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哲學(xué)家錢永祥是大家公認的華人世界“動物倫理”研究第一人。二十年前,還在學(xué)校讀書的時候,我們幾個師兄弟讀了他翻譯的《動物解放》,深受震動,覺得邏輯上實在找不到再吃肉的理由,自此感到內(nèi)疚,一直羞愧于自己的人性軟弱??墒清X老師自己也是會吃點肉的,而且他有理論說明。簡要言之,這叫作“量化素食主義”。
他最近在一場演講中說:
“或許是因為習(xí)慣、天性,或許是因為文化,很多人都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完全抗拒肉食。我碰到很多人都說他們想吃素但是又不敢,因為他們擔(dān)心自己堅持不下去。我的答案很簡單,我們不要把吃素看成是一套絕對倫理,它是相對的。簡單講,一個禮拜吃一天素總比完全不吃好。我們不要把這種事情看成是想把自己修煉成一個道德圣人,當(dāng)然有人能做到最好,可我想我們大部分人都做不到。我去我母親那邊吃飯,她常會做肉給我吃,我照樣吃,我不會跟母親爭辯說不吃肉,你也不應(yīng)該吃。我覺得我們對于動物造成的傷害是一個量的概念……”
發(fā)展一下錢老師這套“量化素食主義”,我們是否也能把這個“量”挪放到動物所承受的痛苦上來計算呢?好比死刑,現(xiàn)代文明世界里有很多人反對這種以牙還牙的刑罰方式;但若真有國家堅持死刑,我們大概都會主張那必須是痛苦最少的處死方法,任何一個現(xiàn)代人都不太可能喜歡腰斬,看著一個人被活生生砍成兩半之后還在地上爬行慘叫。最近我看到一位作家推介郵輪旅行的妙處,大概是年紀(jì)大了,從前很討厭郵輪的我竟然能夠同意他九成的論點。
比如說郵輪不用你隔兩天就打包搬酒店,它就像個移動酒店,自動將你送到不同的目的地,有如我們二十年前流行的“歐洲巴士旅行團”,只不過高級舒適得多。但是我很驚訝于這位住慣曼谷東方文華和威尼斯酒店的豪客竟然認為“可以天天吃龍蝦”也是高級郵輪的誘惑。以其財力,在岸上哪一天想吃龍蝦吃不到,要為了能夠每天下午兩尾龍蝦而坐船?沒錯,盡管今日最豪華的郵輪也都以美國的養(yǎng)殖貨代替黑海魚子醬,但它們依然標(biāo)榜龍蝦是緬因鮮運,而且喜歡在航程末段宣布本次行程“消耗”了多少千磅的龍蝦。
坦白講,聽到這種聲明,我不寒而栗,那是因為我知道他們依然習(xí)慣活煮龍蝦。為什么廚師一把龍蝦丟進沸水鍋,就得馬上按緊鍋蓋呢?理由是怕它亂沖亂跳。為什么龍蝦在熱水里泡澡一定要亂沖亂跳,使得鍋身吱嘎亂響?從前他們把這叫作“自然神經(jīng)反應(yīng)”,可近年愈來愈多的科研團隊使我們了解,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龍蝦會痛。這種古老的動物不只能夠活到一百歲,也不只像人一樣會懷子九月,而且有發(fā)達的觸感神經(jīng),可以感受痛楚。它們欠缺的是由于過度疼痛而使自己休克的能力,這種能力本是許多動物保護自己、安慰自己的辦法。
也就是說,你把一尾龍蝦丟到沸水之后,它會一直清醒地感到劇痛,直到所有神經(jīng)系統(tǒng)被完全燙熟為止。當(dāng)然,那也是鍋子開始平靜的一刻。一段豪華旅程燙死幾千磅龍蝦。
我能想象即使在最為風(fēng)平浪靜的夜晚,那一列大鍋里的沸水翻騰以及上千只生靈的慘烈掙扎,也絕不會驚動到船上的任何一個貴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