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向東
我們那地方,年輕人找老婆,先相家。當(dāng)然是女方相男方的家,一個目的是看男方是窮是富,另一個是看看男方家還缺少什么。一輩子的事兒,可不敢馬虎,缺哪一樣都作難。沒過門時提出來,立竿見影。過了門再提,婆家就是不拒絕,那臉色也十有八九會晴轉(zhuǎn)多云。
房子沒啥看的,不說千篇一律,也大同小異。家窮的,土坯砌墻,上面苫的是麥秸,外觀不打眼,功能齊全,遮個風(fēng)擋個雨,完全能夠勝任;家里條件好的,最多是磚包后墻,外光里不光。莊稼人實在,新媳婦過門了,總不能讓住在外面吧。房子是不需要仔細(xì)相看的。還能看什么呢?人唄。男的看女的,一般是清楚的,就是嘴角長個黑雀子,也記得大小。女的看男的,就有些朦朧,不是光線不好,是不敢看。扭扭捏捏偷瞄一眼,硬是把小心臟看得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其實,人還不是主要的。不禿不瞎,不瘸不拐,外面下雨知道往屋里跑就行了。
還有啥比人重要呢?
糧食茓子。
糧食茓子是用河里的葦子編織的,手巧的還在茓子上用紅色的高粱稈編了花,也有編成字的。盛糧食的時候,把茓子一圈圈茓起來,人扛著糧食布袋往里面倒糧食。大戶人家一般都有幾個糧食茓子,一般人家也有,不過大都是被主人圈好掛在房梁上睡大覺。不是沒糧食茓,是糧食太少,擱不住茓,一個盆一個罐就把所有的糧食存放了。
我五叔相家的時候,正趕上我家缺糧食。我家人口多,分糧食的時候也能用上茓子。人多嘴就多,很多時候,我家的茓子也是掛在房梁上的。五叔比我大八歲,面黃肌瘦的,看著老相。一家人都為他的婚事操心。還好,那時候的男女比例失調(diào),女的比男的多。隔一段時間,媒婆子就領(lǐng)家來個姑娘。一個比一個俊,都是吃五谷雜糧,純天然無污染。那眉眼那身段,活脫脫是棵莊稼苗子。奶奶高興得見人就笑,好像兒媳婦就要過門似的。笑著笑著她又哭了——相了家,沒一個說愿意嫁給五叔的。奶奶就罵五叔,罵他木訥,嘴笨,罵他長得老相。五叔很委屈,揣著手蹲在墻根看螞蟻打架。
媒人捎話,說:“你家啥都好,就缺糧食茓子?!?/p>
糧食茓子不缺,房梁上還掛著兩個。糧食不好借,一茓糧食少說也得五六百斤,正青黃不接的,一個莊的糧食集中起來也湊不夠。
大伯也不與人商量,一個人跑到生產(chǎn)隊的牲口屋里背了兩大筐麥糠。他從房梁上取下茓子,把麥糠茓起來,到頂了,在麥糠上鋪了一張塑料布。塑料布上倒了兩大籃子紅薯干兒,上面攏了一個尖兒。離遠離近,咋看咋像糧食茓子。我問大伯:“咋不茓上麥子?”大伯瞪我一眼:“一邊兒去,小孩兒家不懂,誰家會有那么多麥子?一看就知道是騙人的。”
媒人聽說我家有糧食茓子了,很快就又領(lǐng)來了一個姑娘。
姑娘個子很高,比我五叔高半頭。人很瘦,衣服就顯得寬大,女人的凹凸被隱藏了,離遠了看,根本看不到人??匆娚读四??衣裳架子。
五叔和姑娘在東屋說話。與姑娘同來的本家嫂子像個特務(wù)似的,這屋轉(zhuǎn)轉(zhuǎn)那屋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轉(zhuǎn)到了糧食茓子跟前。那天就該出事,我和二弟人來瘋,玩捉迷藏,二弟慌不擇路,一頭撞在茓子上。茓子本來就是虛的,這一撞,里面的麥糠露了出來。姑娘的嫂子很有經(jīng)驗,她環(huán)顧四周,看沒人注意,就悄悄地蹲下,手伸進茓子里,使勁兒掏,掏出來一把麥糠。她煞有介事地吹,麥糠在風(fēng)中飄落,手心里一粒麥子也沒有。
這門親事肯定是黃了。
晚上,一大家子在堂屋里開批斗會,你一句我一句,數(shù)落我和二弟。我媽臉上掛不住了,和大家吵,越說越多,陳芝麻爛豆子的事兒都抖摟出來了。五叔說:“都別吵了。大人的事兒,咋怨著孩子!本來就不該騙人家,人家傻啊,一進屋,她就說里面茓的不是糧食?!?/p>
蹊蹺!姑娘咋知道的?一家人圍在油燈下猜了一夜,也沒有找到秘密泄露的原因。
后來,姑娘還是嫁給了五叔,成了我的五嬸。我媽提起糧食茓子的事兒,五嬸臉紅了:“四嫂,你不知道,俺看了好幾家了,窮得都跟掃把掃過一樣。也不怕你笑話,別的要有一家茓了麥糠,俺都不會嫁給老五?!?/p>
五嬸的邏輯是,有麥糠就會有小麥。過了門,五嬸讓五叔拆了茓子,兩個人把麥糠背到風(fēng)口。五嬸耐心地捧著麥糠,一下一下地?fù)P起,飄落的麥糠里,彈出一些秕麥,收攏到一塊兒,足有一大瓢。五嬸用這些麥粒磨了面,給我們做了手搟面片。
五嬸現(xiàn)在發(fā)福了。你要是到俺村,村西頭有個小超市,老板娘很胖,她從來不買衣服,就是跑到縣城的服裝店,也買不到她能穿的衣服。她就是我五嬸。
五嬸坐在一把很大的太師椅上,她只動嘴。瘦削的五叔,在五嬸的指揮下,一會兒拿盒煙,一會兒拿包洗衣粉。五叔從顧客手里接了錢,趕緊遞給五嬸。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