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掌控

畫橋

那加國爆發(fā)內(nèi)戰(zhàn)，身陷囹圄的無國界醫(yī)生謝蕪在廢墟下被埋了三天，營救出來之后，患上應(yīng)激性失聰和失語癥。心理療愈師姜桓為了治療她，主動裝成聾啞人陪伴謝蕪。謝蕪一直沒有從戰(zhàn)亂的恐慌中走出來，而且在她身上，似乎藏著重大的秘密。

1.孤島

我注意到坐在窗邊的幾個女生在偷拍姜桓，正想提醒他一聲，侍應(yīng)生過來了，問：“兩位需要點什么？”

姜桓抬頭，一雙懵懂的眼睛在侍應(yīng)生和我身上逡巡，我暗嘆了一口氣，用手語把讀到的侍應(yīng)生的話傳遞給了姜桓。

姜桓露出招牌式笑容，比窗外的陽光還耀眼幾分，那幾個女生爆發(fā)出小小的驚叫。姜桓在菜單上指了幾道菜，用手語對侍應(yīng)生說：謝謝。

我掏出手機，在備忘錄上寫字給姜桓看：窗邊的人偷拍你五分鐘了。

姜桓挑了挑眉，在下面打了一行字，遞給我：你懂的，有時候，長得太耀眼也是一種罪過。

我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姜桓已經(jīng)起身，邁著長腿向窗邊走去，那幾個女生慌忙收起手機，激動得手足無措。姜桓走到那桌，微笑著比畫了幾下，那幾個女生先是驚愕，然后紅了臉，連連道歉，拿起手機滑動幾下，然后給姜桓看，似乎是在表示照片已經(jīng)刪掉。

姜桓走回來時，我看到那幾個女生惋惜地說：“多好看的小哥哥，我還以為是哪個藝人呢，居然是個聾啞人……”

我的鼻子微酸，眼眶里涌上一抹濕意，然而等姜桓坐下，我抬頭的時候，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

姜桓揮揮自己的手機，把手機備忘錄給我看：你猜我拿到了什么？我看了她們拍的照片，有幾張拍到了你，很好看，我讓她們傳給了我，你看看。

我點開相冊，的確看到了幾張自己的側(cè)顏，和姜桓眼神交織的模樣，看起來像是一對情侶。

只是……姜桓到底是想要照片呢，還是想要女生們的聯(lián)系方式呢？

我臉上的笑意收斂了幾分，姜桓的手越過桌面，從我手里拿了手機，低頭又打了一行字，然后亮出來給我看：我是用隔空投送傳的，沒加聯(lián)系方式，你是不是吃醋了？

看完這行字，我對上他笑意盈盈的眼睛，心中有些無奈，更多的是陰霾消散的輕松。

我什么時候變得這樣患得患失了？我拍了拍自己的臉，告誡自己，這種小心眼的情緒要不得。

吃完飯，我和姜桓一起出了餐廳。綠燈亮起，我們過馬路，姜桓本來走在我后面，走到路中間的時候，他倏地沖上來，拉住我的手腕往后一帶，我撞上他的胸膛。面前有疾風(fēng)掠過，一輛白色的商務(wù)車闖了紅燈，揚長而去。

我這才遲緩地反應(yīng)過來，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

我茫然地站在馬路中間，交警和路人都圍過來了。我看著他們的口型，辨認他們說的話。

“姑娘，你沒事吧？還好你男朋友反應(yīng)快，你沒聽見那車的聲音嗎？怎么不知道避開？”

“這司機太囂張了，鬧市區(qū)都敢闖紅燈。”

我懂唇語，所以能看到他們說話，可我的世界是寂靜的，是和他們不同的，是一座孤島，上帝在我面前關(guān)上了一道門，卻沒有為我多開一扇窗。

哦，也許有。

姜桓從后面抱著我，頭擱在我的肩膀上，我的下頜處傳來姜桓喉嚨震動的感覺，他在說話，可能是下意識地出聲安慰我，可是我一點兒也聽不見。

2.噩夢

出門吃頓飯，折騰了兩個小時才回來，我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看新聞。

“離那加國的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月，在大使館和援軍的努力下，那加境內(nèi)的我國公民已經(jīng)全部撤離。即使有周邊各國的調(diào)停，那加內(nèi)戰(zhàn)依舊越演越烈。據(jù)國分析，原因還是在于，葬身戰(zhàn)亂的知名生物學(xué)家宋教授研發(fā)的‘拉美五號靶向制劑實驗數(shù)據(jù)不知所蹤?！牢逄柺侵斡僚鞍偃f人民的‘勞拉病毒最有希望的靶向制劑……”

我聚精會神地看著主持人的口型，手中一松，遙控器被姜桓小心地抽走了。

他把電視音量下調(diào)了幾格，我這才看到，原來之前的音量是滿格的，肯定很吵。

我對姜桓打手語：你不用裝聾啞人，不用裝得和我一樣，你會很不方便。

姜桓用他學(xué)了不到兩個月卻已經(jīng)很嫻熟的手語回答：我不想你一個人守在孤島。

我眉間微黯，姜桓把手上的平板電腦遞給我，上面有他查文獻后的總結(jié)，他告訴我：應(yīng)激性失聰患者，如果要康復(fù)，最好保持情緒平和。你之前就是因為太難過了，所以才會因為失聰罹患失語癥。如果有我陪著你，和你一樣生活，對你的康復(fù)很有益處。

我用手語告訴他：我真的很好，請你回去上班吧，我不能再耽誤你了。

姜桓打手語：治療你就是我的工作，在你徹底走出陰影之前，我會一刻不離地陪著你的。

我吃了兩片安眠藥，睡眠質(zhì)量依舊沒有改善，夢里還是在重復(fù)兩個月前的場景——

巨大的轟鳴聲從頭頂傳來，如黑云壓城，如撒旦降臨，樓里的人紛紛逃散，間或有同事催我一聲：“謝醫(yī)生，快跑！”

“我再等等宋教授！”

地面震動起來，交戰(zhàn)雙方已經(jīng)開始投放炮彈、火箭彈，爆炸聲震耳欲聾，樓下傳來密集的槍聲，我沖進實驗室去找宋教授，卻發(fā)現(xiàn)實驗室內(nèi)空無一人。

慌亂的聲音在轟炸聲與槍聲的間隙斷斷續(xù)續(xù)傳來。

“宋教授被沙虎……人沒了……”

“……沙虎……對，那個雇傭兵頭目……聽說反動武裝雇傭了他，就是為了‘拉美五號！”

樓體一陣晃動，灰塵掉落下來，之后樓坍塌了，我在廢墟里被埋了三天，是交戰(zhàn)區(qū)最后一個被營救出來的華國公民。

祖國不僅排除萬難把我們救了出來，在返回的途中，還給我們配備了心理療愈師，以免我們患上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綜合征。

我的心理療愈師，就是姜桓。

我的癥狀來得比較遲緩，離開那加國后反而變成了聾啞人，我被診斷為受恐懼的情緒影響導(dǎo)致失聰、失語，已經(jīng)過去兩個多月了，我還沒有從戰(zhàn)亂的后遺癥里走出來，姜桓一直陪著我。

我再一次從噩夢中醒來，心跳劇烈，額頭冒汗。我下床喝水，杯子還沒碰到嘴唇，姜桓就進來了。

夜燈微弱的光亮中，他一邊走近，一邊打手語：你還好嗎？

我后退一步，打開了大燈，瑩白的光照在他臉上，他臉上泛出奶油肌的光澤，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是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人。

我用手語問他：你怎么進來了？

姜桓指了指我的床底：我在你的房間安裝了紅外探測儀，以免你出現(xiàn)意外——創(chuàng)傷后留下心理陰影的病人，可能會夢游，希望你別介意。

他的關(guān)懷真切而誠摯，我打手語：謝謝，我不介意。你回去睡覺吧，我只是起來喝水而已。

姜桓點頭，走到門口又折返了回來。

他進衛(wèi)生間擰了一條毛巾，來擦我額頭的汗，然后抱著我躺到了床上，用手語對我說：你肯定又做噩夢了。我早就說了，你不能一個人睡。你不用覺得尷尬，我是療愈師，你把我當(dāng)大白，抱著就不害怕了。

他的手十分有力，我掙脫不開。姜桓關(guān)了燈，有他的陪伴，黑暗也褪去了恐怖的氣氛，變得溫柔起來。

我感覺到他嘴里的氣息噴在我脖子上，便回頭用眼神問他說了什么。

姜桓用手語表示：明天會有特偵局的人過來問你問題，你需要回憶暴亂當(dāng)天發(fā)生的事情，不要害怕，我會全程陪伴你。

我轉(zhuǎn)過頭去，安穩(wěn)地躺在他懷里。我明明感覺到，剛才他用聲帶說的話不長，不是這句。

3.詢問

“謝蕪小姐，你身為無國界醫(yī)生駐守在那加國，加入了宋教授的研究小組。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宋教授遇難前，你是最后一個接觸他的人，‘拉美五號的實驗數(shù)據(jù)在哪里？”

我肩膀一縮，惶恐地搖頭。

“謝醫(yī)生，你不要害怕，我們?nèi)A國并沒有發(fā)現(xiàn)‘勞拉病例，為‘拉美五號爭得頭破血流的，是那加國內(nèi)部的人。我們詢問你，是為了保護你。要知道，令國際聞風(fēng)喪膽的雇傭兵頭目沙虎，也在尋找實驗數(shù)據(jù)，他很可能找到你。”

我用手語回答：我不知道，你們不要再來問我了。

有一只溫柔的手掌從我的后腦勺撫到我的肩膀，安撫了我的情緒。我回頭盯著姜桓的唇，看見他說：“抱歉，她還沒有從創(chuàng)傷中走出來。據(jù)我所知，她被從廢墟里救出來后，有女性救援人員對她進行過搜身檢查，她并沒有攜帶任何能承載實驗數(shù)據(jù)的物品。我想，她并沒有說謊。”

姜桓言語客氣，態(tài)度強硬地送走了調(diào)查員，關(guān)門回頭時，與我四目相對。

我：他們是特別偵查局的調(diào)查員，品級很高，你這樣做不怕得罪人嗎？

姜桓：你擔(dān)心我了？

我：我怕你被連累。特偵局很特別，他們的職權(quán)很大，即使你只是個療愈師，也不應(yīng)該得罪他們。

姜桓坐到了我旁邊，把我抱著的抱枕抽走：你又感到害怕了，又在尋找安全感。是他們的詢問給你帶來了恐懼？其實在你害怕的時候，抱一抱我也許比抱抱枕更好。我希望你快點兒好起來，你已經(jīng)回到了安全的祖國，按理說不應(yīng)該再感到害怕了……

我問他：如果我好起來，失聰、失語癥治愈了，你就會離開？

姜桓笑了，寵溺地摸了摸我的頭：如果你開口留我，我不會離開啊。

我愣了一下，遲緩地露出笑容。

姜桓偏了偏頭，明亮的眸子里閃著細碎的光芒，我被這光芒奪走了心神。他抬手，想用手語，但是頓了一下，似乎覺得打字更好，他低頭打了一會兒字，然后把備忘錄給我看：怎么辦？你不留我，我可能要違背我的職業(yè)道德了。我既想你快點兒好起來，又不想你那么快好起來，你不好起來，我才有理由繼續(xù)留在你身邊。

我看了這段話很久，心里因為突然變成殘疾而留下的陰郁一點點兒消散開。我抬頭看他，姜桓皺眉，用手語問我：你在害怕？害怕什么？沙虎嗎？

我點頭：暴亂那天，我可能見過沙虎。

4.沙虎

那是在我聽到宋教授已經(jīng)遇難的時候。

其他的人都已經(jīng)順著逃生樓梯下去了，而我因為返回實驗室，晚了一步，到達樓梯的時候，樓道已經(jīng)被砸下來的石板堵住了，我只好返回去，瑟瑟發(fā)抖地躲在實驗室。

外面的爆炸聲好像永遠不會停歇，我的手機早已經(jīng)被摔碎，無法呼叫救援，只能近乎絕望地等待命運的降臨。

不久之后，實驗室的門被一腳踹開，一個全身武裝，手持槍械的高大男人進來，用槍指著我，散發(fā)著寒氣的聲音從純黑的頭盔里面?zhèn)鱽恚骸啊牢逄柕膶嶒灁?shù)據(jù)在哪里？”

我看見了他手套上的圖案，是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虎頭，正是沙虎團隊的標(biāo)志。我極度驚慌，不知所措。千鈞一發(fā)之際，外面有幾個平民路過，似乎是從隔壁的樓頂借道避難的，他抬槍就射，那幾個人紛紛逃竄。

我內(nèi)心驚駭不已，這樣不顧別人生命，心狠手辣的人，除了進入這棟大樓尋找“拉美五號”的沙虎，還有誰？

巨大的爆裂聲傳來，實驗室一側(cè)的天花板砸下來，把我和他困在小小的空間里。

他的頭被砸中，暈過去了幾分鐘，醒來之后，又將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了我。然而之后又是一震猛烈的聲響，一枚火箭彈投放到了附近，這座大樓終于承受不住攻擊，全部坍塌，我和沙虎都被埋在了廢墟之中。

這反而救了我的命，沙虎只能透過一個小小的縫隙伸手進來，確認我是否還活著。他的手摸到我的脖子，我悚然一驚，慌亂之下直接咬住了他的手腕。

這一口咬了很久，卻沒有忍心用十成的力氣，松口后，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出聲：“你、你不能殺我，你要是掐斷我的脖子，在這之前，我就能咬斷你的動脈?！?/p>

那邊傳來沙虎的一聲笑，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我自不量力，然而我的威脅取得了很明顯的效果——他馬上把手縮了回去。

我們被埋在這里無人救援，沙虎那邊一直傳來細碎的聲響，他在設(shè)法脫困。沙虎時不時地伸手進來試探我的脖頸，像是在玩弄獵物的野獸，一開始我還能咬他幾口，到第二天的深夜，我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平靜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沙虎又伸了手進來，這回沒有等到我張嘴咬他，他似乎很意外，又很焦急，在我臉上捏了好幾下。

“Stop（停下）.”我隔著礫石堆有氣無力地出聲，“你能不能行行好，把我的尸首帶出去，還給華國？畢竟華國十分強大，你和華國又沒有仇怨，這個人情很劃算。”

沙虎的聲音透過層層阻隔傳來，甕聲甕氣的：“你怎么不咬了？”

我看著面前這只朝我勾了勾指頭的手，心里想笑，但沒有力氣再出聲。

“你需要補充水分?！鄙郴⒌氖忠琅f放在我面前。

嚴重脫水讓我的大腦運行遲緩，過了好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沙虎的意思，是讓我咬破他的手，用他的血液為我補充水分？

我當(dāng)時被自己這個石破天驚的想法震驚了。見我久久沒有動作，沙虎縮回了手，那邊的動靜大了些。他脫困了，似乎還在嘗試著搬開壓在我上面的石板，可我很困，睡著了。再次醒來時，已經(jīng)有祖國的救援人員在叫我的名字。

“等一下！”姜桓打斷了我的回憶，這回他直接說話了，“按你的描述，沙虎對你還挺仁慈，他不會是喜歡上你了吧？”

我搖搖頭：他應(yīng)該是想從我身上獲取“拉美五號”的情報。沙虎受雇于那加國反動組織，與那加政府對抗。宋教授一直不想交出“拉美五號”，就是因為一旦它落在任何一個政權(quán)組織的手中，其首領(lǐng)就會將它作為博弈的籌碼，而不是救人的制劑。并且很有可能會為了己方的利益，不讓“拉美五號”公布于世。這對百萬感染“勞拉病毒”的人將是滅頂之災(zāi)。

姜桓：但是以宋教授的性格，他是不會讓自己的研究成果毀滅的，他一定將數(shù)據(jù)藏在了某個地方。沙虎手底下有最頂尖的黑客，如果他查到了藏起來的數(shù)據(jù)與你有關(guān)，一定不會放過你。

我笑了笑，坦然道：那就讓他來。

5.錄音

我的病情遲遲沒有好轉(zhuǎn)，姜桓變得有些著急，他上網(wǎng)搜索著市內(nèi)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每天帶我出去打卡，希望我能融入人群，開心起來。姜桓裝聾啞人的水平又提升了一個層次，居然能憑借聾啞人的身份，得到形形色色女性的同情、憐憫，以至店鋪優(yōu)惠折上折，甚至免單待遇。

我就沒那么好運了，走在路上還被小偷偷了包，等到姜桓拔足狂奔，追回來的時候，天又下起了瓢潑大雨。姜桓的頭發(fā)和衣裳濕答答地滴著水，卻好好地護著我的包，只讓它濕了一點兒外表，像只哈巴狗一樣在我面前邀功。

我一看，手機和錢包都沒丟。姜桓興奮地比畫起來：他逃得挺遠，但我有獨特的追蹤技巧，我把他找了出來，按住打了一頓，他也不敢報警。

他濕答答地跟在我后面回了家，問：你怎么了？好像不高興？包里少東西了？

我：是多東西了。

我把東西都倒出來，左翻右找，最后在手機里找到了一個竊聽器。

姜桓臉色微變，把竊聽器毀掉。他的手機進來了一條信息，區(qū)號是那加國，我匆匆一掃，只看見了“內(nèi)鬼”的字眼。他想回撥，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上去就摁掉他的電話，用手語對他說：給聾啞人裝竊聽器，這個天才的主意是你的哪個手下提出來的？你是不是懷疑“拉美五號”在我手上？你是不是怕我用什么手段避過你的監(jiān)視和別人見面？沙虎。

姜桓愣住，隨即眼里溫和的神色消散不見，泛出冷冽的光。

我指了指他的手腕：要我擼起你的袖子，看一看我當(dāng)初咬下的牙印嗎？

姜桓轉(zhuǎn)身，鎖住了門窗，拉上了窗簾，穿著一身濕衣服坐在沙發(fā)上，敏銳的目光看向我，終于有了幾分叱咤風(fēng)云的頭號雇傭兵的樣子。

眉眼銳利，鼻梁高挺，下頜線分明……這樣的一張臉，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還是在暴亂那天。

大樓第一次坍塌的時候，沙虎的頭被砸中，暈過去了，我卻是清醒的。我脫下了他的頭盔，看到了他的臉，又馬上把他的頭盔戴了回去。

我記住了這張臉。

所以在之后回國的船上，我看到陽光又英俊的心理療愈師，竟然是大樓內(nèi)對平民開槍的冷血雇傭兵時，我內(nèi)心的驚駭久久不能平息。因為姜桓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所以我沒辦法向任何人求救。這樣的感覺，就如同有一只猛獸在時時刻刻地盯著我，卻不著急下口。

我的恐懼其實來源于此。

作為無國界醫(yī)生，我經(jīng)歷過不止一次戰(zhàn)亂，那加國的暴亂不至于將我嚇到應(yīng)激性失聰。真正讓我害怕的，是姜桓的陪伴。

可是這陪伴到后來，從假意的外表里剝離出了幾絲溫情的意味。我本以為，他說的話、打的字是很誠懇的，以為他當(dāng)雇傭兵，在槍林彈雨中求生，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今天的事，又一巴掌把我打回了現(xiàn)實。

他依舊是個冷酷的人，可以將槍口對準平民，也可以和同伴上演一場抓賊的戲碼，不著痕跡地竊聽。

姜桓在沙發(fā)上坐了很久，直到他手機上有一個電話打來，他背過身去接。姜桓接完電話，在我家門口安裝了一個單向智能鎖，用手語告訴我：鎖只有我能打開，你待在家里，不許離開。

姜桓匆匆離開，我回到房間，在床頭柜的后面拿出了一個竊聽器。

這本來是某個十分大方的某寶賣家贈送的，我原來一直將它丟在角落吃灰。姜桓每次晚上陪伴我的時候，總是在我身后說上一兩句話，我想知道他說了什么，就裝在了那里。

我把文件導(dǎo)入電腦，通過音頻文件的識別，知道了他說的話——

“謝醫(yī)生，你什么時候能好起來？”

“我想親一下你，又不敢，怕你生氣?！?/p>

“謝醫(yī)生，我忍得好辛苦?！?/p>

“謝蕪，我喜歡你?！?/p>

……

我的心弦一陣緊繃，如果他白天的溫柔、陽光是偽裝，那晚上看不見的呢喃也是嗎？

如果是這樣，姜桓的演技是不是太好了？

我在心里慢慢地默念這些句子。

這些日子的患得患失，在恐懼與甜蜜的情緒交織下，生出的危險的，又讓我欲罷不能的情感，好像都有了答案。

我之前因為害怕，害怕他的身份，躲避著他，不敢回應(yīng)。其實我心里清楚，這些感情，越積壓越濃烈，看到他在夜里說出的話時，我突然和他有了通感。

如果說我變成聾啞人，是被困在了孤島，那么姜桓多次表達對我的愛意而被我裝成看不見，只能在夜里，在我背后說喜歡，他是不是也被困在了孤島呢？

在那加，在廢墟里，他要用自己的血給我補充水分，自己脫困后還想著救我，我真的不心動嗎？

歸國的船上，我了解到自己被營救的細節(jié)：救援人員收到了一則匿名消息，精準地指出了我被掩埋的位置，這才得以及時把我救出來，否則單靠救援人員冒著炮火漫無目的地搜尋，我必死無疑。

知道我精準位置的，只有他，不管他是沙虎還是姜桓，他的確救了我一命。

我決定遵循自己的心意一次。

他要“拉美五號”，我不能給他，除了這個，是生是死，我都依他。

但是在這之前，我需要完成宋教授的遺命。

我打開電腦。即使我知道自己所有的通訊方式應(yīng)該都被監(jiān)視了，但沒有時間了，等了兩個多月，宋教授的兒子還沒有出現(xiàn)，我必須主動去找他。

我上網(wǎng)求助，尋找宋教授兒子的下落，忐忑不安地等待結(jié)果。

6.劫持

暴亂發(fā)生之前，宋教授已經(jīng)預(yù)料到自己將處于極度危險之中，他單獨約見了我，把“拉美五號”的實驗數(shù)據(jù)給了我，并囑咐我，不能交給任何政權(quán)組織，一定要交給他的兒子。

但他沒來得及和我囑咐更多，我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尋找。

姜桓似乎變得很忙，他只有深夜才會回來，我有時候在睡夢中醒來，能看見他坐在我的床邊，一直看著我。我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反而更加坦然地接受他的陪伴，甚至只要半夜醒來看到他，我下半夜就會睡得很安穩(wěn)，不再做噩夢。

這夜我又醒來，看到他的手邊擺了個酒杯，他依舊目光沉沉。我翻了個身，準備一如往常地睡去，他突然起身了。

姜桓壓下來，嘴里呼出的氣息帶著酒精味。他離我太近，我只能勉強看到他說了“相信我”，然后，他的唇就不管不顧地覆下來，瘋狂地攫取我嘴里的氣息。

我的心跳如擂鼓，情不自禁地摟著他，纏綿的熱吻中，我感覺后槽牙一顫，有冰冷的涼意貼上。

我醒來時，姜桓已經(jīng)不見了，郵箱里傳來提示，宋教授的兒子出現(xiàn)了，他約我見面。

也許是我多日來的安穩(wěn)讓姜桓放松了警惕，單向智能鎖沒電了他也沒注意，我順利地出門，到達與宋教授兒子約定好的書屋。

我起身去衛(wèi)生間，蒙面的保潔員從我身旁一閃而過，我就失去了知覺。

再次醒來時，我已經(jīng)被捆綁在幽暗的廠房中，一個高大的男人坐在我對面，手上拿著一把匕首，目光銳利。

姜桓也曾有過這樣的目光，但和面前的人不同，姜桓的眼神里，是正氣，他的眼神里，有嗜殺。

頭頂?shù)囊皇庹障聛?，我清楚地看見了他手上的虎頭文身。

我睜大了眼睛，他看到我眼里的震驚，舔了一下鋒利的刀刃，邪笑道：“聽說你變成了聾啞人，但是好像懂唇語？看來我給你放竊聽器是用錯招了，你和姓宋的都是難啃的骨頭，宋教授死在我槍口下也沒說出‘拉美五號的下落，你最好不要步他的后塵。你不用騙我了，你在網(wǎng)上尋找宋教授的兒子，肯定是因為手上有實驗數(shù)據(jù)?！?/p>

直至此時，我才反應(yīng)過來，他才是沙虎，姜桓不是！

其實我心里一直對姜桓的身份十分懷疑，在暴亂當(dāng)日，姜桓開槍掃射的那幾個人雖然是平民裝扮，行動卻看起來十分有素養(yǎng)。但是姜桓手套上的虎頭標(biāo)志把我迷惑了，回國之后，我也不敢去問他。

我徹底放下了心——姜桓是可以相信的，他是正義的。

我舔了舔牙槽后方，側(cè)過頭去，表示不會交出“拉美五號”。

沙虎捏著匕首走過來，仿佛死神蒞臨，我的心怦怦直跳，閉上了眼睛。

“咔嚓！”

巨大的聲響回蕩在空曠的廠房里，廠房外傳業(yè)訓(xùn)練有素的腳步聲，沙虎反應(yīng)很快，他馬上割斷捆住我的繩子，想挾持我做人質(zhì)，但是“砰”的一聲槍響過后，沙虎已經(jīng)握著流血的虎口后退了。

我回頭，看見姜桓舉槍對著沙虎，一步步踏碎黑暗而來。

我的眼中驀然起了一層白霧，鼻腔的酸意也一起涌上來。姜桓的眼睛和槍口都沒有離開沙虎，另一只手伸手一拉，我把拉到了他身后。

“我是華國特偵局一處姜桓。沙虎，你偷渡來華國，綁架公民，已經(jīng)被捕了！”

姜桓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每一個字音都在我心上留下了久久的震顫。

此時我才反應(yīng)過來。

我……我能聽見了……

應(yīng)激性病癥有可能在受到強烈刺激的情況下不藥而愈。

7.真相

沙虎一掀外衣，露出了里面成捆的炸藥：“反正完不成任務(wù)，我也會沒命，不如拉著你們一起陪葬！除非謝醫(yī)生肯說出‘拉美五號數(shù)據(jù)的下落！你們敢退后一步，我就立馬引爆！”

沙虎的手上捏著引爆按鈕，廠房地勢不好，狙擊手沒有那么快就位，沙虎的眼睛朝我們身后瞟了一下，手指微動，已經(jīng)準備按下按鈕。

電光火石之間，我反應(yīng)過來，他身上的炸藥只是個幌子，真正的炸藥藏在之前綁住我的椅子上。萬分緊急的狀態(tài)下，我的喉嚨發(fā)出聲音：“姜桓！后面！”

姜桓與我默契十足，馬上就反應(yīng)了過來。他在第一時間抱住我翻滾在地，椅子應(yīng)聲而炸，他用身軀為我擋住了爆裂的碎片，他肩膀上的血流進我嘴里，我嘗到了腥甜的味道。

我的眼淚涌出來，伸手想為他捂住傷口，可是他穩(wěn)穩(wěn)地壓在我身上，絲毫不動。

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利用你誘捕沙虎，保護你，是我的義務(wù)，別動。”

我喉頭哽咽，只說了一句“我沒有怪你”，就說不下去了。

我的確沒有怪他，否則也不會任由他把追蹤器放進我的嘴里。

沙虎已經(jīng)利用爆炸的聲響和煙霧的掩護，鉆進了廠房里事先準備的密道，姜桓立馬起來指揮追捕沙虎。

其他人一半鉆進了密道，一半在外圍布控，廠房里反而安靜下來，只聽見對講機滋滋的電流聲。

姜桓摸了摸我的頭，問我：“你是不是已經(jīng)痊愈了？”

我點頭。

他垂下眼眸，嘴動了動，想說話，但是很久都沒有說出口。他長嘆一口氣，眼神愧疚。我安慰他：“我知道你一定做了萬全的準備，才忍心讓我涉險。”

姜桓很勉強地笑了笑，面色一掃之前的冷峻，露出幾分接地氣的委屈來：“你已經(jīng)逃離了孤島，是不是不需要我這個療愈師了？”

“你真的是療愈師？”

“不，我是特偵局一處處長，負責(zé)國際維穩(wěn)事務(wù)。”姜桓有些心虛地擦了擦眉，此時才恢復(fù)了幾分從前陽光活力的模樣。

我笑了：“既然不是療愈師，就不用在完成工作后離開我了，不是嗎？”

姜桓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他情不自禁地抱住我，把我的頭按進他的頸窩。

外部世界紛紛擾擾，好像只有他的懷抱，是永遠溫暖寧靜的。

第二天，姜桓成功抓捕了橫行國際的雇傭兵頭目沙虎，懸在我頭頂?shù)奈C解除。我問姜桓能不能幫我找到宋教授的兒子，姜桓給了我一份資料，是他的履歷，除了華國特偵局一處處長，他還有一個身份——無國界生物科技實驗室外聯(lián)員。

再翻一頁，我看到了他和宋教授的合照，下面有一行字，是宋教授的筆跡——兒姜桓攝于四十五歲生辰。

8.【姜桓】

從懂事開始，姜桓就意識到，自己和其他小朋友是不同的。

在他的生活里，很少出現(xiàn)父親的身影，就連姓氏也是跟著母親姓的。

小時候有過怨懟，長大后他才了解，父親在為人類的健康事業(yè)而奮斗。姜桓決定追隨父親的腳步，在進入特偵局的同時，也加入了不靠任何政權(quán)的無國界生物科技實驗室。為了安全，這對父子的身份一直是保密的。

直到那加國爆發(fā)內(nèi)亂，宋教授研發(fā)出對抗“勞拉病毒”的靶向制劑的消息傳出，姜桓意識到宋教授處于極度危險中，所以他帶著特偵局鏟除沙虎的任務(wù)，潛入沙虎的組織。

可他還是晚了一步，內(nèi)戰(zhàn)爆發(fā)，等他趕到實驗室現(xiàn)場的時候，宋教授已經(jīng)葬身于沙虎的槍口之下，沙虎也不知所蹤。

姜桓一路尋找，在實驗室里撞見了來不及離開的謝蕪。

姜桓一直懷疑宋教授的實驗室里有內(nèi)鬼，才讓宋教授暴露于危險的境地，剛剛經(jīng)歷喪父之痛的姜桓沒有過多時間思考，立即拿槍指著謝蕪，逼她交出實驗數(shù)據(jù)。

大樓第一次坍塌之前，他看到了從外面經(jīng)過的幾個偽裝成平民的雇傭兵，開槍掃射，一回頭便對上了謝蕪驚恐的眸子。

姜桓當(dāng)時就放心了——他看到謝蕪悲天憫人的神色，覺得謝蕪不像是會出賣父親的人。所以在大樓第一次坍塌的時候，他的頭被砸中，就正好借機裝暈，好讓這個小醫(yī)生趕緊逃命。

他的身份不能提前暴露。

可是那個小醫(yī)生，居然小心翼翼地靠了過來，解開了他的頭盔，解救了他被卡住的脖子，讓他仰面平躺，換了個不會窒息的姿勢。

姜桓心中疑竇叢生，任何一個正常人在看到剛才的畫面后，都會覺得他是個心狠手辣的魔鬼吧？她怎么放棄了逃生的機會，反而救治自己呢？

他覺得這個姑娘傻，有一種纏綿又溫暖的情感，在內(nèi)心野蠻生長，被那雙柔軟的手一拂，像是野火燎原，占據(jù)了他心里每一個角落。

謝蕪很快安置好了他，并幫他重新戴好了頭盔，這短暫的時間之內(nèi)，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待在這個醫(yī)生身邊。

他不能排除謝蕪是實驗室內(nèi)鬼的可能。

所以他利用職務(wù)之便偽造了療愈師的身份，在船上等著謝蕪。船上見面時，他看到謝蕪強壓下震驚，裝作第一次見面的神色時，內(nèi)心居然覺得十分有意思。

謝蕪明明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身份不簡單，依舊忐忑地接受他的陪伴，這讓姜桓加重了對謝蕪的疑慮。

他等著她露出馬腳，可是她好像越來越習(xí)慣他的陪伴，讓他意外的是，他自己居然也越來越喜歡扮演心理療愈師的工作，越來越喜歡陪在謝蕪身邊了。

直到謝蕪揭開他“沙虎”的身份。

由于工作紀律的緣故，姜桓沒有解釋，但是他知道，安裝竊聽器的肯定是沙虎，他必須盡快把沙虎找出來。他已經(jīng)失去了父親，不能再失去謝蕪。

特偵局已經(jīng)找出了真正的內(nèi)鬼，已經(jīng)控制住，謝蕪從頭到尾都是赤誠的。

連軸轉(zhuǎn)地開會……制定方案……最后特偵局只想到了一種萬全的策略：以謝蕪為餌，誘沙虎現(xiàn)身。

姜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掙扎，他不想讓謝蕪涉險，可這是唯一的辦法。他經(jīng)常在夜里看著謝蕪，看她動人的睡顏，像要把她的模樣烙印在心中一樣。

誘捕方案通過的那一晚，姜桓喝了酒，趁著酒勁吻了謝蕪，也把追蹤器放入她的牙槽后方。

他保證，這是最后一次讓謝蕪面對危險了。

9.【謝蕪】

承載“拉美五號”實驗數(shù)據(jù)的芯片，藏在我右肩的皮膚里，簡單的手術(shù)過后，它重新面世，并被姜桓帶走了。

一個月后，能治療“勞拉病毒”的靶向制劑“拉美五號”在無國界生物科技實驗室制造出來，實驗室公開了所有數(shù)據(jù)，任何政權(quán)都沒能夠利用它為非作歹，數(shù)百萬人的性命有了保障。

姜桓帶我拜訪了好幾個德高望重的名醫(yī)，得到眾口一致的確認，我已經(jīng)完全康復(fù)，姜桓才放下了心。

“走吧，謝蕪，我?guī)闳ネ嫱鎰”練?！上回那個主持人堅持我們聾啞人不能玩，她怎么就不相信我們獨特的交流技巧和我們的智慧呢？這回我一定帶你carry（掌控）全場，讓主持人也拜服我們！”

我答應(yīng)得干脆，姜桓的胸脯也拍得很響。只是這位位高權(quán)重的處長可能的確不太適合這種年輕人的游戲，拿出了審問犯人的威勢，把扮演兇手的玩家嚇得哭著直接攤牌了，所有玩家的游戲體驗為零。

后果就是，姜桓被主持人拉進了黑名單，他自己卻在離開的路上連連贊嘆：“我就說那個人是兇手，微表情不對，我直接揪出來了，簡直太厲害！謝蕪，你想吃什么？呃……不過不要去上次給我們打折的那家，那家店主到現(xiàn)在還以為我是聾啞人，我不想和你全程手語交流了。來，讓我牽著你的手！”

我伸手，任他的掌心緊緊包裹著，露出笑容。姜桓貼到我耳根后，悄悄地問：“我怎么感覺你病好了話也不多？不會是留下了后遺癥吧？以后真的不會復(fù)發(fā)嗎？今天你和醫(yī)生最后單獨聊天聊了什么？能告訴我嗎？”

我搖頭：“這是病患和心理醫(yī)生之間的秘密?！?/p>

腦子里回想起那一段對話——

“造成我應(yīng)激性失聰?shù)?，除了恐懼，還有其他的情緒嗎？”

“謝小姐，從你的表現(xiàn)來看，你的恐懼并非是對危險的恐懼，而是一種對情感的恐懼。這種恐懼可以舉例，一般來存在于被迫分離的夫妻、互有誤會的愛人，他們想和對方在一起，但是又不確定能否和對方在一起，因而感到恐懼，情緒至深，所以導(dǎo)致了病癥?！?/p>

疑惑解開，我的心中一片晴空。

姜桓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不想他擔(dān)心，踮起腳，嘴唇在他的臉頰輕輕碰了一下。

“放心，只要我們在一起，我確定以后都不會復(fù)發(fā)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