最多不超10萬,哪抵自己百萬驍勇之師,也瞬即拔出背部大刀,大喝一聲:“兒郎們,生擒劉坤小兒,黃金萬兩!”
一聲令下,每個羌兵都一提馬韁,頃刻間,戰(zhàn)馬嘶叫著縱身跳進河里,奮力地向?qū)Π短S著,喊殺震天,豈料行至河當中,一個個隱身的絆馬索突兀著顯現(xiàn)出來,奔騰跳躍的馬匹瞬間被鉗制、絆倒,頃刻間人仰馬翻。
這時的石樂也被困在了河中央,好在他的戰(zhàn)馬雖被鉗制,但沒被絆倒,可眼瞅著前仆后繼撲撲掉進河里的同族兄弟,絕望的情緒油然而生,頓感十分地惱怒、悔恨和傷心,在加上征途的疲乏,沒有及時休息調(diào)整,大口一張,一口鮮血噴水而出,石樂大叫一聲:“我命休了?!彪S即落水而亡。
后來,這條河被叫“拒馬河”,石樂落水的地方成了拒馬河渡口,再后來,降服的羌族后人有的在這里安家,漸漸成了村莊,莊東頭的那塊高地巍然樹立了一座石牌。
每年的這一天,石牌前常常云集拜謁的人,既為死者,更為生者。
怒? 銀
今年的冬天異常嚴寒,運河上結的冰很厚。天空中的月亮像吃漲肚的氣球,經(jīng)不住寒風的撕裂,砰的一聲,大地隨即朦朧起來。
泄下的月光尖刀般刺進朱散腸胃,濺起一陣咕嚕咕嚕,朱散饑餓難忍,他已三天沒吃上一頓飽飯了,雖然有父親在時曾于泇河灣置辦了十頃良田,幾十年下來,家產(chǎn)也算豐厚,可自打國泰上任山東巡撫以來,也不知怎么,衙役是三天兩頭上門捐稅,沒錢好說,拉東西。
先前還好說,可自父親去世那年起,每到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就會連降暴雨,河水上漲造成良田變河川,眨眼工夫一年的收成成淤泥。你想,這般況境,又拿啥上繳,再說,父親幾十年來含辛茹苦積攢下來的那些銀兩,說什么也不能給,這可是無底洞啊。
可衙役說了,頭幾天,乾隆爺高興,便給文武百官御賞了運河大米,洪恩浩蕩啊,在運河邊生活的人,都得給皇上納貢。朱散說,家里實在沒啥了,衙役說,那好辦,你家不是還有水牛嗎,就把它孝敬給皇上吧。朱散說,我可全指望它耕耙河灘那兩餉地呢。衙役說,牽你的水牛,那是你的造化,說不定,皇上一高興,御賜牛兒,這將是你八輩子也修不來的福,你還種地干嘛。
等衙役把牛牽走,朱散一想,不對,皇上要牛干嗎,再說,這兒已三年受災,按說皇上應該賑災才是,怎么反過來卻還要納貢呢,難道……朱散不敢再想了,他拖著虛弱的身軀朝侯遷閘挪去。
找到閘夫錢金柱,把心中的謎團說給他聽,錢金柱說,這里面肯定有貓膩,昨天俺爹來看我,他曾把我給他說的這片受淹情況講給俺叔錢灃說,當時俺叔就大為驚詫,不可能嗎,前幾天巡撫國泰才上奏乾隆爺,河稻飽滿、百姓安居樂業(yè),臺兒莊自泇河既導,公家運漕,私行商旅,舳艫相繼,日以千記。照你說,他這是欺君犯上,不行我得上書彈劾。沒說完,就甩手氣呼呼而去。
錢金柱說,要是可能的話,欽差大人這幾天也該到了。正說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循聲望去,奔馳而來的馬隊在閘房前戛然而止,他不由得吃了一驚,這不是叔叔嗎,你這么來了?只見馬上一人一指金柱說,柱兒快快上馬。還沒明白怎么回事,錢金柱被拉上坐騎揚長而去,朱散盯了半天沒理出頭緒。
等了晚上,王知縣來了,雖然他手里扲著吃頭,又是父親生前至交,但朱散對于水牛大白天被牽之事仍是耿懷于心,眼見知縣進屋了,也如同沒見。王知縣倒沒生氣,十分和氣地說,大侄子,都是王叔的不是,改天我讓他們把牛還給你。
聽了這話,朱散不能再沉默了,便說,知縣大人,又有啥難事?王知縣說,我也不繞彎子,國泰變著花樣讓我們各州縣屬員先墊付銀子代他購買“物件”,他或少付,或不給。幾年來,縣庫的怒銀都空了,可突然間,也不知錢灃從哪兒獲得這個信,上書皇上彈劾國泰。國泰雖恨得牙齒咯咯直響,可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出這么多銀兩啊,這不來麻煩侄子了。
朱散說,那可是父親生前的血汗錢啊。王知縣說,你也知道,我跟你父親那可不是一般的交情,要不是你父親在臨死前也不會把這個事告訴我啊。朱散說,那你得以知縣名義立個字據(jù)。王知縣說,行。
第天早上,錢金柱早早來找朱散,朱散問,昨天是誰?錢金柱說,俺叔。朱散說,哪叔?錢金柱說,錢灃啊。朱散說,他來干嘛?錢金柱低聲說,查庫銀。朱散心一驚,忙問,查出什么了。錢金柱說,還沒。不過,你說怪不,我明明獲悉庫銀都空了,可對照印冊,逐庫核查,一個子不少!
朱散一拍大腿說,這就對了,錢金柱問,對啥了?朱散如此這般把知縣借錢的事編個故事給錢金柱講了。錢金柱聽得似信似疑,你是瞎編的吧?朱散說,信不信由你,你可不能說是我說的,你讓你叔叔看看是否多用圓絲系銀,或是,讓你叔錢灃隨即盤詰庫吏,一定會有收獲。果不其然,錢灃采用朱散的計謀,沒用多會,就從庫吏嘴里得知,縣庫里的銀子都是連夜從各處借來充數(shù)的。
馬上,錢灃讓人寫出告示,叫借給縣庫銀兩的必須在三天之內(nèi)前來認領,否則直接封存入官。一時間,應者云集,那些被借銀兩的都紛紛前來認領,庫銀隨之再度一空。
不久,國泰、于易簡被交九卿會審,乾隆爺便以國泰出于辦貢為由改為死緩,但決定作出之后,錢灃等人又查出了國泰還買了數(shù)千畝土地沒有交代。乾隆爺火了,大筆一揮,國泰與于易簡加恩賜令自盡!
康家酒的奇緣
俗有“金龜探水”的河南康店鎮(zhèn),背依邙山,面臨洛水,水文地理環(huán)境極適宜釀酒。也不知從何時起,曾在杜康酒肆打過小工的康家先祖因逃亂途徑此地,顧戀這片“河洛匯流,太極演繹”之靈地,就在邙山腳下搭間茅屋住了下來,重操舊業(yè),便釀起酒來,慢慢有了名氣,人來人往,所居之地成了集市。
康家酒不愁賣了,可康老漢還是愁眉苦臉的,究其原因,自己嘔心瀝血釀出的酒,如果猛地進肚,倒也罷了,然嘬在嘴里,卻缺乏細筋綿長的黏性,喝來空乏無力,沒有勁道。一到釀酒季節(jié),康老漢吃住都在酒坊里,晝夜廝守,生怕有半點閃失,竹籃打水一場空。可多年來,邙山上流下的泉水,雜質(zhì)比較多,酒質(zhì)提不上去,酒香也不能醇厚,這也是日夜纏繞在康老漢心頭的一塊心病。
休歇的時候,康老漢常常盤腿坐在屋旁的那塊青石板上,嘬口小酒,屏神吸氣,悶沉酒香,于丹田處回蕩,好一陣,才長舒一氣,酒香啪的一聲擊落一片桂花,突兀間從身旁懸起一陣風,花瓣被卷進風眼,翻轉(zhuǎn)著,像空中的風箏,又似鋼琴交響曲上的音符,更是釀酒缸里的酒曲,一閃一閃引燃了康老漢亮晶晶的眼光,癡呆般凝視著,忽而,桂花兒一個前傾,就聽嘎嘣一聲,康老漢心里一緊,乖乖,砸著青石板了,可不該這么大聲???疑惑間,康老漢手握著酒壺緊走快趕爬到半山腰間,一眼古井豁然呈現(xiàn)眼前,桂花兒正悄然窩在井沿邊。
康老漢眼前一亮,這不是前幾日先祖托夢嗎?他心一驚,就沒來由地抖了幾下,攥在手心的那把酒壺竟沒能握住,幾個翻身就跌落在古井青石沿上,隨即,就聽“啪”,飛星飄逸的酒花濺鉆進古井里,碧綠的井水泛起漣漪,不多會兒,井口里騰起一陣青霧,他使勁吸了幾下鼻子,這不正是夢寐以求的酒香嗎??道蠞h喜不自禁地吟唱起來:自然續(xù)糟,井水流長,上天賜窖,提酯增香,祖?zhèn)鞴に?,綿甜甘爽,暢飲此酒,回嗝奇香。
第二天,康老漢就把酒坊搬進了古井后面的窯洞里。果不其然,康老漢用古井水釀造的酒,再歷經(jīng)窯洞的窖封,其酒綿甜清香,純潔透亮,回味悠長。但康老漢沒有沾沾自喜,而是時刻警誡自己和家人,“誠信、勤儉、吃苦、自立自強”的祖訓不能忘,做起生意來童叟無欺,康老漢也成了酒神,人見人敬,都直呼他為“康酒爺”,也把他的酒尊為“康家酒”。
家業(yè)一天天變大,可年過七旬的康老漢,眼睛看東西漸漸模糊起來,沒一年工夫就啥也看不清了,他便把酒坊連同釀酒秘方,一股腦都交給了兒子康應魁。
接手后,康應魁果然不負父望,為了能釀制上等康家酒,他親自走鄉(xiāng)串戶,選購顆粒飽滿的上乘高粱、大麥、碗豆、糯米等,同時,他還十分講究制酒時的衛(wèi)生,對于諸如釀酒用具、盛酒容器,使用前要擦洗好多遍,達到一塵不染。另外,每道工序前后,每一位釀酒師都得洗凈手,酒釀制而成時,接酒工還得再用花椒水漱口。這樣下來,所產(chǎn)的康家酒酒質(zhì)更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遠銷大江南北。“請客必去康店鎮(zhèn),喝酒必喝康家酒”成為當?shù)丶言挕?/p>
好的東西當然不愁賣,可令康應魁時時苦惱的是,因受時空限制,再加上自己本來就對釀酒工藝精益求精,任何環(huán)節(jié)絕不偷工減料,所釀造出的酒就成限量版了,每人只給1斤,但即便這樣,家里每個月還得有十幾天無酒可賣。
可問題恰恰就出在這,這天前腳剛把酒賣光,后腳就呼啦啦進院一撥人,康應魁還沒穩(wěn)下神,就聽一個太監(jiān)扯著嗓子叫道:老佛爺駕到!康應魁慌忙率領家人叩拜:老佛爺吉祥!老佛爺千歲!千歲??!千千歲!?。〈褥笸蝗婚_口道,聽說康家酒好,你的酒呢?康應魁有點不知所措,吐口而出道,沒酒!當康應魁意識到話說錯想收回時已經(jīng)晚了,只得將那顆早已跳到嗓子眼處的心強行咽下,把頭嘣嘣磕在地上,心道,壞了,說錯話了,命休了。卻聽慈禧太后滿臉歡喜地說,好,美酒,那還愣著干嘛,還不快快去拿!
康應魁哪敢遲鈍,可家里確確實實沒有酒啊,然慈禧太后卻明明把“沒酒”聽成“美酒”了,這可這么辦,這可這么辦,直急得康應魁窯洞里轉(zhuǎn)圈打磨磨,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康應魁突然眼睛一亮,把目光死死停在了窯洞深處,那里有壇已陳釀多年的中藥酒,那還是剛跟著父親學習釀酒時,自己用枸杞、長棗等幾十種中草藥,發(fā)酵九九八十一天才可釀制而成。可隨后沒幾天父親就把手藝傳給了他手,由于他一心撲在酒坊里,竟把這樁事給忘了。容不得再有想法,他像河水里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抱起酒壇就往外跑,邊跑邊喊,酒來了,美酒來了。
慈禧太后打眼一瞟,便見端上來的酒純潔透亮,用嘴唇微微沾了一下,頓感綿甜清香,喝下一口,回味悠長,邊問道,你這是啥酒,怎么這樣甘醇厚香?康應魁趕忙說,老佛爺吉祥,這是用祖?zhèn)髅胤?,專為釀制的補酒,喝了能駐顏益壽,強身健體。慈禧太后說,那士兵喝呢?康應魁說,老佛爺吉祥,士兵能生龍活虎,斗敵如囊中探物。慈溪太后喜上眉梢,連連稱奇,禁不住夸道,這不勝過百萬雄獅!康應魁趕緊叩拜,謝太后隆恩。至此,康家酒旋即被恩賜為“康百萬”。
即便這樣,康應魁仍然沒有忘懷祖輩們代代相傳的家風,要“留余”,也就是時時處處留有余地,處處時時不忘辛勤。沒幾年的工夫,康家就成為當?shù)赜忻母患?,土地達十八萬畝,財富無以計數(shù),民間稱其“頭枕涇陽、西安,腳踏臨沂、濟南;馬跑千里不吃別家草,人行千里盡是康家田!”,勝極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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