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詩范
抗戰(zhàn)時期,重慶臨江門丁字口我家旁邊有一家水煙鋪,我小時經(jīng)常坐在作坊門檻上看制作水煙。常見兩個伙計打著光胴胴,將煙葉鋪在大木框里,一層層噴水,再鋪一層煙葉,由此重復(fù)。待有半尺高就蓋上木板,在框邊打楔子壓緊到只有兩、三寸厚吊起,過一段時間待發(fā)出酒香時打開豎起,用木工樣的小推刨在側(cè)面刨,刨子兜里就刨出一簇簇金黃的煙絲。
水煙鋪女老板穿著開叉到大腿的旗袍,露出小腿上半透明的絲襪子,風(fēng)姿萬千地坐在鋪子前,慢條斯理端著銅水煙壺,忽而“噗”地一聲吹燃紙捻,點燃煙絲,吐出煙圈,把個煙鋪燒的香煙繚繞。有人來買煙就拿出中藥鋪那樣的象牙桿小秤幾錢幾兩地稱,然后倒在黃毛邊紙上,再豎著三根蘭指在麻繩上一繞就扎成捆,動作嫻熟優(yōu)雅。只要她在,門前總站著一堆男人,她不時地遞出她的銅水煙壺交給那些男人吸上幾口,還伸出玉指點擊男人的手背,生意做得十分火紅。
女老板我們不知她的真名,因為她腰很細(xì),走起路來像蛇在扭,大家叫她水蛇腰。有些大人說她是妖精,我們那時不知道妖精是好是壞,但我們小孩卻喜歡她,因為只要我們在她門口一站,她都會發(fā)餅干和糖果給我們,閑時還領(lǐng)著我們做“排排坐吃果果”的游戲。
我們不知她是否有男人。一次,一個陌生男人來到鋪子里跟她說了什么后就走了,她立刻辭退了兩個伙計,關(guān)了鋪子在里面大哭,漸漸地沒有了聲音,幾天都不見她開門。我媽慌忙砸開門,見她已奄奄一息。我媽給她喂了米湯把他救活過來,才知道他男人是軍統(tǒng),被秘密派往敵占區(qū)執(zhí)行任務(wù),受傷后被敵人抓住拷打,但他始終沒透露任何秘密,最后被敵人喂了狼狗。
1948年物價飛漲,一口袋錢買不到一口袋米。這時候我得了猩紅熱,三天三夜不退燒。眼看我就要死了,水蛇腰焦急萬分,她摘下自己的金箍子,金耳環(huán)和玉鐲子拿到街上的德國醫(yī)生那里換了幾針盤尼西林,我活過來了。
到1949年11月下旬,時局緊張起來。一個被他男人掩護活下來的戰(zhàn)友穿著軍裝來到水煙鋪,給她送來飛機票要帶她去臺灣。她先堅決不走,可那男人說:“為了我那死去的弟兄,我一定要帶你走,因為我們走后這座城市將不復(fù)存在!”
她打了一個戰(zhàn)栗,不再堅持,但堅決要到我家來告別。她見我弟弟很乖,她因沒生育,考慮自己到了臺灣沒依靠,便央求我媽把我弟弟抱給他。我媽有些舍不得,水蛇腰說:“過幾年我就會回來的,只是幫你養(yǎng)?!蔽覌尓q豫中,她說:“我給你們照個相留個念吧?!苯又桶盐业鼙У健熬癖ぁ保ó?dāng)時已改名為“抗戰(zhàn)勝利紀(jì)功碑”)照了相,拍照時我弟弟在水蛇腰懷中,側(cè)向著相機,手向前下方伸展,要掙扎出她懷中,撲向“精神堡”梯坎下的母親??赡苷沁@個動作,挽救了我弟弟。當(dāng)時我媽見狀就說:“讓我再抱一下他?!辈幌胛覌尳舆^我弟弟拔腿就走,她邊走邊對水蛇腰說:“反正你還年輕,還是自己生一個可靠些?!彼哐鞠肴プ罚伤磉叺能娙瞬粫r地催她上飛機,那時城外已不時傳來炮聲,她才悻悻然趕往機場。
那年12月初,早晨臨江門有霧。我第一個跑到街上,見街上竟然沒有幾個人,再一看街兩旁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滿了穿黃衣服的軍人,從碼頭一直站到魁星樓,不久就見一串被解放軍押著的舊政權(quán)的軍人與特務(wù)。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我認(rèn)出那是送水蛇腰走的那個男人。
那串人走完就見一群手拿小彩紙旗的學(xué)生從橋洞口下來,口里喊著口號,我也跟他們喊:“解放了,解放了!”
一段時間后,住在橋洞里的叫花子都被清理干凈了,街上也顯得整潔起來,街上天天都有人跳秧歌、劃旱船、走高腳蹺……熱鬧得很。我們都覺得真是換了個天地,天天都像過節(jié)一樣!
一天,一個穿著紅綢衣褲扭秧歌的女人抱起我,她正是水蛇腰,原來她也沒走成。之后經(jīng)過一些運動,她總說:“我不是壞人!”
我媽那時是居民委員,總是安慰她:“人民政府對沒參加過內(nèi)戰(zhàn)的抗戰(zhàn)人員有政策,何況你只是家屬。”雖說她也受了一些委屈,經(jīng)過幾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也總算挺過來了。她去世前,眼睛一直盯著閣樓上一個箱子,我媽叫我把箱子拿下來,我從中找出一張蓋著人民政府大印的獎狀,上書:“獎給人民衛(wèi)士曹淑敏”。她看了又看,緊緊抱著那獎狀才瞑了目。
我媽猛想起解放初期一個風(fēng)雨之夜,水蛇腰硬拉著她連夜上了公安局,第二天,公安部隊就從全城的下水道里取出幾十車炸藥。
“沒有她就沒有了我們啊……”我媽動情地說。
原來正是水蛇腰挽救了這座城市——她檢舉并說服了她男人的那個戰(zhàn)友特務(wù),交出了他們在下水道里埋下的爆炸裝置,為這座山城平安完整地回到人民手中立下了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