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旭斌
趕上雨后初晴,太陽透過云端,極其高遠,明晃晃地映射著村莊和鄰近的疃莊,像萬縷金絲,又似粼粼波光,讓滿院的苔蘚綠意而盈盈,潮潤而蔥蔥。想起小時候,在太陽照徹院落的時候,我們抓起滿地的碎土,揚在空中,用鞭子抽打斜射在墻臺上的陽光,抽打飛舞在空中的浮塵,我們比賽抓陽光,二牛說他的功夫可以把陽光灌入玻璃瓶子里。我們用玉米秸稈制作桿秤,給玉米大豆稱重量,我們從地上插一根棍子當日晷、一邊觀察太陽照著滿場院的糧食,一邊驅(qū)散偷食的鳥兒,一邊看日光向西山流轉(zhuǎn),斜過屋檐,緩慢地順墻推移。
20 年前,有那樣一個村莊,那兒住著我的祖母、父親、母親、伯父、伯母,還有哥嫂、姐姐們,一如山溝的田地里和梁上的坡地里長著沒有什么兩樣的麥子,也如照過秋天蘋果樹的太陽和照過春天櫻桃樹的太陽一樣的軟和暖,一樣讓果實成熟和甜香。在很小的時候,村莊里人口多,家家的院落里雞鴨成群,孩童滿地,路口墻頭,人來人往。現(xiàn)在村莊里的人少了,不是生育得少了,而是從十多年前開始,人們紛紛出村入鎮(zhèn)了,最早在小鎮(zhèn)做生意,一些人家舉家出門去大城市打拼。也就從那時起,村里人往鎮(zhèn)上走,鎮(zhèn)上人往縣城走,縣城人往大都市走,大都市人還望想著往歐洲走。城市傳遞出來的繁華,如一列火車一樣巨無霸的磁鐵,召喚和吸引著村里的人們,厭棄了一輩輩人務作的泥土地,因為對貧困的畏懼和對好光陰的追求,攢勁的小伙子大姑娘開始設法潛逃。理由是,出門回來的人,褲腰帶里別著手機,見面發(fā)的紙煙是紅塔山、大中華。
人們對好光景的追求,變成一疙瘩埋在泥地里的石灰,稍微下一場雨就再也控制不住地膨脹,大家卷起鋪蓋卷,扛起蛇皮袋子,不管是南下,還是北上,一起洶涌出發(fā),向城市進軍,在為城市的服務和建設中賺錢和索取,慢慢地熟悉“工資”這個陌生的詞語。扎下腳跟的地方,開始養(yǎng)活和焐熱夢想。城市成為夢的前方,鄉(xiāng)村成為夢的故鄉(xiāng)。特別是在每年春節(jié)過后的時節(jié),我緊隨你,你緊隨他,更是浩浩蕩蕩,只要是火車就坐,能坐多遠就坐多遠,越遠的城市一定越好,一撥接連一撥地遷徙,很快便讓村莊元氣大傷,幾百畝的農(nóng)田里沒有了主人,屋頂?shù)臒焽?,空等白云按時飄過,直到現(xiàn)今的村莊里,已經(jīng)沒有一截牛圈的土墻,沒有一頭牛、一把犁了。
昔日平靜的小鎮(zhèn),隨著一條公路的貫穿后,這條商業(yè)的街道再就沒有閑過,車流如洪,一年比一年擠。方圓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人們,每隔一天的農(nóng)歷單數(shù)日要來這里趕集,賣賣和買買。如今這條街上和城里一樣,有服裝商貿(mào)城,有超市,有網(wǎng)吧,有KTV,有農(nóng)家樂,有酒店賓館,有飯館茶樓,有駕校,有彩票投注站,有幾家不小的超市。我常常想:這條街在故鄉(xiāng)人心中,不亞于北京的王府井,成都的寬窄巷,廣州的北京路,一切有價值的交易和無價值的遛彎都擁擠在這條街市的洪流里進行。
而村莊里之所以在早年,就有這么多提前下海做生意的能人,之所以有很多人吃螃蟹賺到第一桶金,不是誰運氣好去城里摸獎,摸一把就中了一輛汽車,不是誰守株待兔走運抱得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而是那山山溝溝的薄地,根本養(yǎng)不活一大家子人,而日子需要一天三頓飯,生活需要活著才能繼續(xù)。這一種油然而然的生存,驅(qū)使著人們從土地里抽身而退,拔根站起,很快便參與和融進了。小鎮(zhèn)轟轟烈烈正在一天天繁榮和漲潮的商業(yè)大市中,擺地攤,賣百貨,收山貨,倒騰倒騰,有聰明人就成萬元戶了。
村莊里有了很多萬元戶,是值得慶賀的事。當年的社火隊上街,就數(shù)我們村的耍盡威風,甚至說好打群架的小地痞聚于后街,一打聽,也轉(zhuǎn)身解散。村莊在某一天,一如身后的昆侖山一樣,似乎強大起來,像大個子的人在人群中,顯得巍峨。直到我后來學習了政治經(jīng)濟學,我才聯(lián)想到對村莊的認知:一個地方的發(fā)展,是以經(jīng)濟實力為基礎的上層建筑,而成與敗,榮與辱,也需要用經(jīng)濟來衡量,就像大國之爭,也是經(jīng)濟實力的較量。少年時不知天高地厚,許多時候,我常常為自己是這個村莊的人感到無比的驕傲與自豪,雖然那些多數(shù)或者說全部,都根本與我本身毫無關(guān)系。且我們家窮,本不該如此攀附,但每每感到村莊里有那么多萬元戶時,每每有十里八鄉(xiāng)的人提起我們的村莊就夸贊時,我內(nèi)心里還是抑制不住那種天真而實在的,不知發(fā)源于何處的身心之燥熱,妄自激動于村莊的強大。
誰都遠遠沒有想到其實一切在那時候,就埋藏下了快將變質(zhì)的種子,暴發(fā)作為速變的一個過程,一種現(xiàn)象,我因親歷和見證而感到幸福與痛苦的分辨不清。我的迷惘來自這種理不清界線的苦惱,我絕沒有料想到一個九十年代初就頒發(fā)了小康村牌子的村莊,今天許多人家連一日三餐都現(xiàn)代化了、快餐化了。那個每天午飯前和晚飯前開著摩托賣面條賣掛面賣吃食的三輪車一進村,人們就一擁而上,享受著生活過到今天不用搟杖和案板,不用生火和開灶,就可飽腹的便利與福利。我萬萬沒有想到而看到但不便說的還有很多。一座古老的村莊,四起的樓房堅固而廣大,鎖門的院落苔蘚滿地而蛛網(wǎng)密布,我的村莊富裕了,一些人脖頸上掛著粗粗細細的金鏈子,我落伍了,沒能像小時候那樣額手稱慶和由衷傲嬌。我相反坐在夜里,把發(fā)自心端的不明不白,把多余顧慮,傾訴給院落村莊上空的月亮。
送走離鄉(xiāng)的人們,坐上越去越遠的火車、高鐵和飛機,漸漸地熟悉和掌握城市的生存生活時,在思鄉(xiāng)的霓虹下,人們不由得思量:村莊的今天,會面臨怎樣不可掉頭的奔跑與前進,面臨怎樣不可挽回的失落。這不是某一個村莊的事,不是某一個地方的變遷,不是幾百口人的山村和兩萬多人小鎮(zhèn)的事情,而是所有曾經(jīng)在泥土地里掙扎過。最后又從土地里脫逃、又找尋到另外的生活和生存路徑的所有人們,必須看見和直面的一種蛻變,變身是華麗的,內(nèi)心是隱痛的。村莊的生活風生水起,小樓小車,過得有模有樣,有滋有味。
我常常為我的年幼無知感到慶幸。對于自以為跑過許多地方見過一些世面的我而言,比起鄉(xiāng)親們和伙伴們?nèi)ミ^的遠方和城市,我的那些經(jīng)歷蒼白得可以忽略不計。他們知道關(guān)于城市的更多秘密和底細,更令我意外的是,他們口若懸河地講述著城市的許多內(nèi)傷和破綻。
每個人都在去往遠方,帶走一部分裝進行囊,留下一部分存放故鄉(xiāng)。我不企圖昨天永遠留住而存活,可長在泥地里的根,靜靜地,總向過往的大地摸索,相對于高低起伏的山脈和莊落,從心靈生出的,蔥翠蔥翠的苔癬,或深或淺的印痕,都是時間再怎么推逝,也帶不走的證據(jù)。前往理想的跑道上華燈閃爍,大路朝天,擠在紛攘的人群中,不得不不斷地加力和提速,星空明澈,河流深長,太陽初醒,我絕不能息槳停腳,時間的彼岸,我要等的,在等我。因為我打小成長的地方,依舊能見證我的每一次歡喜,即便是普通的炊煙、簡單的飯菜,卻有著別樣的味道。活著的親人永遠是我們的依靠,無論何時都祝福和保佑著我們,我也慶幸自己有故鄉(xiāng)、村莊和土地,慶幸自己20 年前探索出的從這里通向遠方的路口。我不停地寫作著、尋找著和構(gòu)建著,企圖在狹小里打開張望全世界的窗口。也許所有的堅持毫無意義,但遠方又明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