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葵子
提起老海盜,一起徒步過的隊友形容他的詞匯褒貶不一:堅韌、熱情、執(zhí)拗、仗義、勇敢、魯莽、天真、不夠理性……
他的生活離經(jīng)叛道,對身邊的年輕人影響至深。這些看似屬于青春期的特質,卻統(tǒng)統(tǒng)出現(xiàn)在一位62歲的退休老人身上。
老海盜在營地“風餐露宿”
沒有導航,沒有衛(wèi)星電話,連水都只剩下一瓶。57歲的老海盜沿著克里雅古道干涸的河床已行走了多日。他不知道終點在哪里。嗓子在冒煙,但水必須省下來。
他似乎聞到了火山口的味道,費力越過海拔5500多米的阿特塔木達坂,他眼前呈現(xiàn)出大面積的紅土,氣氛有些詭異。昆侖山本是灰撲撲的調子,但這里卻像巨獸的血盆大口。他記得王鐵男對這段路程的描述,“爬上海拔最高的達坂,連毛驢都活活累死了?!?/p>
冰川融水侵蝕后的土地溝壑叢生。紅色的巖石在雪山的映襯下顯示出詭異的美感。他無力欣賞,不遠處閃耀的白光,看上去就像是波光瀲滟的湖面。他心跳加速。水源!為了加快速度,他卸下背包狂奔而去。背包不應該離身,稍微有點常識的驢友都知道。但高海拔徒步時間太長,誰又能一直清醒?
其實所謂的“湖面波光”,只是干涸的河床被曬出了鹽堿,在陽光下反射出來的光芒。他無功而返后發(fā)現(xiàn),裝著全部求生裝備和食物的背包,消失了!
天色漸暗,難道他20年的背包生涯就要葬送在這荒野中?
5年以后人們都還記得那個亂糟糟的晚上,尤其是老海盜的兒子。
下班后去健身房,老叔的電話打過來說,你爸在山里失蹤了。一把火在心里騰起來,下意識地拿起手機查機票,跟身邊朋友說,“我爸出事了”。
年過六旬,老海盜還在重裝徒步的路上。
一張懸掛在老海盜臥室的地圖,密密麻麻的黑線連接成網(wǎng),都是老海盜二十年來涉足的地方
一邊跟單位請假,一邊瞞著家人籌錢,因為可能要出動直升機。當時工作到了最要緊的關頭,但天大的事情都沒有爸爸重要,就算辭職,也得走。手忙腳亂地收拾戶外裝備,準備第二天就從長春飛新疆參與搜山,心里已經(jīng)做好打算:就算人不在了,也要親自看一眼。
父親的房間空空蕩蕩,除了滿墻的地理類書刊,其中有100多種旅游雜志,還有一些是創(chuàng)刊號。父親每去一個地方,都會收藏當?shù)氐牡貓D冊。還有很多探險家的傳記,那些名字他聽父親偶爾說起,余純順、劉雨田、王鐵男……在他眼里,父親一直是個博學的人,他甚至繼承了父親對地理的熱愛。
墻上掛了一張中國政區(qū)圖,用黑筆圈得密密麻麻,還串成一條長線,都是父親用腳丈量過的地方。他還記得自己5歲時就跟父親一起旅行,那是1990年的冬天,他們從冰天雪地的東北飛到溫暖的海南。還穿著大棉襖的父子倆,在海南機場把衣服一頓狂脫。大學畢業(yè)前,父親要求他走一次長征路作為成人禮。
他有時仍然覺得,自己的父親一直都住在另一個世界。
從長春到新疆葉城,相隔萬里。白天鵝旅館里,26歲的領隊笨鳥整宿整宿地睜著眼。按照老海盜的體能,應該比自己先出山。可是等了3天都沒有半點消息。他每隔一小時刷一次朋友圈,希望有奇跡出現(xiàn)。
昆侖山腹地有三大古道:克里雅、桑株、克里陽。它們都曾是古代從西域通向西藏的交通要道。而其道路之艱辛,以克里雅古道最為“臭名昭著”,全程要翻過多個海拔5000米以上的達坂,一路上野獸出沒,河床干涸,極其缺少水源,國內驢友聞之色變。19世紀末20世紀初,日本和俄國的探險家大都在此鎩羽而歸。在2005年王鐵男徒步考察昆侖古道之前,它已經(jīng)被塵封了千年。
在此之前,笨鳥從未組隊走過這種難度的線路,他感到深深的挫敗。進山時有7個人,說好了同進同出,可出山時只剩下3個人,其中兩名隊友高反離隊,1名隊友發(fā)生肺水腫被救援下山。本計劃陪隊友出山,但老海盜在救援車輛到來之前,向領隊提出離隊獨行。
他反復想起在烏魯克盆地,4只雪豹圍攻疲憊不堪的隊伍,但還好3人互相有個照應。最讓他感到心驚肉跳的是,如果老海盜一人遇到野獸怎么辦?雖然老海盜聲明風險自負,但見不到人,他就睡不著。
老海盜最后在懸崖下找到被風吹落的包。露營火山口的那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莽撞,昆侖山的危險程度遠超想象。他問自己,為什么我會出現(xiàn)在這里?
第一次進入昆侖山腹地是2012年在桑株古道,昆侖山以它獨有的荒蠻氣質打動了他。那些拔地而起的山體都是灰撲撲的,沒有明亮的色調,像是穿行在一片由灰色巖石組成的荒漠中,僅山前地帶有些許綠色,讓荒蠻之中透露些許生命力,這讓他感受到了“永恒的時間”,那些山脈千萬年都沒有變過,但人生就這么一瞬間。
2013年他再次穿越桑株古道,同伴被洪水沖得漂到石頭上,驚魂未定之際,同伴跟他說,我們這不是探險,是在冒險。
那種對大自然的強烈感受在20年前也曾出現(xiàn)過,那是在他的老家長春,沒人知道什么是戶外,但老海盜就喜歡鉆長白山的老林子。也沒什么戶外裝備,他就穿著一雙解放鞋,襪子上蒙著塑料袋防水,再背個軍用背包。
他尤其喜歡長白山的深秋。先乘林區(qū)大巴進山,車窗上凝結了一層白霜,哈一口氣扒開白霜看,樹木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筆直的美人松沖天而立。再走進去一些,地上是厚厚的一層腐殖質,陽光漸漸消失了,只剩下葉子簌簌下落的聲音。不知道為什么,一種說不出來的輪回感擊中了他。
在老海盜熱衷于鉆老林子的2000年,鮮有人聽過“戶外”這個詞兒。當時中國人對戶外探險的印象還停留在上世紀80年代的長漂、黃漂、劉雨田走長城等事件上,對探險的理解就是為國爭光。
當時他喜歡逛吉林圖書館外面的小書攤,8毛錢、1塊錢能帶回去很多書。他在那里看到了葛劍雄主編的《中外探險家》一書,破舊的封面上是幾個探險家的頭像剪影。東北的秋風刮起來很冷,他瑟瑟發(fā)抖地站在書攤邊讀了一個多小時,從那本皺皺巴巴的書上第一次知道了斯文赫定、斯坦因的故事……他第一次知道,還有人這樣生活。
他開始想,如果不是為了為國爭光,探險的意義是什么?
他的父親是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軍人,經(jīng)常給他講戰(zhàn)場上的故事。他從小就對英雄特別崇拜。中學畢業(yè)后入伍,軍旅生涯練出了健壯的體魄,退役后進入工商局,他憑借國家二級運動員的身手,拿遍了大小游泳比賽的冠軍。單位領導特許他不少游泳假期,他便拿來游山玩水。他爬遍了河北大部分的野長城。2010年開始進入新疆,跟王鐵男、楊春風等國內頂級探險家混在一起。
在克里雅古道走到第10天,路上都是動物的尸骸,死亡陰影如影相隨,漫天繁星中,遠方哨所的燈光依稀浮現(xiàn)。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半夜兩點,王鐵男接到老海盜的電話:“我出山了?!崩虾1I跟每一個救援人員道歉,承諾以后會更加謹慎。但是王鐵男和笨鳥并不相信,“他是不會收斂的?!?/p>
當時老海盜回到葉城后,看到笨鳥臉曬爆皮了,嘴還腫著,心里特別愧疚。笨鳥提出還要走桑株古道,老海盜沒有任何猶豫:“那就走?!彼嬖V兒子自己的決定。剛退完機票的兒子只說一句“你還去啊”,然后就不說話了。
采訪老海盜只能在晚上夜深人靜時,因為他需要照顧83歲的母親。
母親年邁,行動不變。近年來,每年老海盜在家的時間不超過3個月。照顧母親的任務,大部分落在了妹妹肩上。老海盜家里有三兄妹,所以照顧媽媽的任務并沒有給他帶來太大壓力。但是一遇到過年,他就會成為飯桌上被批判的對象。
從開始在新疆走長線之后,他就有七八個春節(jié)沒在家過。有一年的大年三十,大家正在熱熱鬧鬧地準備團圓飯,可老海盜卻一個人背著大包飛到了重慶,為走念青東線做準備。家人并不知道他在走什么線路,只知道他去游山玩水了。
他喜歡發(fā)朋友圈,但是卻從來不加家人微信和QQ。家人聯(lián)系他只能靠電話。戶外裝備分成好幾份,分別放在不同朋友家,從不往家拿。但克里雅古道失蹤事件,成為老海盜和家人關系的分水嶺。他的戶外活動反而半公開化了。老海盜在家的時候,沒事就開著央視九套,給家人看《跟著貝爾去冒險》,他稱其為“強制洗腦”。
老海盜書櫥內收藏的絕大部分都是地理類書籍,包括100多種旅游類雜志,以及很多知名地理刊物的創(chuàng)刊號。
兒子加了父親微信,經(jīng)常給他朋友圈點贊,還幫他分析線路。去年只跟他見了一面,平時打電話內容基本是:“啥時候走?”“進山了嗎?”“最近計劃去哪兒?”“到哪兒了?”
雖然他有一個總是不在家的父親,但是他卻覺得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爸爸。兒子35歲了,至今未婚。在他生活的城市,也算是同齡人中的異數(shù)。關于成家這件事,他總拿父親做擋箭牌,因為爸爸說:“不要過早的被婚姻束縛,要多出去看看世界。”他考了高級潛水員證書,常年堅持健身。朋友圈里都是他的健身照。他希望自己“能像爸爸一樣做一個硬漢”。
兒子去西藏旅行時,老海盜就慫恿,去一次怎么行,你得把那兒走透。兒子決定去尼泊爾走ABC大環(huán)線,發(fā)給父親在路上的照片。一米八的個頭,皮膚黝黑,重裝行走在雪山下。老海盜嘿嘿地笑了笑:“我怎么會放棄任何把我兒子拖下水的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