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權
銅富一只腳都跨出門了,卻像被鬼逮住似的,嗖一下又收回去。
“作什么妖呢? ”銅富婆娘從廚房探出頭來。
廚房門的左手齊人高處有一面鏡子,鏡子下面是洗臉架子,架子上放一洗臉盆,黑王寨老門老戶的人家都這模式,方便,就手。女人早上起床,洗完臉梳把頭,腿一抬就摸進廚房。
一天的煙火就開了。
黑王寨男人是不下廚的。
銅富在廚房門口停下,伸手在盆里蘸水在頭發(fā)上抹了幾抹,又抽出插在墻縫的梳子,對著鏡子歪著頭搗弄兩個來回,臉上有了滿意神情,才扯了扯衣襟,出門。
給誰看呢?整得人模狗樣的!銅富婆娘嘟囔著,在心里。
眼下,整個寨子里一竹竿掃不到半個鬼毛,封村封路十來天了,該死的冠狀病毒,讓家家戶戶自動封了門。
這年下,過得真憋悶。
銅富是黑王寨過得最憋悶的人,他手里做不完的活路,三十吃完團年飯,還把廁所的糞水挑到菜地里追了一遍肥。為這個,銅富婆娘罵過他:“瞧你生的賤命,叫化子還有三天年呢?!?/p>
銅富挨了罵,忍不住還嘴:“你只曉得人要過年,未必蘿卜白菜就不曉得過年? ”
“又不是七月大八月大,蘿卜白菜可以賣肉價,那么多蘿卜白菜,信不信過年我要你天天當肉吃!”擱平時,婆娘的手早作勢上來撕銅富嘴了。
話雖這么說,銅富的嘴巴卻一天也沒被婆娘苦到過,臘月里準備那么多年貨,新型冠狀病毒一作崇,得,孩子們?nèi)夭粊?,讓老倆口吃了獨食。
做吃做吃,做了不吃,還活人干嗎?不如跟豬一樣活,吃了睡,睡了吃。
這冠狀病毒還真讓人像豬一樣,吃了睡,睡了吃,銅富顯然憋不住了。豬還能哼哼,銅富自打嫁出去的姑娘出車禍后,一直把腦袋扎在褲襠下做人呢。
早上,村主任陳六廣播里叫個不停,說疫情到了最最緊要關頭,大家有錢出錢,沒錢出力,打好抗疫攻堅戰(zhàn)。
再不濟,也別給社會添亂。
這些話陳六天天在微信里當歌唱,之所以還在廣播中輪番通知,是因為黑王寨不用微信的人家,不在少數(shù)。
比如銅富,比如撿破爛的大老吳,比如給人算命的瞎子老五。
剛廣播完,添亂的人來了,有人敲村廣播室的門,陳六趕緊戴上口罩:“誰啊? ”
門外的腳步咚咚走出老遠,從五米外飄來一個聲音:“我! ”
這聲“我”底氣明顯透著不足,蔫頭雞似的,陳六腦海浮上一個人來:“是銅富? ”
門開處,縮著脖子,被口罩捂了大半個臉的可不就是銅富。
“啥事? ”看銅富那可憐相,陳六沒好意思訓他,非常時期呢,跑出來湊什么熱鬧。
能捐一分錢,還是能出一份力?
捐錢,銅富姑娘車禍的手術費還是靠寨里人大幫小湊的;出力,上面可是要求的,做志愿者要么有證(護士證、醫(yī)師證),要么有車,銅富是要一頭無一頭。
“我就是來問個信,”銅富嘴巴蠕動著,“這大過年的,城里人可愿吃蘿卜白菜?”
“還愿吃蘿卜白菜,能吃上一口就不錯了,封城兩周了,蘿卜白菜都賣上肉價了曉得不? ”陳六嘆口氣,“沒聽新聞上怎么說的,只要有一口飯吃,疫區(qū)內(nèi)的人能不出門就堅決不出門,不能讓這場抗疫戰(zhàn)爭功虧一簣! ”
“那照你意思? ”銅富眼睛亮了起來。
“照我意思還不明白? ”陳六接嘴說,“眼下疫區(qū)這情形,有蘿卜白菜吃,就是山珍海味了! ”
“主任你這話當真? ”銅富明顯激動了。
“你覺得我像開玩笑?”陳六嗓子沙啞著,“銅富你別閑打攪了,一大堆的事等著我?!?/p>
“主任你聽我把話說完,”銅富急了,“我這有一大堆的東西要捐呢?!?/p>
“你有一大堆東西要捐? ”陳六一怔,黑王寨誰不知道銅富這兩年日子過得像水洗般干凈。
“蘿卜白菜啊,你曉得的,我種了好幾畝,全捐了,不行啊? ”
“這個當然行!”陳六一拍后腦勺,“我咋沒想到這一出?!?/p>
你沒想到的事多了去!銅富頭一仰,“這樣的,晚上你安排車來裝,我這會就回家跟婆娘去菜園砍白菜挖蘿卜!”
銅富說完,把胸一挺,雄赳赳氣昂昂往回走,那架勢,都有點不把陳六放眼里了。
這可是疫情暴發(fā)以來,黑王寨第一次有村民大口大氣安排村主任做事呢。
陳六不生氣,沖銅富背影笑罵了一句:“都說人怕仰頭狗怕背手,還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