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瑢
喝茶論水,雪水為上品。下雪時若真能掃些雪來用以煮茶,那絕對是件風雅之事。朋友對此想法十分贊賞,打電話來說他打算送黑釉大甕給我,專門儲雪水。這位仁兄家祖?zhèn)魅_酒坊,最不缺那種黑釉大甕———晉北地區(qū),家家戶戶腌咸菜都用這種大甕———個頭遠比武松在快活林里一把將蔣門神的老婆扔進里邊的那口缸還深還寬。大不大?
古人喝茶,品水為首位?!都t樓夢》有一回里寫妙玉,從地底下挖出“鬼臉青”的花甕,給寶釵斟了一斝茶。妙玉用這花甕儲存著那一壇子陳年雪水,是由玄墓梅花上一點一點收集而得,埋進地下足足五載,夏天取出也才只喝那么一次。但這樣的雪水,常人簡直想都沒法想,更遑論喝。
幾年前,我去南京參加某讀書活動時專程繞道明孝陵賞梅。接連跑了幾趟。頭天看過,總覺意猶未盡?;顒有谐讨杏幸徽臼谴笮袑m,車行半路,窗外忽然下起雪來了,鵝毛粘片般漫天飛揚,司機掉頭重回明孝陵。卻是歪打正著。整車人一飽眼福。我自打回滬后再難看見真正意義上的雪,風雪中的梅花更是平生頭一遭。那柳絮般的白雪飄飄然疊落于梅花之上,從頭到腳滿騰騰一樹,皚皚茫茫間隱約泛出一星半點紅色,美得語屈詞窮。
雪中望梅,自然數(shù)紅梅最好。紅梅白梅,粉梅中再點一點兒綠萼。賞梅也分時候。花一開,需趁早,景致各擅勝場。望著雪中那一樹一樹的梅花,莫名就想到以雪烹茶。但要真想取梅花上的雪,拿什么收是個問題。拿手?用掃帚?或是借以焚香時的羽掃?想想還真不好收拾。一棵梅一棵梅緊緊挨著掃下來,那一甕雪水得收到驢年馬月?可見文學著作中的場景,無論再如何清新脫俗,陽春白雪移入生活,大多都不切實際。
說到喝茶,明清兩朝,清明節(jié)一過,最先進京的茶叫“馬上新”。具象而生動。快馬逐日追風而來,能夠享用此茶者自然非一般人。哪像現(xiàn)如今,南北物流動輒空運海運汽運,南方的水果與鮮花運至北方尚鮮活如初,更別說是茶葉。
好茶需好水。古人覺得雪水純凈、自然,一塵不染?!督鹌棵贰防镉幸换貙懙溃霸履镆娧┫略诜郾陂g太湖石上甚厚,下席來,教小玉拿著茶罐,親自掃雪,烹江南鳳團雀舌芽茶與眾人吃……”這自然也只能是于文學作品中窺探的意境———太湖石上的雪“甚厚”,想必那地上落雪也不薄,那吳月娘一雙小腳踩踏厚厚積雪,還親自掃,盛雪的器皿就那么個茶罐,跟黑釉大甕簡直云泥之別,關鍵是那丁點的雪煮成水用以烹茶,該如何分與眾人吃?
《金瓶梅》里所描寫多為明代之事。故事流轉幾百年至今,無論世事與人事,乾坤顛倒也無外乎輾轉糾纏于“柴米油鹽醬醋茶,琴棋書畫情與欲”。物質(zhì)的交雜精神的,萬變不離其宗。是個人就得生活。曲高和寡,流緒微夢,終究難逃這十幾個字。只是那吳月娘若真能穿越到今天,無論如何不曾想到的是,人還是一樣的人,那雪卻早已經(jīng)不再是她掃取過的“太湖石上甚厚的雪”了。
去年清明,趁著出差特意回鄉(xiāng)一趟。難得遇到下雪。下得挺大。清晨醒來屋頂上起碼有尺多厚。心血來潮之時突然想到喝茶。說走便走。糾集三五好友直奔西山取雪去。把雪的浮層小心地拂去,最下邊那一層也不能用,折騰半天總算取回數(shù)桶,抬進屋內(nèi)讓它慢慢消融。誰曾想,原本潔白的雪一旦化成水,桶底子上厚厚一層泥沙。想起汪曾祺先生曾在文章里寫到過“坐水”,太原人把煮水就叫坐水。待我與友人用這仔細清理過幾遍的化好的雪水品過茶之后卻大失所望。那茶喝進嘴里簡直說不清是個什么味道,煤煙味夾雜著一絲鐵銹味,土腥氣很重。等于白瞎了那些金壇雀舌。
水之好壞,就在其是否純天然———有無污染。如今難有好水,過濾后的自來水煮出來照樣一層厚厚的水垢,喝著齁嗓子。沒有比較便沒有傷害。即使是那虎跑泉的水,如今也比不過瓶裝桶裝的純凈水。眼下全球氣候變暖是不可爭的國際性難題,雪水重污染之下變得苦澀,泉水亦不再甘洌。人類對大自然的破壞,簡直不能想,也不敢細究。
我每天的生活是從清晨第一杯茶開啟。喝茶多用純凈水。小瓶裝的一瓶不夠,再開一瓶。這是綠茶。喝紅茶就直接用過濾過的自來水。上海的自來水水質(zhì)也大不如前,但還是要比太原的水好到天上去。隨手泡從早到晚咕嘟咕嘟煮著,想到“真水無香”。
春節(jié)過完,又到了賞梅觀梅的季節(jié)。晉北地區(qū)雖說沒有傲骨嶙嶙之梅花的疏影暗香可以觀,但福建漳州的水仙總是不缺。幼時記憶中,父親一天到晚總悶在書房,小憩納陽,讀帖聽曲,寫字畫畫,恨不能連吃飯睡覺也關屋里。書房面積不大,書案卻極寬,推開門迎面一個很大的筆架,細的粗的各種筆。還有牦牛尾巴。有種亂糟糟的煙火情趣??繅蝗烁叩拇善坷锊逯鴰讌部蔹S的蘆葦,盛夏時更換為幾株枯干的荷葉與蓮蓬。吊蘭站在高處,參差披拂,綠蘿碧翠鮮活,慢騰騰從瓶里爬出來,再慢騰騰爬到別處去。
每逢過大年,父親照例總是抱一本書守歲———洗過澡,理過發(fā),精精神神地坐在書房里讀書。案頭上的一盆“金盞銀臺”開得正好,其香撲烈。頂柜上那兩只佛手早已干癟,香味隱隱綽綽,趁人不備飄出來,一股一股直往鼻子里鉆。父親讀至興起時便提筆作畫,畫一幅《百合迎春》,畫面上題幾個字———“翩然悄逸溪石中,一襲白香邀人來。”
選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