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靜 李 強
6 月的天津南開大學,驕陽似火,微風不起。竹影橫斜中的四合院小樓——迦陵學舍,顯得別致清幽。94 歲的葉先生戴著一副秀氣的眼鏡,滿頭銀發(fā),慈愛而智慧。在保姆的攙扶下,先生身著一襲絲質(zhì)長衫,內(nèi)搭白色長裙,緩慢出現(xiàn)在會客廳時,記者恍然感覺,先生就是從唐詩宋詞中款步而來,舉手投足都是歲月沉淀的從容與淡然。
“為什么要取名迦陵學舍呢?”記者不解地問。先生一開口,完全不是我們想象中94 歲老人的樣子:“佛經(jīng)中有一種鳥,名字叫‘迦陵頻伽’,能在山谷間傳遞美妙的聲音?!攘辍瘎偤煤臀业淖帧维摗C音?!?/p>
1924 年夏天,葉嘉瑩出生在北平一個書香世家,祖上是葉赫那拉族人,與清代著名詞人納蘭性德同宗?!拔页錾臅r候,清王朝已被推翻,很多滿人都改為漢姓,所以我家也就摘取‘葉赫那拉’的首字,改姓為‘葉’了?!?/p>
祖父是進士出身,父親畢業(yè)于京師大學堂,就連祖母、母親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里,葉嘉瑩從小就受到書香的熏染:四書五經(jīng)、唐詩宋詞、明清小說……家里藏書頗豐,葉嘉瑩常常登梯爬高,踩著桌子去翻書;每晚臨睡前,母親都給她誦讀一首清麗的唐詩或一闕婉約的宋詞,讓她頭枕悠然韻味入睡……
3 歲懵懂背詩,《論語》開智,四書啟蒙。真正讓葉嘉瑩難棄的,卻是流光婉轉(zhuǎn)的中國文學史里那一闕闕美妙繾綣的詩詞。
葉嘉瑩和家人住的老四合院是曾祖父購置的,門口懸掛著一塊“進士第”匾額,兩旁是一對石獅子。舊時,女孩子是不能出門的,但關(guān)在四合院里長大的葉嘉瑩自有自己的樂趣,她時常捧著一本詩詞集在房間里大聲吟誦。
后院是她最愛去的地方。窗前的修竹、階下的秋菊、檐上的新月、葉間的蟬鳴,一草一木無不散發(fā)著古典詩詞的氣息,如世外桃源,成了葉嘉瑩的全部天地。遇到大雪,父親會帶著她去院子里,一邊踏雪,一邊吟唱鄭板橋的五言絕句:“大雪滿天地,胡為仗劍游。欲談心里事,同上酒家樓?!?/p>
事隔多年,葉嘉瑩對這個如詩如畫的庭院依然心向往之:“一進院子就感到特別寧靜、閑適,到現(xiàn)在一閉眼好像還在眼前。那個時候,我就開始寫詩了,現(xiàn)在還記得一首:‘記得年時花滿庭,枝梢時見度流螢。而今花落螢飛盡,忍向西風獨自青?!皇牵撕笤僖矝]有比那時更歡樂的時光了。”
1937 年,突然而至的炮聲打破了這座小院的寧靜?!捌咂呤伦儭北l(fā),北平淪陷,戰(zhàn)火的硝煙也彌漫到這個小家,葉嘉瑩的父親隨政府輾轉(zhuǎn)到了后方,留下母親帶著她和兩個弟弟。這期間,母親身患腫瘤,卻執(zhí)意不許家人和自己一起去天津冒險,而只身前往。在手術(shù)結(jié)束歸來的火車上,她卻因為傷口感染加上過度虛弱,悄然離世。那一年,葉嘉瑩17 歲,少年喪母,如風中紙屑。母親入殮那天,釘子釘在棺木上的聲音至今仍留在葉嘉瑩的記憶中。時至今日回憶起,她依舊眼泛淚光:“到了深夜,便會想起母親,難過流淚時,只有用寫詩來抒發(fā)內(nèi)心痛苦:窗前雨滴梧桐碎,獨對寒燈哭母時……”
命途多舛的青春,喚醒了隱藏在葉嘉瑩體內(nèi)的詩詞精靈。1941年,她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師從著名詩人和學者顧隨先生,正式踏上了中國古詩詞的研究之路。
顧隨對這位天賦聰穎的弟子格外關(guān)照,要求也異常嚴苛。畢業(yè)前,顧隨將葉嘉瑩叫到跟前,說:“假使我有法可傳,則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并贈詩一句:“拼將眼淚雙雙落,換取心花瓣瓣開。”
名師高徒,一時傳為佳話。
大學畢業(yè)后,葉嘉瑩在北平一所中學教書。
此時,一名叫趙鐘蓀的年輕海軍軍人走進葉嘉瑩的人生。葉嘉瑩輕嘆一聲,告訴記者“我這一生都不能由自己來選擇。我先生的姐姐是我的老師,是我的老師選擇了我?!痹谮w鐘蓀的一再求婚下,葉嘉瑩心軟了?,F(xiàn)在回頭看,她說:“我就不應(yīng)該因為同情答應(yīng)他,我是好心辦了錯事。人家那些小說和電影把愛情說得那么美好,我怎么就一點沒感覺到呢?”1948 年初春三月,兩人結(jié)為夫妻。
1948 年11 月,面對人民解放軍的節(jié)節(jié)勝利,作為國民黨軍人及家屬,趙鐘蓀和葉嘉瑩在上海登上了駛向臺灣的“中興輪”。
次年春,“白色恐怖”在臺灣島內(nèi)蔓延。趙鐘蓀因“莫須有”之罪被當局抓捕,當時,大女兒剛剛出生4 個月。無家可歸的葉嘉瑩只好帶著女兒,投奔在高雄的丈夫姐姐家?!敖憬慵矣形蹇谌?,只有兩間小臥室,我就只能睡在走廊里,走廊很窄,沒有床鋪,到了晚上,等人家都睡了,我才在走廊里打一個地鋪睡下。第二天,我一早就要起來,把東西收拾干凈。”
寄人籬下,終歸不是長久之計。1950 年9 月,葉嘉瑩在堂兄的介紹下,來到光華女子高級中學教授古典文學。有時,帶孩子的保姆請假了,她就只好把已滿周歲的女兒帶到教室后排。“我給她一張紙、一支筆讓她亂畫。常常會是這樣,課上到一半,她就喊,媽媽,我要尿尿。教室里頓時一陣哄堂大笑?!?/p>
有一回,起臺風,宿舍失火,葉嘉瑩抱著女兒躲在床下。那一年,她27 歲,已飽經(jīng)患難。生活給她的只有無可奈何,就像她詩中所說:“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p>
3 年后,趙鐘蓀終于無罪釋放。葉嘉瑩以為自己苦等的是希望,結(jié)果等待她的卻是更大的失望。3年的牢獄生活已經(jīng)摧毀了趙鐘蓀,他的性情變得乖張、暴躁。1953 年,葉嘉瑩生下二女兒。丈夫來后看了眼,見生下的又是女兒,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葉嘉瑩只能把淚水往肚子里咽。
圣誕節(jié),葉嘉瑩興致勃勃地買回一棵圣誕樹。不知為何,趙鐘蓀對著圣誕樹發(fā)脾氣,把樹打翻了,又沖進院子,剪光院子里的茶樹葉子。葉嘉瑩忍了,因為他也是生活的受害者。
那段時間,葉嘉瑩極度壓抑,她小心翼翼,生怕觸到趙鐘蓀精神上的某個按鈕,因為他隨時會因此而“爆炸”。夜里,葉嘉瑩總夢到自己不斷往水底下沉……
最后還是詩詞拯救了葉嘉瑩。
晚上,葉嘉瑩翻書,看到王安石的一首詩:“眾生造眾惡,亦有一機抽?!边@句詩對葉嘉瑩來說,猶如當頭棒喝。萬物都有自己的惡,就像瓦片雖然砸到你了,但你不要怪它,它自己也碎了,它不是自己想掉下來的。既然改變不了丈夫,那不如選擇原諒,然后過好自己的生活。從此,葉嘉瑩醉心研究詩詞,而丈夫的無理取鬧就變得無足輕重了。
記者試著問葉嘉瑩:“您有體會過愛情的滋味嗎?”她笑著搖頭:“從沒有過。我大女兒說,我媽媽一輩子都在和古詩詞談戀愛?!?/p>
趙鐘蓀的工作不穩(wěn)定,經(jīng)常賦閑在家。一家五口,包括老父親和剛出生的小女兒,都靠葉嘉瑩來養(yǎng)活。生活的重擔壓在她一人身上。應(yīng)師友的推薦、邀請,她接下了臺灣大學、淡江大學和臺灣輔仁大學的國文、詩選、曲選等課程,超負荷工作著。
1966 年,葉嘉瑩被臺灣大學派往美國講學,先后任美國密歇根大學、哈佛大學客座教授。由于丈夫不愿留在臺灣,葉嘉瑩便接受了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聘請,成為其終身教授,和家人在溫哥華定居下來。
1976 年,52 歲的葉嘉瑩去美國費城開會,途經(jīng)多倫多看望了新婚不久的大女兒,但第二天就接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噩耗:大女兒在外出旅游時遭遇車禍,與女婿同時罹難。她一連寫下10 首《哭女詩》:“噩耗驚心午夜聞,呼天腸斷信難真。何期小別才三日,竟爾人天兩地分?!?/p>
她飽受苦難,卻只能默默承受,向來如此。
漂泊異國,葉嘉瑩始終用異邦的語言講述著故土的故事,家鄉(xiāng)依舊是揮之不去的牽掛。穿越加拿大的楓葉林,葉嘉瑩寫下“異國霜紅又滿枝,飄零今更甚年時”,回祖國執(zhí)教的心愿越來越強烈。1978 年,葉嘉瑩偶然在報紙上看到中國的學校需要教師,便即刻給國家教委寫了一封申請信。在信中,她說“這一生沒有什么是我能決定的,這是我第一次自主選擇”,她申請回國教書,自出旅費,不用國家出一分錢,也不要任何報酬。
這一決定并非突然。早在1974 年,中國和加拿大建交不久,葉嘉瑩便迫不及待地回國探親,并寫下一首長達1800 多字的長詩《祖國行》,這首詩感情充沛,一氣呵成,是古今歌行體第一長詩?!拔也皇且室鈱懩敲撮L,只是因為離開祖國20 多年,回來探親,非常興奮,就情不自禁把一切見聞都寫了下來。”
1979 年,國家教委批準了葉嘉瑩的申請,安排她去北大教書?!拔疫@一生,生于戰(zhàn)亂,渡海往臺,又遠赴北美,一生顛沛流離,飽經(jīng)人世離亂。”葉嘉瑩說,“經(jīng)過一次次悲痛苦難后,我明白,把一切建立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我的終極追求。我要從小我中走出來,回國教書,把余熱都交給國家、交付給詩詞?!?/p>
也就是從那時起,葉嘉瑩開始像候鳥般“遷徙”講學,一年中,她一半時間在中國教書、開講座,另一半時間在加拿大做研究。那些年,葉嘉瑩自己都不知道坐過多少次飛機,講過多少堂課,教過多少名學生。
在北大短期講課以后,葉嘉瑩便受恩師顧隨先生之好友李霽野先生的盛情邀請,轉(zhuǎn)到了天津南開大學講授南北朝詩歌。
回憶起在南開授課的經(jīng)歷,葉嘉瑩至今忍俊不禁:“上了一兩堂課后,同學們反響很好,臨時增加的課桌椅一直排到了講臺邊緣和教室門口,人擠得滿滿的,我要走上講臺都十分困難。中文系領(lǐng)導就規(guī)定:只有持聽課證的同學方可入場。但引起了其他院校學生的不滿。天津師范大學一個女孩,腦子挺靈的,找來一塊蘿卜刻了一個文學院圖章,做一個假聽課證,混進了課堂……”
葉嘉瑩還記得當年第一次離開南開時,最后一晚為學生們講課的情景。下課鈴聲響起時,沒有一個人離開,直到熄燈號響起。
在南開大學校園里,記者隨機問了幾名大學生:“聽過葉嘉瑩先生的課嗎?”
“聽過呀!”大家興奮地你一言我一語講起來,“葉老師穿一身紫色開襟長衫站上講臺,90 多歲了,全程沒有任何停頓,沒喝一口水,沒弓一次背,一口氣講了長達90 分鐘的兩堂課?!薄叭~先生神采飛揚,當她完全沉入到詞境里,我甚至分不清她是現(xiàn)代人還是古人,感覺她從未老過?!?/p>
席慕蓉說:“我坐在下面聽老師講課,覺得老師是一個發(fā)光體。我都不敢說自己是葉先生的學生,我是葉先生的‘粉絲’。她去哪講課,我就追到哪兒?!?/p>
作家蔣子龍?zhí)寡裕骸艾F(xiàn)在談詩詞,世界上再無第二人能與葉嘉瑩先生相比?!?/p>
南京師范大學教授酈波說:“聽到葉嘉瑩先生的演講,我熱淚盈眶?!?/p>
葉嘉瑩告訴記者:“中國古典詩詞,這么好的東西不講,我上對不起古人,下對不起青年。”
2015 年,葉嘉瑩91 歲,她終于飛不動了,決定定居南開大學。
近年來,葉嘉瑩致力于“吟誦”的搶救和推廣。她反復叮囑后學,一定要從平常讀詩的時候就把詩歌的聲調(diào)之美讀出來?!耙髡b是詩歌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迸d之所至,她竟不自覺地向記者示范起來,其聲、其韻,讓人回味悠長。
如今,她窮盡畢生之力播撒下的詩詞種子,早已生根發(fā)芽,遍地開花,“目前全國共有51 個省市級吟誦學會,8 個高校吟誦中心,接受過吟誦培訓的教師約5萬人,開展吟誦教學的中小學過萬所,覆蓋學生1200 萬人”。
葉嘉瑩的一生,憂道不憂貧。她告訴記者:“我讀書、寫稿,把中國詩詞里美好的詩人品格、修養(yǎng)挖掘出來,把詩人們的理想、質(zhì)疑和持守傳達出來,讓年輕人不至于在這個雜亂的塵世之中迷亂,而能夠認清人生最寶貴的生活理想,那是一件非常有價值的事情。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倒在講臺上,讓詩歌走進人們的心靈。”
2018 年6 月3 日,葉嘉瑩向南開大學捐贈了自己的全部財產(chǎn)1857 萬元,這些財產(chǎn)主要來自她變賣早年在天津購買的養(yǎng)老住房所得房款380 萬元,以及出售其昔日在北京居住的大四合院拆遷改建后分到的回遷房所得房款1080萬元。
葉嘉瑩笑著說:“現(xiàn)在,我一無所有了,甚至連生活費都沒有了。龔校長(南開大學校長龔克)知道我生活費沒有了,就給我一部分補助。我的水費、電費、煤氣費、醫(yī)藥費,還有我請的兩個保姆的費用,都由學校出?!?/p>
為什么有兩個保姆?她特別說明了一下。多年前的一個晚上,獨自居住的葉嘉瑩摔了一跤,把鎖骨摔斷了。由于起不來,她一直躺在地上,等到天亮才爬到電話邊通知學校。后來,葉嘉瑩就請了一個專在晚上陪護她的保姆?!敖衲甏禾欤以诩依镉炙ち艘货印!比~嘉瑩無奈地笑笑,“所以,現(xiàn)在有兩個保姆白天晚上輪流看護我。她們常常笑我是‘書呆子’,看我每天工作,只顧趴在桌子上讀書寫字,她們就說,不喊你吃飯,你簡直就不記得吃飯啦!”
“我的親戚也說,你簡直是工作狂,你是苦行僧加傳道士?!比~嘉瑩興奮地說,“我這么老了,最近還一口氣寫了三篇文章(關(guān)于詩詞的學術(shù)文章),以后會陸續(xù)發(fā)表?!?/p>
葉嘉瑩對生活不太講究。她帶的研究生以前在她家里上課,見過她做飯:煮一點蔬菜,加一個饅頭,就是一頓了。
有人說,這是個詩詞無用、詩意蕩然無存的時代。但94 歲的葉嘉瑩先生告訴我們:“無用之用,方為大用。詩詞,讓我們的心靈不死?!笔前。壬褪强恐姼枳虧櫫诵撵`,忘記了傷痛和不幸,也忘記了歲月。
于記者而言,采訪葉嘉瑩先生是赴一場詩詞的盛宴和靈魂的洗禮??v然她已滿頭白發(fā),但舉手投足間,皆是文人的優(yōu)雅,她讓我們更加懂得:若有詩書藏于心,歲月從不敗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