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從瘋子虎頭曾經(jīng)的住處,后退,退到巷道的另一個入口,馬路邊,便是小李不銹鋼工程部。小李我不認(rèn)識,不銹鋼我知道,至于工程部,有點言過其實了,不過是個臨街小鋪面罷了。
這一溜鋪面都不大。一排平房,隔成十來個平方米的屋子,對外出租。門頭上,用不銹鋼焊了架子,上面貼著一張帶有“小李不銹鋼工程部”的噴繪。我是從這噴繪上知道這家店主叫小李的。架子明顯大了,噴繪有點捉襟見肘。也或許是故意露出上下半截架子,讓別人看他手藝的。
噴繪上,除了幾個大字,還密密麻麻的印著好多小字:不銹鋼、防護(hù)網(wǎng)、扶梯、扶手、拉閘門窗、卷閘門、旗桿、貨架、小吃車、宣傳欄、陽光棚、玻璃地彈門、彩鋼房、不銹鋼大門、圍墻護(hù)欄、鐵藝大小工程、不銹鋼管材批發(fā)等等??磥磉€有好多,無奈地方有限,只能省略,畢竟還要留點空間印上聯(lián)系電話和“專業(yè)技術(shù)、值得信賴”幾個字。
我要說的,不是小李的工程部,也不是小李和他的一家人。我只是想說說他家的一群烏雞。
一開始,烏雞有兩只,都是母雞。
黑乎乎的雞,披著黑斗篷,頂著黑冠子,腿上的兩撮黑毛,像穿著黑棉褲,一直拖到地上,只留著黑爪子晾在外面。每天早晨,它們從門口立著的破鐵籠里跳出來,在地上撿食一些飯渣、饃渣,然后溜達(dá)。它們的活動范圍就在門口一大塊空地上,最遠(yuǎn)到路邊的行道樹前,刨刨土,找找蟲子。
一個鄉(xiāng)下來的人在城里生活,會對他人產(chǎn)生某種戒備和防范。在農(nóng)村,是熟人社會,他把自己暴露在村里,也暴露在生活中。城市不行,一切都陌生而且充滿危機(jī)。兩只烏雞,也一樣。它們雖然保持著某種下鄉(xiāng)的習(xí)慣,諸如喜歡刨土、喜歡跳起來捉昆蟲吃、喜歡隨地拉一泡屎,但它們更多的是警惕和拘束。不遠(yuǎn)處,正在修橋,人多車雜,機(jī)器轟鳴,鋼筋水泥成堆碼放。這些,對兩只雞來說,都是危險的,是帶著某種威脅的。它們選擇在小李一家人目光所及的范圍內(nèi)活動,甚至連隔壁鄰居家都不去串門。它們適應(yīng)了城市生活。
我每天經(jīng)過那堆滿材料的鋪子時,門已打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想必就是小李,頭發(fā)荒亂,滿臉皺褶,穿著拖鞋,蹲在門口刷牙,毛巾搭在脖子上,刷牙水吐在眼前擺著的盆子里,牙膏沫子濺了兩腳面。旁邊的破藤椅上,坐著他的女人,沒來得及梳洗,頭發(fā)隨便扎成馬尾,臉色蠟黃。懷里抱著大約兩歲的孩子。孩子一大早要吃奶,女人嫌煩,氣氣哄哄罵著,撩起衣襟,把乳頭塞給他。孩子一頭扎進(jìn)胸口,像只小牛犢,哼哧哼哧吸著奶。女人喊疼,又開始罵孩子。一些光線從東邊斜落下來,微黃的光,細(xì)密的光,落在衣襟沒有遮住的乳房上。白皙,透明,甚至一些金黃的絨毛被風(fēng)吹動,柔軟的。某個早晨,一些眩暈的景致,起起伏伏,柔軟的。
從他們兩口子的對話里,能聽出不是本地人。有點南方口音,湖南?浙江?江西?這個聽不來。
我再次見到烏雞時,已不是兩只了,多出了四只小烏雞娃。黑線球一樣,圓滾滾,毛茸茸,鑲嵌著兩粒眼珠子,像從宣紙上突然跳出來的,還帶著暈染開來的水印。它們嘰嘰叫著,跟在母雞屁股后面,翻刨樹根處的泥土。原本踩踏瓷實的土,被它們刨的松軟,還烙著竹葉一樣的小腳印。有時在門口啄一片爛菜葉子,菜葉被啄成篩子眼,碎成幾片,它們各自叼一片,跑到一邊,獨(dú)自享用去了。嘴里沒有的,跑來跑去搶別人的,搶到了,一人啄一頭,誰也不饒誰,扯來扯去,最后扯斷了菜,自己摔到地上,打了幾個滾。
它們是什么時候孵出來的?況且也沒有公烏雞啊。
小時候,每年四五月,天一暖,油菜花落,結(jié)了鼓脹的莢。黃瓜長了一扎??琮R膝高了。母親從舅婆家借來造窩的大麻雞,開始孵小雞。孵小雞,我們叫抱雞娃。大人們閑聊,我們一邊玩耍,順耳聽說,公雞給母雞踏過蛋,母雞下的蛋,才能孵出小雞。那時不懂什么叫塌蛋,現(xiàn)在想來,就是交配。交配完,成為受精卵。家里若有公雞,即可挑選一些圓而大的蛋。若沒有,就要去村里換別人家的。換來蛋,找好竹籮,鋪上厚厚的麥草,把十幾二十顆蛋整齊地擺在草窩里,最后把造窩雞放在雞蛋上。從早到晚,沒日沒夜,老母雞寸步不離地蹲在草窩里,它蓬松的羽毛下,溫騰騰的。雞娃們在溫?zé)岬牡皻だ?,由一片混沌,漸漸成形。嘰嘰嘰,老娘抱你三七二十一。二十一天后,雞娃開始破殼而出。老母雞熬的直丟盹,兩眼血紅,羽毛灰暗。嘰一聲,一只嫩黃的小腦袋從它翅膀的縫隙里探了出來,好奇,驚恐,甚至有一絲茫然。嘰一聲,又一只小腦袋。
想必小李家的小烏雞也是自己孵的。他們哪里來的雞蛋呢?
二十一天了。想來漫長,可在流水一般平白無奇的光景里,二十一天,只是河流的一次轉(zhuǎn)身,連波瀾都不會濺起??磻T了那兩只無所事事的烏雞,想當(dāng)然地以為它們一直在那里,尋覓著自己的生活。不曾想,它們其中的一只,在一個人記憶的夾縫里,已經(jīng)撫育出了一堆兒女。
我總是在上下班的路上看到它們。它們是不認(rèn)識我的。當(dāng)我再次注意到那些雞娃時,它們已經(jīng)脫掉絨衣,換上了夾克,雞冠凸出,兩腿細(xì)長,當(dāng)初可愛的樣子蕩然無存了。萬物都是在最小的時候,讓人心生歡喜,人亦一樣。
后來,它們真的長大了,跟那兩只母雞沒有區(qū)別。披著黑斗篷,頂著黑冠子,腿上的兩撮黑毛,像穿著黑棉褲,拖到地上,粘著泥巴,溜溜達(dá)達(dá)。我常想,這可能是這個城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只散養(yǎng)的烏雞吧。
再后來,門口又剩兩只烏雞了,是那對老烏雞,還是新長大的,難以辨認(rèn)。其他的烏雞呢?賣掉了,殺掉吃肉了,送人了?也是不得而知。只有兩只烏雞的門口,顯得空曠、寂寥。叫小李的男人光著上身,蹲在地上,焊著鐵架子,火花刺眼。女人在一旁洗鍋,飯渣倒進(jìn)一個破碟子,跑來搶食的雞把碟子塌翻了。女人罵著,彎腰,把飯渣撿進(jìn)碟子。她的腰上,露出了多余的白花花的贅肉。
那個吃奶孩子,站在地上,眼前的凳子上放著鋁飯碗,圍著小熊護(hù)襟,左手橫握著鐵勺,挖面條吃。他有明亮的眼珠,和微微下榻的鼻梁。
又是一個深秋,路邊的葉子落了一層。冷風(fēng)掃過街道,蓮?fù)づK亂不堪。我再次路過小李的工程鋪。鋪子門虛掩著,里面是打罵的聲音和鐵器撞擊的聲音。男人吼道,你給我滾,帶上你的小雜種!一聲響亮的巴掌聲。女人哭著,罵道,我算是眼瞎了,你連個畜生都不如。又是玻璃破碎的尖銳聲。
大風(fēng)太緊,大風(fēng)太寒,大風(fēng)把人間的事吹的一片雜亂。大風(fēng)把孩子撕扯的哭聲刮的斷斷續(xù)續(xù)。大風(fēng)起了,時間一把一把,亂如掉落的頭發(fā),難以打理。
明天的春末夏初,還會有毛茸茸的嫩生生的小烏雞嗎?像從國畫里嘰嘰叫著,跳出來的樣子,可愛極了。
年三十,吃餃子??赡苋袊际侨绱?,但我老家西秦嶺一帶,卻吃扁食。
我特意百度搜了一下“扁食”二字,解釋是福建地區(qū)常見小吃,通常和拌面同食。再看圖片,明顯就是餛飩或者餃子嘛。這么一查,心里就有點替我們的扁食抱打不平了。在我們這里,扁食就是扁食,餃子就是餃子。就好比,蔥是蔥,蒜苗是蒜苗,兩碼事。
年三十的早晨,是被稀稀拉拉的鞭炮聲炸開的。
天落著雪末子,細(xì)密,清脆,落在瓦上,落在柴草上,有一層唰唰聲,像雪的針腳,在大地上繡鞋墊。
父母一早起來了。母親在廚房,生著兩窩灶火,一窩燒水,水開,焯白蘿卜絲。白蘿卜,白似雪,脆生生的,跳進(jìn)水里,沒一會,就軟了,就透明了,就有甜絲絲的味道了。另一口鍋里,水也翻滾著,吐著泡,哈著氣,把切塊的肉放進(jìn)鍋,水才消停了一點。下料,八角、花椒、桂皮、肉蔻,撒半把鹽,丟幾片生姜,蓋鍋蓋,大火,慢慢燉起來。案板上的盆子里,裝著豆腐干、粉條、油餅、酥肉。廚房里,彌漫著白氣,把母親裹住了,她說話,看不見人,只有聲音,嗡嗡的,從廚房里傳出來,濕漉漉的。白氣從門縫里、窗戶里,涌出來,白馬一般,翻過屋檐,消散了,了無蹤跡了。父親把院子的角角落落清掃了一下,填了炕,從后院抱出棗紅大公雞。公雞是舅婆替我們家養(yǎng)的,養(yǎng)到臘月,母親轉(zhuǎn)娘家,背回來了一疙瘩菜,還背回來了一只公雞。我們把公雞叫高頭鳳凰。誰家有事,給村里的爺(西秦嶺一帶把村里的神叫爺,村里除了山神土地,還供著泰山爺、龍王爺、黃爺)許了愿,祈求平安、康健,或者多掙錢、生個兒子等等,到了年三十,愿是否實現(xiàn),都要到廟里去還。給爺還愿的禮物,就是一只高頭鳳凰。父親也許過愿,想必還是祈求家人安康,或者早點抱上孫子。
父親喊我去廟里還愿。
廟里已經(jīng)熙熙攘攘有人了,來燒香的,來還愿的,來貼對聯(lián)的。大家發(fā)煙,閑聊,有些常年在外打工,久不見面,互相問一下妻兒是否回來,今年掙錢多少等等,順便開個玩笑:娃他趙爸,我說你今年發(fā)財發(fā)的撲哧哧的,原來是給爺許了個大愿,你看這高頭鳳凰,跟個羊娃一般大,你怕吃不完。對方笑答:晚上先人(祖先)接來了,把你的好酒提過來,幫著吃。那人答:不敢跟你喝,你酒喝西北五省,拳劃黃河兩岸。眾人嘩啦啦笑了。
我跟父親燒好香蠟,跪在香案前,我燒冥票,父親一手抱雞,攬在腋下,一手用木棒敲打鐵罄,嘴里念念有詞,大意是感謝爺,這一年保全家老少安康,之前許了愿,今逢佳節(jié),特備高頭鳳凰一只前來還愿,等等。腋下的雞,咕咕一叫,掙扎兩下,眼珠子濕漉漉的,又安靜了下來。它棗紅的羽毛,在燭光里,像一匹綢緞,柔軟而神秘??耐觐^,父親去廟外廊檐下殺雞,我膽小,不敢看,拿著漿糊貼對聯(lián)。殺完雞,用冥票把雞血盛數(shù)滴,獻(xiàn)于香案上。
把雞提回家,拔毛,母親提著雞腿,雞頭朝下,我從煤爐上提來燙水,往下灌,父親拔毛,拔著拔著,手上粘滿雞毛,像戴著棉手套。母親沒提好,雞頭挨到了地上。父親喊,往高提,沒勁嗎?一早上在廚房沒吃飽?母親回道,我都忙死了,哪有時間吃,就你難伺候。我心里偷笑,父母大半輩子,都是這樣互相嘮叨過來的,一個見不得一個,一個離不得一個。老一輩人的感情,把所有的雞毛蒜皮,都過成了細(xì)水長流。
收拾完雞,家里還有零零碎碎的活。母親炒了雞肝、心、肺等,一小碟,我端去廟里,給爺獻(xiàn)一陣,還愿的程序才算完成。那時候妹妹還未出嫁,在廚房幫著燒火,她口細(xì),愛吃好的,剛出鍋的東西,第一口總是她的,要吃炒出的雞肝等,母親拾掇了幾句,她努著嘴,滿臉不愿意。我提著給祖父買的東西,去三爸家,看望祖父,祖父八十好幾了,身體硬朗,一頓還能吃一碗飯。
忙著忙著,就到下午四點左右了。
四五點,開始收拾包扁食。
包扁食,先要搟面。挖兩三碗面,用溫水和面,溫水里加堿。和面,用水量得控制好,多了面團(tuán)軟,少了硬,搟不開。揉好的面,扣在盆下,發(fā)一陣,然后開始搟。揉面很重要,老話說,打倒的婆娘揉倒的面,面越揉越勁道,揉到最后,都能揉出面粉的筋骨。搟面,這和餃子是不同的,餃子皮是搟成茶盅口大小,圓形的。扁食皮則要將面團(tuán)整個搟開,搟一大張。
母親干了大半輩子農(nóng)活,胳膊有力,搟面時,搟面杖和案板撞擊的轟轟聲,隔著大門都能聽見。三媽來我家游轉(zhuǎn),一進(jìn)門,就笑著說你搟個面,使那么大勁,跟剁柴一樣,半個巷道都能聽見。母親笑而不語。在老家,麥子以前都是自家種的,拉到鄰村,磨成面粉。現(xiàn)在種地的人很少了,面粉都是從集上成袋買回來的,看著白,吃起來不筋道,也沒有面粉的那股香甜味。在城里,面條都是買現(xiàn)成的,機(jī)器面,寬細(xì)切得很均勻,但煮起來很費(fèi)事,吃起來更是差勁,特別是放幾天不發(fā)酸,也不知添加了什么,讓人害怕。搟面是門手藝活,很多人能搟開,可搟不圓,圓了,又薄厚不一,薄厚一樣,又太大,拿不住手?,F(xiàn)在的年輕女人,基本都不會搟面了,母親這一代人,可能是中國最后一波會搟面的女性,再過幾十年,搟面這門手藝,怕要失傳了。那時候,我們舌尖上再也嘗不到母親的味道、家的味道了。
面團(tuán)搟開,成一大張面片,薄厚合適,圓圓的,把整個案板苫住了。然后將面片對折,對折,再對折。每對折一次,撒一層玉米面,防止粘到一起。對折后的面片,用刀,一刀一刀,切成比手掌心小點的梯形。對,是梯形,不是方形,更不是圓形。切好的面片,就是扁食皮。把扁食皮裝進(jìn)簸箕,端到堂屋,用盆扣住,以防風(fēng)干。母親又鉆進(jìn)廚房,準(zhǔn)備扁食餡。一般是豆腐雞蛋,也有香菇大肉、白蘿卜豆腐。餡剁碎,豬肉臊子一拌,加調(diào)料。這個跟餃子差不多。
以前家里窮,除了洋芋、大蔥、白菜,再無其他蔬菜。要買菜,得去集上,可家里那么忙,哪有時間去趕集。有時,實在饞,等一個雨天,母親會包扁食,沒什么做餡,切了些洋芋,拌了白菜。扁食上桌,一咬,滿嘴洋芋。父親說,你這是洋芋疙瘩,哪里是扁食?他邊吃邊嘮叨。母親嘴上也不示弱,回道,有吃的就好得很,還嘴尖毛長的不行,想吃好的,到集上下館子去啊。兩個人又是你一言我一語,你扎我一下,我戳你一針,互不相讓。那頓洋芋扁食,我吃了兩碗,到下午,整個胃里,跟裝了個土疙瘩一樣,透不過氣兒。
備好餡,母親就開始包了。父親在我印象里從來沒有包過扁食的,他大男子主義嚴(yán)重,不屑于在鍋碗瓢盆里費(fèi)周折。小時候,母親和父親吵架,母親賭氣,去外婆家轉(zhuǎn)娘家,好些天沒有回來。我和妹妹尚小,不會做飯,餓的嗷嗷叫喚,在祖父家蹭了兩頓后,父親終于下廚,給我們做了一頓扯面。那個香啊,讓人至今難忘,父親還嘚瑟說,離了你媽,我們?nèi)齻€人也能吃好喝好,讓她到你舅婆家住著去,看她能住到啥時候。這頓飯后的第二天,母親回來了,她怕我們餓著,母親進(jìn)門,正眼都沒看父親,鉆進(jìn)了廚房。后來,母親去外面打工,家里留父親一人,他用壓面機(jī)壓面,圖省事,頓頓漿水面,沒多少營養(yǎng),瘦得不行。
母親包扁食的時候,妹妹在一邊幫她。父親在廚房貼灶神。我貼對聯(lián)。貼對聯(lián)好像一直是我的事,這么多年,被我承包了。父親老怕我貼錯,提醒說把字認(rèn)準(zhǔn)了,有一年,下莊那誰貼對聯(lián),把“槽頭興旺”貼到了廚房門口,自己沒發(fā)現(xiàn),大年初一來串門子的人看見了,傳出去,成了全村人的笑話。為啥?因為“槽頭興旺”是給牲口圈上貼的,貼到廚房,那不成你們一家是牲口了嗎?哈哈,哈哈哈。
貼完對聯(lián),我也幫母親包扁食。
包扁食是個巧手活,有些人,干脆學(xué)不會,比我妹妹。包了好多年,終于會了點,但那形狀,不敢恭維,她跟母親幫手,母親老說她幫倒忙,包的是爛菜疙瘩,沒個形。我就不一樣了,哈哈,雖然不敢說心靈手巧,但包出來的樣子,也是能看過眼的。母親常感嘆,說,把你的手給你妹妹就好了,手瘦,手指長,指甲好看,你看你妹妹的,跟了我,手背腫了一樣,像個癩蛤蟆。妹妹一聽,自然不高興,開始和母親爭論,說她和父親偏心,啥都向著兒子。父親從廚房過來,聽見妹妹的話,說,我看不偏心,你哥放了十來年牛,你才放了幾天。妹妹開始耍孩子氣,嚷道不包了。母親笑著說,不包了好,我安然點,你到廚房給你們?nèi)フ{(diào)料碗。
他們這么說的時候,我聽著,偷著笑。把扁食皮攤在手掌,餡兒放于其上,扁食皮對折,把邊捏緊,雙手拇指食指提角,中指摁著方往上推,挽手,右手中指撐出一個孔,兩角對在一起,捏緊。一個扁食就包好了。關(guān)鍵的是挽手,語言沒法表述,就在那一瞬間,原本梯形的面皮,就挽成了金元寶的樣子。金元寶,吃了來年一定有好運(yùn)。一顆扁食,又一顆扁食,鼓鼓的,憨憨的,后面的邊,翹翹的,跟立領(lǐng)一樣,很神氣。中間那個孔,開水能穿過,容易熟。餃子跟扁食的形狀,真不一樣,餃子再怎么玩花樣,看著都是一疙瘩,躺在簸箕里的,懶懶的,扁食才不是呢,是坐著的,有模有樣,眉開眼笑。齊齊擺下來,橫平豎直,有點沙場秋點兵的意思。它們飽飽的肚子里,裝著一家人滿滿的心愿,它們的心眼,是通的,就像西秦嶺的人家,心里總是亮堂的,日子再焦苦,吃了這碗扁食,渾身又來了勁,明天還有個奔頭。
吃扁食,我們一般分干的和帶湯的。干的,碟子里倒醋、醬油,加鹽,剜一勺辣椒,剁點蔥末,最后澆上熱胡麻油。呲啦一聲,香味撲鼻,口水在嘴里開始打轉(zhuǎn),攪一下,筷子尖蘸蘸,舌尖一嘗,啥都不缺,就一個香。要帶湯的,就得炒臊子。熱油,下蒜苗、干辣椒絲,胡蘿卜丁、豆腐丁、蒜薹丁,進(jìn)鍋同炒,半熟,加入溫水,水開,放進(jìn)海帶絲、黃花、木耳,調(diào)料,湯滾,撒一把菠菜,就成了。紅的、黃的、白的、黑的、綠的,香噴噴,油汪汪,小半鍋。
下扁食。扁食熟,用笊撈兩份在碗里,澆上臊子,人千萬不能先吃。一碗獻(xiàn)到堂屋供桌上,一碗獻(xiàn)于灶頭。堂屋的,是給天爺(天神)饗用。父親裁好黃紙,再裁一溜紅紙,一指寬,將紅紙粘于黃紙中間上方。紅紙上書“天地君親師神位”,最后貼到供桌正上方的墻壁,算是請來了天爺。接著焚香點蠟,敬獻(xiàn)茶酒。廚房的,自然是給灶神的,灶神集上有賣的,年畫一般,灶神是兩口子,上面印有“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臘月二十三,打發(fā)灶神上青天,到了臘月三十,灶神就從天宮回來了,回來,再去要等到明年,回來,就成家里的兩口人。給天爺和灶神獻(xiàn)好飯,然后放一串鞭炮,這才可以開吃。
一家四口人,還有天地君親師,灶神,一眾神靈,大家歡歡火火、熱熱鬧鬧,在一起,吃起了年夜飯——扁食。父親和妹妹,愛吃干的,母親老是說干的吃不飽,要帶湯的,我啊,吃一碗干的,再來一碗帶湯的。干的、帶湯的,都好吃啊。
有幾年,母親出去打工,到了年三十,沒人包扁食,我們吃機(jī)器面,或者去祖母家蹭飯。那時候,祖母還沒過世。雖然肚子飽了,但母親不在,家里總是空落落的,也熱鬧不起。母親為了生活,為了多掙點錢,在遙遠(yuǎn)的他鄉(xiāng),給別人家包著扁食,她雖然能吃,但總不感覺著香,她還惦記著千里之外老家的我們。那時候,才知,母親,對于一個家,多重要,也才知,所謂年,也就是有母親在身邊,把一碗熱騰騰的扁食端上來的時刻。那份溫暖,讓人的眼眶里含滿了淚花。
我們吃著扁食,二十一英吋的老彩電里,播著央視新聞頻道的節(jié)目——《一年又一年》,熟悉而溫馨的背景音樂——《春節(jié)序曲》,屋子外面別人家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廚房里傳來的肉香味,蠟燭在桌上跳躍著金黃的光芒,門扇上大紅的福字,風(fēng)把雪花吹成了春天的臺詞,而暮色把山河緊緊摟在了喜慶的懷抱里。
一年又一年啊。
吃完扁食,我們要去祖父那,和二祖父一家、三祖父一家、大爸一家、三爸一家,湊在一起,一大家口,十幾個人,端著香蠟紙票,去半路迎接已故的先人。他們在那個世界,已早早上路,一路相扶而來。到路口,我們燒了香蠟紙票,磕了頭,接上他們,一起回到家,這時候,我們就真的團(tuán)聚了。
一年了,我們終于團(tuán)聚了。祖先們看著子孫個個安康,光景如意,有的掙了錢,有的生了孩子,有的事業(yè)進(jìn)步,也便滿心歡喜,他們蒼老而模糊的面龐,被燭光映亮,漸漸清晰起來,那么慈祥,那么親近,那么讓人想流下眼淚。我們想他們,他們也想我們,一年了,終于可以在一起了,哪怕只有短短三天時間。我們在一起,一家人,祖祖輩輩,骨血之親,源遠(yuǎn)流長,沒有什么比在一起,更讓人心里踏實滿足了。
好多年好多年以后,當(dāng)我們?nèi)チ四莻€世界,到了年三十晚上,子孫們吃過扁食,也會來接我們,一起過年。我們會攙扶上更老的祖先,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