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
那女孩說,春天是一則謊言,飾以軟風(fēng),飾以杜鵑,那女孩斬釘截鐵地說,春天,是一則謊言。
可是,她說,二十年過去,我仍不可救藥地甘于被騙。那些偶然紅的花,那些偶然綠的水,竟仍然令我癡迷。春天一來,便老是忘記,忘記藍天是一種騙局,忘記急湍是一種詭語。
真的,老是忘記,一直到秋晚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玩兒的只不過是些老把戲,而你又被騙了,你只能在蒼白的北風(fēng)中向壁嘆息。
她說她的,我總不能拒絕春天。春水一漲潮,我就變得盲目,變得混沌,我恭謹?shù)匦械较先マk“告解”,去照鑒自己的心,看看能不能仍拼成水仙——雖然,可能她說得對,雖然春天可能什么都不是,雖然春天可能只是一則謊言。
別墅的主人買了塊地,蓋了房子,卻無奈地陷在樓最高、氣最濁、車馬最喧騰的地方,把別墅的所有權(quán)證當(dāng)作清供。
而第一位在千山夜雨中擰亮玻璃吊盞的人,卻竟是我這陌生的過客,一時之間恍惚竟以為別墅是我的——或者也是云的。誰是客?誰是主?誰是物?誰是我?誰曾占有過什么?誰又曾管領(lǐng)過什么?
長長的甬道,只回響我的軟履;寂然的陽臺,只留我獨飲風(fēng)露;穆然的大柜,只垂掛我的春衫;初漲的新溪,只流過我的夢檻——那主人不在,我把一切美好霸占得那樣徹底。
纖草初渥,足下的春泥幾乎在升起一種柔聲的歌。而這片土地,兩年以前屬于禾稻,千紀(jì)以前屬于牧畜,萬年以前屬于漁獵,億載以前屬于洪荒,而此刻,它屬于一張一尺見方的所有權(quán)證。
而我是誰?為什么我感到自己強烈的占有,不是今夜的占有,而是億載之前的占有,我?guī)缀跄苤赋瞿囊粠{天曾騰躍過飛龍,哪一叢密林曾隱居著麒麟,哪一片水灘曾映照七彩的鳳凰,哪一座小橋曾負載夾弓獵人的歌;而今夜,我取代他們,繼承他們,讓我的十指來膜拜泥土。
今夜,我是拙而安的鳩鳥,我占著別人的別墅,我占著有巢氏的巢,我占著昭陽宮,我占著含章殿,我占著裴令的綠野堂,我占著王維的輞川和終南別業(yè),我占著亙古長存的大地廟堂——我,一個過客。
山的美在于它的重復(fù),在于它是一種幾何級數(shù),在于它是一種循環(huán)小數(shù),在于它的百匝千遭,在于它永不干休的環(huán)抱。
晚上,獨步山徑。兩側(cè)的山又黑又堅實,有如一錠古老的徽墨,而徽墨最渾凝的上方卻被一點灼然的光突破。
“星墜了!”我忽然一驚。
而那一夜并沒有星,我才發(fā)現(xiàn)那或者只是某一個人的一盞燈。一盞燈?可能嗎?在那樣孤絕的高處?佇立許久,我仍弄不清那是一顆低墜的星或是一盞高懸的燈。而白天,我什么也不見,只見云來霧往,千壑生煙。但夜夜,它不瞬地亮著,令我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