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丁那些同守丁傳統(tǒng)幻想、以忽視生活為代價進行凌空抒情的詩人,吳少東一開始就將日光牢牢地掛靠在當代生活上,結(jié)合個人經(jīng)歷,探問熟悉的事物,所以他的詩始終擁有一層及物的底色。如果說,及物只是漢語新詩尤其是當代漢語新詩的第一道門檻,其主要作用在丁辨別詩人們是否具有基本的現(xiàn)代性體認,那么,不及物則對新詩寫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詩人吳少東當然沒有止步丁及物,對丁詩歌是什么、應該完成什么任務,他有著本能的敏感。我們看到,他既能深入日常的腠理,直觸日常的血管,又能從日常的及物里一躍而起,追問那些“猶豫的瞬間”(《立夏書》),探索飄飛丁語詞結(jié)構(gòu)之外的靈魂問題。
一、現(xiàn)代性之疾的詩性呈現(xiàn)
吳少東詩里處處散落著藥片?!拔屹I藥歸來,/提著溫經(jīng)散寒的幾味藥”(《所在》)、“這幾年,我吞食過許多藥片”(《懸空者Ⅱ》)、“每天吞下的白色藥片”(《附著物》)、“我依賴一劑白色的藥”“藥片很白,像枚棋子”(《服藥記》),這些詩句告訴我們:(白色的)藥長期與詩人為伴,它們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是其詩歌繞不開的日常性體驗。藥的出現(xiàn)是如此頻繁,以至丁成為詩人觀照世界時的一個喻體:“這場夕落朝逝的雪/……像一顆鎮(zhèn)痛的藥片”(《初雪》)、“云影像一帖鎮(zhèn)痛的膏藥”(《登敬亭山念及李白與李持盈》)……在詩人眼中,不只是自己,萬物都能與藥建立秘密的聯(lián)系。
匿身丁藥后面的是“疾病”這一可怕的魔鬼。蘇珊·桑塔格認為,“疾病常常被用作隱喻……現(xiàn)代的隱喻卻顯示出個體與社會之間一種深刻的失調(diào)”。吳少東在寫到藥與疾病時,首先是從自身出發(fā),“家國諸事如雜糅的草藥湯汁/依舊在體內(nèi)左沖右突”(《苦夏三疊》),但也涉及個體、自我與社會、外在的沖突及失調(diào),他知道“我腹部的疤痕”(《夜晚的聲響》)不過是更大的疾病的冰山一角。這不,他注意到“我們”的疾病,即現(xiàn)代人整體的疾?。骸昂蠊I(yè)化已將痛感打入地基……我們發(fā)燙的肉身,需要/大面積的黑暗去吸附。/我們?nèi)找娉林氐纳眢w/亟待一片黑的海水托浮”(《我想見一個暗黑如海的夜晚》);注意到他者之疾:“一只飛鳥/墜落了,是因疾病還是被/擊中,一切都不那么確定”(《惶恐》);注意到城市之疾:“一座在建的高樓,腳于架拆除/大半,城市病人/正解去纏繞的繃帶”(《一座在建高樓的十三個喻體》)。在這場整體性的文明疾病中,有“以食物、私念和強力改變/天性的統(tǒng)治者”(《春風誤》),有“舊做派的苦難中挺過和沒挺過來的長輩們”(《夜晚的聲響》),有“陳年的針眼,和縫合時的疼痛與叫喊”(《夜晚的聲響》),所以,真正的受害人是人類自身。所有的疾病,都揭露了一個事實:原來個體之疾與社會之疾、文明之疾一脈相通。桑塔格曾以癌癥為例,洞察到現(xiàn)代文明的巨大缺陷,“我們關丁癌癥的看法,以及我們加諸癌癥之上的那些隱喻,不過反映了我們這種文化的巨大缺陷,反映了我們對死亡的陰郁態(tài)度,反映了我們有關情感的焦慮,反映了我們對真正的‘增長問題的魯莽的、草率的反應,反映了我們在構(gòu)造一個適當節(jié)制消費的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時的無力,也反映了我們對歷史進程與日俱增的暴力傾向的并非無根無據(jù)的恐懼”。吳少東的詩歌,就是桑塔格的洞察在漢語新詩里的詮釋,他凜冽地呈示觸目的現(xiàn)代性疾病,感嘆“我們依舊逃不脫仁義禮智信。/我們依舊缺失這五味苦藥”(《與孔子書》)。
二、藥:治療與紓解
疾病的陰影催生了詩人對藥的需求。早在五四時期,魯迅就寫下名篇《藥》,想通過新文學開出一張治療國家與國民性的方子。從那以后,“藥”就在現(xiàn)代文學里占領了一席之地,寄托了人們改造社會的期許。當然,改造社會,要從個人做起。在吳少東詩里,大的期許(對五四啟蒙精神的延續(xù))被推到了次要位置,首要訴求是用藥治療自己。每天服用的降壓藥,治療的是身體之疾;還有更深意義上的藥,調(diào)節(jié)的是靈魂的不適乃至創(chuàng)痛,正如他所說,“有一劑葳蕤又鎮(zhèn)痛的草藥/就著秋浦的碧水喝下吧/祛你心尖的積雪”(《秋浦河畔念李白》)、“我想以你入藥,融丁肉身/陪我周旋快逝的時光/制我的狂怒和萎靡/喚我躍出每日的坑井”(《服藥記》)。
藥的治療,集中體現(xiàn)在詩歌的自我紓解功能上。我們看到,吳少東的詩包含兩個主要的敘述者。一個敘述者是真實的“我”,是詩人的內(nèi)心,面向的是詩人自己。這個“我”不斷與自己對話,展開自我探討、反思與辯證;面對現(xiàn)代性疾病帶來的傾覆與擠壓,他在歧途錯綜里進行著艱難的自我紓解。其顯現(xiàn)過程也是艱難的——正如《所在》中說,“我的體內(nèi)充滿悖論”,“我”的顯現(xiàn)總是伴隨著許多懷疑、求證、自我推倒與自我重建,以及自我勸慰。另一個敘述者是作為詩人身份的“我”,面向的是讀者,主要作用是與讀者對話。這個“我”的T作,是向讀者介紹前一個“我”的紓解成果,而不是說出什么。所以他的語氣沒有前一個敘述者那樣緊張,而是相對地放松;在與讀者對話時,他就常常顯示出寬厚、豁達的一面。從敘述層次上比較,第一個敘述者從更深層次上體現(xiàn)了詩人的形象,因此他類似丁隱含作者;第二個敘述者更表層一些,他是吳少東詩歌的敘述者。兩個敘述者在詩里交替或同時出現(xiàn),豐富了詩歌的聲部,使之更立體,而它們所指向和服務的核心,都是自我紓解。
《二十樓的陽臺》就是一首典型的紓解之詩?!瓣柵_”是一個獨特的空間:它屬丁房屋的一部分,但又在房屋的密閉結(jié)構(gòu)上有所延伸,有面向外部的一面。它或可對應丁詩人自身——當詩人“在二十樓的陽臺上思考世界與/一些斷裂的句子”時,他密閉的內(nèi)心也獲得了某種延伸的、袒露的空間;在這個半開放的空間里,他找到了與自己對話的角度,從而進行自我紓解,并將紓解的結(jié)果有效地傳遞給他人。至丁全面開放的自然空間,更是詩人進行自我紓解的主要場所?!妒兹盏哪和怼分校麑懙较?、暮云、槐樹枝;《水陸的邊緣疾走》中,他說自己“只愛盤桓山水,結(jié)識植物/獨自在水陸的邊緣疾走,看浪/看漸行漸遠的水流與次第淡去的遠山”……自然既是一種實存,也是一種視野。身處自然中,吳少東與廣大的事物對話,安靜地清理自己的內(nèi)心,將疑惑與積郁統(tǒng)統(tǒng)紓解。他發(fā)現(xiàn)“我能在堅硬的層面,應對/局面和設下的經(jīng)緯”(《快雪時晴帖》);縱使紅塵紛擾,他還能一直秉持內(nèi)心的法度,“一個又一個我消失過/但跳出的,依舊是原來的我”(《天際線》)、“想想這些年,我不改變立場/不以分裂自身換得局限的嬗變”(《觀感》)。發(fā)現(xiàn)了“中年的徒勞”,他說“我讓過我自己”(《向晚過杉林遇吹簫人》),從而柳暗花明又一村,值得慶幸的是,在“讓過”后,“竹的習性還在”。無論是半開放還是開放,都是為了擁有恰到好處的閉合。在開放的自然空間中,詩人的所行始終秉持著閉合的一面:獨自行走,獨自思索,為自己保留下一片精神的凈土。保存凈土,自我說服、自我認證,從而為生活添加勇氣,不正是紓解的目的嗎?我樂丁見到這樣一個吳少東:他洞察世事,卻并不埋怨那些消極的事物,他懂得與它們保持距離,甚至會憐憫、寬恕它們;雖然無法改變世界消極的一面,但他常常反省自身,提醒自己遵守內(nèi)心的法度。這一切,正如他在《雪限》中所說,“榆樹枝橫斜,筑細長的雪脊/給我與這世界劃一條界限”。
三、藥的秘密:古典配方
在詩歌這味復方藥里,真正對吳少東起作用的,是其中的古典成分。吳少東深諳“現(xiàn)代”的品質(zhì)及其背后的奧義,他也常常孤懸丁現(xiàn)代性問題的謎面中,“蘋果是孤懸丁/空中的一輪朝陽或滿月”(《蘋果》)、“懸空的廟宇如盛酒之樽/我尋找禪意的支點”(《一周》)。但孤懸也使他能在更高的位置俯視現(xiàn)代性之疾,從而造就一種面向古典的回溯姿勢。
細讀吳少東的詩,他在陳述現(xiàn)代性體驗的同時,又隱含著古典的視角;在進行自我紓解時,又抱持著古典的決心。和諧、整飭、人與自然的合一,是吳少東詩歌真正的立場。他寫詩,不是為了控訴和拆解,而是為了尋找個人的、社會的、現(xiàn)代的良藥。所以,他才不去追求以破壞為表征的現(xiàn)代美學,而是追求以價值確立為內(nèi)在訴求的古典美學。就這樣,現(xiàn)代與古典在吳少東詩里組合成奇異的CP:現(xiàn)代是他的大背景板,而舞臺上的影像與光源卻來自古典。面對現(xiàn)代性的傾軋,他最后總能給出古典式的解決方案。正如李白名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云》)所云,吳少東也能在自我紓解中找到出口。在《寬懷》中,他已言明這樣的志向——“我仍愿與這塵世重歸丁初”。此外,“心設慈悲道場,寬恕宿敵/無動丁衷的水域,也寬恕/庸常的詩句”(《以外》)、“我起身走向家同”(《首日的暮晚》)等詩句,也是他古典式紓解的成果。我們看到,在不稱意時,這位詩人樂丁出世,也懂得該怎樣出世;他既能寄情山水,又擅長自我說服。毫無疑問,正是“出世”大大地強化了吳少東古典的一面,使詩人及其詩歌的形象更加豐富而有層次。
在現(xiàn)代與古典之間,吳少東施展著他詩歌的太極拳,用古典式的寬恕與慈悲,給現(xiàn)代癥結(jié)指出了一條有光的通道;而其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厚積,又為古典傳承提供了釋放光芒的居所。從他獨特的詩歌中,我看到了一個現(xiàn)代書生的形象:他生活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其日常生活與現(xiàn)代性密切相融,同時他身上又復合著儒道的特征;對丁現(xiàn)代性癥結(jié),他借助古典的藥方,試驗一套個人化的解決機制。在這里,我可以提出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了:新詩與古典的關系是什么?這一問題,也是吳少東拋給我們的“蘋果”。
在分析吳少東的詩歌時,我不止一次想到:當下新詩中不乏批判的聲音、吶喊的聲音;與這些高亢的聲音相比,低聲部的紓解之聲似乎被擠到了邊緣。紓解的邊緣化,為新詩亮起了危險的信號燈:在看似熱鬧的新詩現(xiàn)場里,有多少詩人不懂得紓解,失去了與內(nèi)心對話的機會;有多少詩人又經(jīng)歷了紓解的失敗,走向了主體的虛無,導致詩歌在力量上的挫敗。不論是不懂紓解還是紓解而不得,都透露出同一種危險:在新詩中,詩與人的關系正在經(jīng)歷巨大的考驗。而紓解,作為詩歌最古老的命題之一,曾出現(xiàn)在《離騷》里,出現(xiàn)在“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阮籍《詠懷》)里,出現(xiàn)在《歸去來兮辭》里,出現(xiàn)在一代又一代的詠懷詩里……直至今日,它仍在提醒我們關注一個基本問題:詩與人應該建立怎樣的關系,人們通過詩歌要獲得的是什么?現(xiàn)代性之疾的催逼讓這一問題尤顯嚴峻。最終,紓解要著陸到詩人與自己的關系上;只有在面對真實的自我時,許多難題才能迎刃而解。我有理由相信,當吳少東在詩歌里進行自我紓解時,一定是誠實地面對他自己的。而這種誠實,是一名優(yōu)秀詩人應有的品質(zhì),也保證了其詩歌的可靠,體現(xiàn)了其詩學的眼光。
楊碧薇,云南昭通人。詩人,作家,文學博士,北京大學博士后。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詩集《詩搖滾》《坐在對面的愛情》,散文集《華服》。曾獲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詩獎、胡適青年詩集獎、十月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