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峰巖
我爸這一輩子話都很少,我們沒什么交流,不過,一到臘月他的話就多了,似乎我們增多了些交流,只是他那些話都是莫名其妙的絮叨和訓(xùn)斥。
我把我爸這種反常行為稱作臘月氣。孩子有起床氣,我爸有臘月氣。
我小時候關(guān)于歡天喜地過春節(jié)的美好記憶,全被我爸的臘月氣給攪和沒了。
臘八,腌臘八蒜,我爸讓我剝蒜皮兒,甩給我長長的兩辮子蒜,一辮子一百頭。剝一頭蒜我都坐不住,何況兩百頭。我一看還是白皮蒜,白皮蒜的蒜皮和蒜身貼得緊,特別難剝。我說能不能分幾天剝?我爸就火了,說你以為菜市場買菜呢,討價還價,臘八蒜就得臘八腌,過了臘八就腌不了,過年要有過年的規(guī)矩。我說,那今天剝也行……非得白皮蒜嗎?紫皮蒜多好剝皮兒。我爸眼睛一瞪,說白皮蒜緊實,腌得住,紫皮蒜到春節(jié)的時候全都得蔫巴,你是不是巴望著自己家明年都蔫巴?我不敢吱聲。我爸余怒未消的樣子,盯著我又補(bǔ)了一句,好吃懶做的玩意兒。
有一年我說那我提前把蒜剝出來吧,我爸又暴怒,說提前剝出來不腌,蒜就會發(fā)芽,大過年的誰吃發(fā)芽的蒜?!別老想著投機(jī)取巧的小聰明。我忍不住說腌個蒜至于嗎,我爸說至于,過年根本就沒小事。后來我只管在臘八這天埋頭剝蒜,不再和他理論。
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這一天活兒最多,擦窗戶,掃屋子,蒸饅頭,蒸年糕,炒瓜子,炒花生……我想,至少是在這一天,我對過年的厭煩遠(yuǎn)勝于期待。不只活兒多,我還得忍受我爸的呵斥,每件事他都得檢查,而且無一例外地挑毛揀刺。窗戶要從不同角度看都得干凈。掃屋子不能看大面兒,門框上面,碗櫥背面,那些八百輩子碰不到的地方也要干凈。饅頭上的紅點兒要圓,尺寸要一致。瓜子炒的時候只能八分熟,剩下兩分靠余熱……不只是忍受苛刻,我還得忍受我爸不厭其煩的教育,什么沒有耕耘哪有收獲,什么不經(jīng)歷風(fēng)雨怎見得彩虹等等。
不僅小年這一天,整個臘月幾乎天天如此,眼瞅著大好的放假時光被他如此殘忍消耗掉,我當(dāng)然要頂幾句嘴。我說過年本來是件高興的事,怎么弄得這么復(fù)雜,這么累。我爸又暴怒,說,好過的年節(jié)難過的日子,過年誰不會過?嘻嘻哈哈了事,過完年呢?還不得踏踏實實過日子,錢還不得是一分一分地掙?我問你,不認(rèn)認(rèn)真真過日子,能有好年過嗎?我無言以對。我爸照例眉毛立起來盯著我又補(bǔ)了一句,現(xiàn)在吃不了苦,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和除夕這天比起來,我爸之前的臘月氣都不算啥。臘月到了除夕也就到了尾聲,我爸的臘月氣卻到達(dá)了頂點,有一些詞語可以形容我爸這天的情緒,比如黎明前的黑暗、如臨大敵、如坐針氈等等。除夕這天,我爸天還不亮就會把我從熱被窩里薅出來,院里院外又一頓收拾。沒完沒了地收拾也罷,關(guān)鍵還摻著他的強(qiáng)迫癥。貼對聯(lián)要用尺子量,位置準(zhǔn)確到毫米。水缸里的水要滿到加一點點就溢出來。清掃雪地的笤帚印一定要清晰,被雪蓋上了就要再掃一遍……我不服氣,我壓抑整個臘月的氣也到了頂點,我和他對著干,小的時候背著干,血氣方剛的時候明著干。
有一年除夕,我爸讓我洗韭菜準(zhǔn)備做餃子,我洗了幾遍他都嫌不干凈,我煩了,像洗衣服一樣使勁揉韭菜。我爸立馬火了,說這是大年三十的餃子,你能不能認(rèn)真點?還想吃嗎?我甩掉韭菜還嘴說,不吃就不吃。我爸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吼著說,你個沒出息的,一邊舉著顫抖的手要打我。我不甘示弱,說肯定比你有出息,然后奪門而出,跑到同學(xué)家過了除夕。
那年除夕以后,隨著我長大,我漸漸有了排斥我爸臘月氣的機(jī)會,我一直離家在外,學(xué)習(xí)、工作、生孩子、買房子、路途遙遠(yuǎn)……這些因素讓我躲避臘月回家的行為看起來合情合理,于是我爸的臘月氣被我擋在了我的生活之外。
我爸的臘月氣雖然從我的世界漸漸消失,可我一直惱怒他為什么有臘月氣,我沒問過他,一開始是不想問,對疏于交流的人來說,這個問題像天上的星辰一樣遙遠(yuǎn)。后來是不必問,自從我爸患了抑郁癥之后,他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于是這個問題也就找不到人問了,像砸在手里的滯銷商品,我只能如祥林嫂一般不厭其煩地自己問自己。
我爸的臘月氣后來成了我的記憶,這記憶像是長在了我身體里。每到臘月,臘八我剝蒜的時候,小年我掃屋子的時候,除夕我洗韭菜的時候,我就會不由自主地給我女兒講起這些記憶。
我女兒從小聽到大,有時候會表現(xiàn)得很煩,說耳朵都起繭子了。我問她,我是不是和你爺爺一樣,也有臘月氣?
我女兒說,不是什么氣,你這是想我爺爺了。(責(zé)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