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秦暉,我國著名歷史學家、經(jīng)濟學家,是當代中國有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現(xiàn)任香港中文大學教授。對于秦暉和金雁夫婦的書房,除夫妻倆外,最有權(quán)威的發(fā)言人莫過于他們的女兒秦蓓蓓。通過秦蓓蓓女士的文字以及獨家書房圖片,我們可以一睹大家讀書、癡書、藏書的風范。
一
父母曾說過,他們成家時唯一的“資產(chǎn)”是兩人合在一起的14大紙箱的書。1982年他們回廣西結(jié)婚,沿途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古舊書店搜羅買書。從現(xiàn)在他們保留下來的黑白照片中還可以看到,幾乎所到之處留影旁邊都有一捆書。
媽媽說,他們在上海約好了去照一張當時流行的上色的婚紗彩照,因為秦老爹在上海圖書館看書太投入,忘了這茬子事,害得媽媽做好了頭、化了妝,孤坐在照相館里一直等到下班都不見秦老爹的身影,當時心想連結(jié)婚這樣的事秦暉都能忘了,以后他還有什么不會忘,這婚不結(jié)也罷,讓他和書結(jié)婚吧。
到了陜西師范大學,學校分給他們一間宿舍,書除了堆在地上、放在桌上、就是碼放在床上,所以他們的第一件家具是花33元買了一個書架。但這仍然解決不了放書的問題,我姥姥就用兩張單人床板給他們做了兩個2米高的書架,算是給我媽的嫁妝。因為書增加的速度太快,很快家中就四壁皆書。我出生以后因為半邊床上堆放著書,秦老爹無處住,只好借住在學生宿舍了。
秦老爹有隨手記卡片的習慣,經(jīng)常是隨便抓住什么紙頭就寫下一些想法,家里的一些廢紙爛屑上可能都留有他的“靈感”,于是他有個規(guī)定:片紙不丟!不能打掃他的桌子,誰若膽敢清理他桌上的東西,勢必迎來一頓咆哮。
這樣的結(jié)果是家里很快就成了廢品收購站,不但一捆捆、一袋袋、一摞摞的書籍胡亂擺放,一片片、一張張的爛紙頭隨處灰撲撲地散落著。
很多在我看來毫無收藏價值的應(yīng)景雜志和書籍完全可以淘汰掉,但秦老爹的座右銘是:“書到用處方恨少”,你怎么知道以后會用到什么書。
因為只進不出的結(jié)果,以及他們又從上一代人那里繼承了一批書籍,有限的空間很快就只能向上發(fā)展,房間里已經(jīng)看不到一寸白墻,陽臺上、廁所里、廚房里的頂柜每—個邊邊角角都利用起來。
后來有記者來過我們家,以《秦暉坐擁書城》為題寫了一篇文章。電腦時代,他們的購書速度有所減緩,但是別人贈書的數(shù)目仍不在少數(shù)。家中的地磚因為受重不均勻,已經(jīng)左一塊右一塊的松動起翹了,我們在家中走動就像踩石頭過河,既要繞著書堆又要避開壞地磚,頗需要點技巧才行。
在他們的工資都不高的時候,買書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有時也不得不忍痛割愛。
秦老爹至今念念不忘的是,1979年,他在杭州清泰街的古舊書店,看到一本日文的仁井田升著的《支那身份法史》愛不釋手。但是7元的標價超出了心中預算,他在書店里看了很久,猶豫再三最后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放下了那本書,現(xiàn)在一想起來就后悔得要命。
在西安時,騎自行車去西安南院門的古舊書店是秦老爹的“經(jīng)常節(jié)目”。有一次他碰到一本到處尋找的書,但偏偏所帶的錢又不夠,又怕第二天來已被別人挑走,只好把工作證抵押在書店帶著書回來,第二天再去送錢,回來的時候又不忘再捎上幾本書。
1994年以前我們家住西安時,學校經(jīng)常調(diào)整住房,我父母所任課的84、85、88級的學生都為他們搬過書,以至于現(xiàn)在這些已經(jīng)成為博導、碩導的學生聚在一起時還說,當時他們一個班的男生浩浩蕩蕩地拉車扛書為老師搬家,很多人還以為給圖書館或系資料室搬家呢。
二
秦老爹眼睛不好,從小練就兩個本領(lǐng),一是站著看書。他小時候在南寧新華書店看書,一站就是一天,因為經(jīng)常去,書店里的人都認識他,所以經(jīng)??梢韵劝褧没丶遥麓稳ピ俑跺X。
第二個本領(lǐng)就是看書時高度集中,可以屏蔽掉一切無用的信號和活動。這個習慣保持至今,比如說他看書時一般不喝水不上廁所,捧著本城磚般厚的百科全書杵在那里,一站就是個把鐘頭,除了接電話,當面詢問只會得到?jīng)]有有效反應(yīng)的“唔、唔”之類的敷衍之聲,反應(yīng)極其遲鈍。我和媽媽說他,他反而理直氣壯地說,“我是‘看書科生物!”
他在圖書館看書更是注意力集中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當年陜西師大的人都知道秦暉被鎖到圖書館、資料室的事情。聽媽媽說他在校圖書館書庫的某個角落里看書,閉館的鈴聲響了,大家都離開了,燈都熄滅了,他毫無察覺,等到光線無法再看書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反鎖在書庫了,于是大喊大叫,被圖書館的人批評教育一頓后才被放出來。
到北京以后,夏天他經(jīng)常到北圖去看書,一待就是一整天,往往到下班的時候,他會茫然地說,我記得剛進去一會兒,連中午飯都沒吃,怎么就下班了呢?時隔多年,父母當年的同事到家里來做客,談及秦老爹的這些往事,哈哈大笑之后總不免感慨,現(xiàn)在再無這樣看書成癡的人了。
1978年“文革”后的第一批研究生人數(shù)不多,當時算是天之驕子,作畢業(yè)論文時可以在全國到處查資料,所以“泡”各地的圖書館是秦老爹的一大強項。他的導師趙儷生先生資歷老學問又好,在學界到處都是熟人,而當時看書的人又少,秦老爹就憑著導師的一紙推薦信,在上海、杭州、南京等地的圖書館里享受到“本館工作人員”的待遇。
當時上海圖書館的館長顧廷龍老先生跟行政方面打了個招呼,秦老爹便住在圖書館的招待所,在圖書館食堂吃飯,可以入善本庫看書。在杭州也是由于善本部主任張良誠先生的關(guān)照,秦老爹在孤山上的浙江省圖書館善本部(當時設(shè)在西湖中的孤山文瀾閣)一待就是兩個月。
那年杭州的冬天奇冷,南方又沒有暖氣,他每天從杭大招待所穿過白堤上孤山,西湖上刺骨的寒風宛如刀割,孤山上室內(nèi)也凍得捏不住筆。離開杭州時,他帶走的除了抄錄的上千張卡片,還有滿手滿臉的凍瘡。
三十年后,當我們一家在艷陽高照的夏日泛舟西湖時,秦老爹在波光瀲滟的水面上仍感喟道:“杭州的冬天可真是冷啊?!?/p>
曾有記者問過秦老爹有什么業(yè)余愛好,他回答“看書”。記者以為他沒聽明白又一次強調(diào):“我說的是‘業(yè)余愛好?!鼻乩系f,我說的就是“業(yè)余愛好”。因為在他看來,其實文字工作沒有專業(yè)與業(yè)余之分,他的工作就是興趣所致。
我上學期間總是為沒完沒了的升學考試所迫、書山所苦,免不了點燈熬油,通宵奮戰(zhàn),而他從來就對我那種苦行僧般的努力不以為然。他經(jīng)常說,“我從來不相信頭懸梁、錐刺股能夠有什么出息,看書看到昏昏欲睡要拿錐子扎,能看進去什么?興趣才是最大的動力?!?/p>
三
當然,對于埋首厚厚的作業(yè)堆中分身乏術(shù),困倦已極還要應(yīng)付考試的我來說,說這些話的人完全是“白天不懂夜的黑,站著說話不腰疼”。
當然,必須承認秦老爹看書的范圍十分廣泛,可以說只要和知識沾邊的他都有興趣。歷史門類里中國史、世界史不算,與此沾邊的考古、古文字、古生物、宗教、地理、自然、水利、兵器……他無一不感興趣,范圍之廣恐怕許多以博學著稱的專家都難與之匹敵。
他還尤其喜歡看地圖,他自稱小時三四歲還不太認字的時候就迷上了看地圖。那本舊地圖漢字是從右排的,于是他把“黎巴嫩”讀作“嫩巴黎”,很奇怪巴黎還有老嫩之分;豎排的“立陶宛”,他還認不準“陶”字,但是知道是“陶瓷”中的一個字,就叫“立瓷碗”。
這個童子功的練就還是非常了得的,每每說起某個地方,他腦子里都會呈現(xiàn)出一幅“活地圖”。當年在蘭州大學和氣象專業(yè)的研究生住在一起,他比那些當了多年氣象填圖員的人更加熟知中國的兩千個縣市,因此震倒了一票人。至于河流的流經(jīng)區(qū)域、山脈的走向就更不在話下。
往往別人一說起是哪里人,他就會如數(shù)家珍一般告訴人家,你們家旁邊有什么河、有什么山。甚至在巴黎,他與法國朋友走在某條街上就會告訴人家這條街大革命前叫什么名字,1871年叫什么名字。因為他在當知青下鄉(xiāng)時,就把《1871年公社史》所附的“巴黎街壘戰(zhàn)”地圖看熟了。
他搜集地圖達到癡迷的地步,每個國家、城市、地區(qū)的地圖,甭管是新的舊的他都一樣喜歡。他認為,新的有新的用處,舊的有舊的用處,如果能配套逐年搜集全了就更有價值。在美國的每個城市以及汽車CLUB里可以提供免費地圖,他從美國回來如獲至寶地運回來整整一箱子地圖。
我們在國外旅游每次他都比導游更了解當?shù)氐奶煳牡乩?,還時常糾正人家的錯誤,搞得導游好沒面子。很多與他一同出行過的人都說,秦暉是中國Number One的導游,不但可以講解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天文地理,而且是集全陪與地陪為一體的、可以穿越時空相互比較的知識性導游。
與現(xiàn)在年輕人喜歡K歌一樣,秦老爹也很喜歡哼歌。但他會唱的歌,卡拉OK上一首也沒有,因為他經(jīng)常哼哼的三類歌曲都不是流行歌曲。
他第一喜歡唱國歌,粗粗統(tǒng)計他大概能唱出50~60個國家的國歌;第二喜歡宗教歌曲,如《圣母頌》《大開城門》等;第三喜歡特定歷史事件中的歌曲,比如《一塊牛排出賣巴黎》《覺醒吧羅馬尼亞》《團結(jié)工會之歌》之類現(xiàn)在幾乎無人知曉的帶有時代烙印的歌曲。
與對知識的癡迷相反,熱播的情感劇、青春偶像劇、反特劇,他從來不屑一顧,并感到大惑不解:現(xiàn)實中的人們總是忙忙碌碌,而電視中人物怎么有那么多的時間磨磨唧唧,無病呻吟呢?他的解決之道倒也簡單:讓那些癡男怨女們都去寫論文,就會天下無事。
摘自微信公眾號“思想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