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美洲三詩人作品小輯

【阿根廷】葛萊茜拉·馬圖羅 【智利】卡洛斯·特魯希略／ 【哥倫比亞】塔露拉·弗洛萊絲

葛萊茜拉·馬圖羅（Graciela Maturo） 1928年生于阿根廷桑塔菲。著名詩人、作家、美洲文化研究學(xué)者，曾任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xué)文學(xué)系教授，并在多所高校任教，為阿萊西亞詩歌研究中心創(chuàng)始人。出版有《鳥之風(fēng)》《面龐》《回聲中的?！贰墩垇淼轿覀冎g》《尤麗狄絲的歌》《用你的名字呼喚大海》《后世的記憶》《生于詞中》《水之歌》《高空的航行》《阿隆德拉森林》《沙的花園》等多部詩集、《阿根廷文學(xué)中的超現(xiàn)實主義》《胡里奧·科塔薩爾和新的人》《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象征符號》《美洲西班牙裔文學(xué)——從烏托邦到天堂》《詩人的目光》《燃燒的原因——拉美文學(xué)理論》《俄耳甫斯的樂章》《詩歌：極光的思想》等評論和學(xué)術(shù)著作。曾任阿根廷教育部官員，詩歌雜志主編，在胡里奧·科塔薩爾生前與其互動頻繁。

葛萊茜拉·馬圖羅的詩

【阿根廷】葛萊茜拉·馬圖羅

星辰

秘密的秩序

已從星辰降臨在我身上

我被遺忘的雙眼

讀過這句密語

我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字母。

我認(rèn)得恒星的文字

隱匿的神祗

鮮活的書頁。

我讀到了他的手跡。

啊，那窗口聯(lián)結(jié)了晨暉

與夜晚的秘密。

宇宙的節(jié)奏

那節(jié)奏安撫著我，也折磨著我。

我感覺得到，槳在深淵之中的擺蕩，

和宇宙中生物沉重的呼吸。

我向內(nèi)部墜落，每一秒鐘都在死去。

我分裂又融合，

再次成為那個認(rèn)出我臉龐的人。

在詞語中尋找自己，

迷失，又失而復(fù)得，

下降到鉆入骨髓的眩暈和恐懼

最深處，

在我甜蜜的潮水之中，漲到高過天際。

聯(lián)結(jié)世間的沉默、眾人的聲音，

飛升，

毀滅。

感受著鮮活的土地上，堅貞的跳動，

唬人的日子里門開了又關(guān)，

這節(jié)奏是我美麗的懲罰。何時停息？

我雙手描繪出的符號，將被雨滴抹去。

我心中回蕩的汪洋

海浪緩緩拍打，

血液溫柔的襲擊，

秘密的罌粟花，

在我心中生長，卻無我而沉寂。

漆黑的暗光，

墳?zāi)构饷⑺纳?，超越我的極限，

我迷失在沼澤中。

我凝視著花朵綻放，群星閃爍，

它們在時光中跳動。

我在岸邊傾聽著。

我怕，成為心中那片回蕩的汪洋。

詞之回旋曲

你獨自寫下的，我在讀。

——加爾西拉索·德拉·維加《十四行詩之五》

你獨自寫下的，

我在讀。

從詞中我每天越來越了解

寫詩的那人。某一行詩句

黑暗中，領(lǐng)悟。

另外的詩句則來自風(fēng)，來自夜晚，

陰影之口，或是極光中。

我讀著已寫下的一切，為你，為我.

為其他人。

每天我都從詞中學(xué)到些什么。

你獨自寫下了它，

我在讀。

十月

那個天使

無休止地摧毀

他黑色的利刃

——阿爾方索·索拉·岡薩雷斯

你曾說過：

我很久以前就該死去。

那時你期待著深淵中至極的赤裸。

（那是一個特別的夜晚，

是被你精心選擇的夜晚，

為了這場神圣的死亡。

我姍姍來遲，

為了選擇一個字，

為了在這

永恒的門廊中

凝視你。）

你大步邁向你的國度，

——它長久以來，一直屬于你。

無言的朋友們

抬起十月的玫瑰花叢中

你易碎的身軀。

山泉

當(dāng)沙漠中尖利的石塊

毀掉你的涼鞋，

當(dāng)你盯著自己在荊棘中

割破的雙手，

當(dāng)一陣狂風(fēng)

熄滅了最后幾盞燈，

當(dāng)駭人的黑暗

遮蓋了最鐘情的事物，

閉上眼睛，你想起了

深山中

那一眼小小的泉水。

泉水輕聲細(xì)語

清洗你的傷痕。

一株青草為你獻(xiàn)上沉靜的音樂，

讓你在永生之床上休憩。

醒

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孤身一人在茫茫大海，

身處雷鳴般的音樂之中，那音樂只有

沉默能匹敵。

大風(fēng)拍打著我的心。

整個世界是一片凹陷，承受著我

血液的跳動。

我是一艘小船，

在暴風(fēng)雨中搖擺，

一只脆弱的骨盒被無限包圍

里面裝的也是無限。

我如此獨自一人、赤身裸體在波浪中，

直到那一個夢重現(xiàn)，夢中我的宿命

是記憶。

宇宙的雄獅在我面前嘶吼，

掃去時光中凝固的骯臟泡沫。

無助，重新經(jīng)歷每一道傷口，

劍的火焰在我的肌膚之上，甜蜜，宛如

一片如雨般落下的紫丁香。

卡洛斯·特魯希略（Carlos Trujillo） 1950年生于智利奇洛埃島卡斯特羅市。著名詩人、編輯、學(xué)者。曾就讀于智利大學(xué)、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曾任教于美國維拉諾瓦大學(xué)。于智利、美國主編多部文學(xué)雜志，創(chuàng)辦多次文學(xué)論壇，出版有《褪色的繆斯》《寫在蹺蹺板上》《領(lǐng)土》《我們在水下看不到的》《我的極限——詩歌精選集》《書頁》《一切都是前言》多部詩集，并與他人合著《奇洛埃島字典》。作品曾被翻譯為英語、意大利語、葡萄牙語和俄語。于1997年榮獲聶魯達(dá)國際詩歌獎。

卡洛斯·特魯希略的詩

【智利】卡洛斯·特魯希略

真實

給艾絲特萊佳·奧格登

什么才是更真實的？

像水波一般在庭院中飛旋而過的鳥兒？

還是我這個詩人想象中，此刻遠(yuǎn)飛庭院之外

那嘆息的鳥兒？

什么才是更真實的？

我想象中水波一般飛旋的鳥兒？

還是稿紙上紅色墨水

畫出的那只飛鳥？

什么才是更真實的？

繪出了我的夢的鳥兒飛翔的尾巴？

還是造就了我的信仰的紅色墨汁？

什么才是更真實的？

在空中穿越庭院的鳥兒唱歌的翅膀？

還是夢境和畫中觸碰到的文字？

什么才是更真實的？

到底什么才是更真實的？

我的筆創(chuàng)作的那只鳥兒？

還是你，存在于鳥兒想象之中的，我親愛的讀者？

詩歌創(chuàng)作

詞語隆重地向我靠近，

啟動它自己的儀式。

詞語隆重地向我聚集，

赤身裸體，在它神秘的斗篷下。

詞語隆重地推動我，

輕柔地襲擊我，

仿佛老朋友之間的游戲。

但這不是游戲。

我隆重地完成了任務(wù)。

至少我覺得是。

我不知道，自己是創(chuàng)作的人，還是作品本身。

一切都是前言

一切都是一本我們從未開始寫的書的前言

光是顏色的前言

而顏色是眼睛接受到的感官的前言

眼睛是目光的前言

而目光

是令人驚嘆的空間不變的前言

驚嘆是意料之外的前言

意外無疑是

必將來臨的種種之前言

任何前言都是一本從未開篇的書的前言

書的第一頁都在想象中存在

想象也是前言

那書的前幾頁

就是我們生存的這世界之本

或許某人應(yīng)當(dāng)閉嘴

或許某人應(yīng)當(dāng)閉嘴

但是不行

讓我們把聲音給它要的喉嚨

讓詞語劃出它們自己的線條

打破白紙的僵硬

掛到桌布上

爬上窗簾

抓撓的詞語有生命

活蹦亂跳，四處亂跑

也會做夢

有趣的詞語喵喵叫著

舔舔尾巴

柔軟而發(fā)亮

睜開眼睛

在無限的天賦中

看了又看

看到目光所及和想象所致

用它閃亮的眼睛撓撓光

鮮活的詞語

跳動不已

滿足地喵嗚

拉起桌布

就像抓著世界

一下子跳上桌面

如貓般優(yōu)雅而輕盈的詞

帶著它的負(fù)荷與音樂

輕柔地摩挲詩人的手

一朵花綻放，仿佛是萬紫千紅

第一次

擁抱一個女人的是亞當(dāng)，那個女人是夏娃。

一切都是開天辟地第一次。

——博爾赫斯《幸福》

擁抱女人的是亞當(dāng)，

1960年代，我在卡斯特羅市認(rèn)識了他。

他給市政府開貨車，

在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崛起時嗤之以鼻。

除了運工具，

每天早晨還要接上工人們，

把他們放在工地干活，

午飯時間回家。

他的妻子等著他，鍋碗愉快地舞動著。

飯菜已做好，可以被端上桌了，

磚瓦屋從上到下飄著香氣。

他的一個女兒好像是我中學(xué)同學(xué)，

有一年夏天還贏了選美皇后，

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在小城中的街道里前簇后擁，

寶座也是搭在了那輛卡車上。

擁抱女人的是亞當(dāng)。

卡車不算，

女兒不算，

回家吃午飯的時間不算，

后來有了時間和錢的時候

周末的舉家出游也不算。

時光擁抱一對情侶，

亞當(dāng)與夏娃對視，

在生命中這確切的一刻認(rèn)出彼此，

就像從一個長長的夢中醒來。

是她和他，

毫無疑問，

一切都是開天辟地第一次。

塔露拉·弗洛萊絲（Tallulah Flores Prieto）哥倫比亞著名女詩人，1957年生于哥倫比亞巴蘭基亞。曾于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大學(xué)學(xué)習(xí)語言學(xué)，并在紐約州立大學(xué)取得跨學(xué)科碩士學(xué)位。出版有《愛的詩歌》《時間的聲音》《電影制片學(xué)》等。其詩作曾被翻譯為英語、羅馬尼亞語、匈牙利語，多次參加哥倫比亞國內(nèi)及國際詩歌節(jié)。于2003年獲得羅馬尼亞阿爾杰什詩歌節(jié)大獎。為巴蘭基亞國際詩歌節(jié)的創(chuàng)立者與負(fù)責(zé)人之一。

塔露拉·弗洛萊絲的詩

【哥倫比亞】塔露拉·弗洛萊絲

短暫的遺失

陰影，

無限思緒之殘余，

凝固的視野，

我被剝奪所無視之物：

冷漠與恐懼。

夜晚，

千篇一律，

我的雙手沉默

冰冷

出離于我

呼喊出零散的心跳。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

想象自己的目光，

他人遙遠(yuǎn)的目光，

記憶的墓地，

陰暗的記憶，

呼喊的碎片之上

沾染污漬的意向，

碎片的碎片。

我睡去，我醒來，

一模一樣的工作時間。

今天我又一次閉上雙眼，

我再也無法看到自己。

回歸

擊打一個畫面

講了一千遍的故事

沒有否認(rèn)

也不再是最初那一個

所有的句子之外

主題都正中靶心

現(xiàn)在

當(dāng)前

更新的時間

人

時間與人和解

故事逃遁

變形

直到無影無蹤

在探尋之中

它輕輕一動

將整個世界

占領(lǐng)

分神

沉思的引誘者，

將那一刻的魅惑，

耐心

與恐懼結(jié)合，

——懼怕成為那觸不可及存在的奴隸。

而那一瞬間

思緒到來

竟意外的準(zhǔn)。

視角

或許他只是記起了煙霧

廳堂中的光

跳向另一邊，接受夜晚

但那也是通向廣場的路

一個目光，覆蓋了所有

因為那原本狹窄的小街

穿過庭院

和那些呼喊

熨平衣服之前

他打開房門

跑向廣場

緊緊盯住那一束煙

風(fēng)中的困惑

大約晌午將近之時

她溜進(jìn)房間

捧起那書本

在這其他鄰居們

都要午休的時間

她想重讀幾行

在半信半疑中講述

此刻她把目光投向窗外

盡頭的天空

遙遠(yuǎn)，在樹枝的庇護(hù)之下

毫不費力地升起

每一根樹干都在遮擋、描畫天空

她緩緩地支起頭

風(fēng)一次又一次吹來

風(fēng)偶爾停歇

樹恢復(fù)了軀干

丟失的名字

城市記得我的名字，

因為我尚未死去，

或是我一直重復(fù)的名字尚未死去。

詞語

從未屬于過我，

但我一直忠于它，即使不說出它的名字。

我懼怕沉悶、懼怕死亡

和時間，

意象的符號，或是話語的苦楚，

我重復(fù)著的不精準(zhǔn)的詞語。

緩慢的常規(guī)，

試圖給我的解釋，

已經(jīng)給我的說辭，

展示了詞語的無力。

或許死亡來臨之時，

詞語會終將屬于我，

我將成為時間的樂器，

沉悶會變成另一種，抑或完全相同，

我的名字將化為獨一無二的形體。

還有：我不會成為任何事物的理由，

或許，我就是那一瞬間的永恒。譯者簡介：

范童心，墨西哥新萊昂州自治大學(xué)教師，孔子學(xué)院本土教師。譯有智利作家迭戈·穆尼奧斯微型小說集《出售幻覺》、阿根廷作家曼波·賈爾迪內(nèi)里《賽萊絲特》系列故事，以及數(shù)冊經(jīng)典科普讀物和兒童繪本、目前負(fù)責(zé)多位拉美作家的版權(quán)及翻譯項目，曾在國內(nèi)多家報紙雜志發(fā)表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