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勝應
白云在山巔啃草,濺落的露水更像親人的淚滴。
傷心和絕望成為故土此刻滾動的風景。我渴望有一條長鞭,把羊群全部趕到藍天上去,還人間一片雨水,滋養(yǎng)親人們焦渴的心。
是的,我需要縫補父母身體上的裂紋,讓他們的肌膚像春天的原野那么光滑平靜。
但羊群全部去了天上。我的憂心填補不了人間的荒涼。
如果能夠有一陣暴雨,把所有的云朵都落到故土,親人們就會獲得流動的比喻,并歡樂地截取、引用。父母的微笑,一定會成為遼闊里最輕柔的,超越五谷雜糧,超越人間燈火和清澈、寧靜,成為生死兄弟。
這時候再說到羊群,一定都是走動的快感。
它們高于村莊,成為我遠觀的塔尖。它們的顫抖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它們的消失一定連接著我的生命。真的,為了那最后的一聲咩叫,我愿意把雅魯藏布大峽谷挪移到身體里,成全悲傷一詞。
盛滿陽光的樹葉,撼動了黃昏。
但跌落不是落葉獨有的,還有遠處的太陽。整個大地不斷地暗淡下來。不知道是哪位高高在上的神靈,把秋風當優(yōu)美的經(jīng)文在誦讀。每吐露一字,人間就荒涼一分。
這不是一枚絕望的字。親人們早已修煉有術(shù)。
牛羊進圈,鐵器上墻,還有燈盞在餐桌上釋放光芒。還必須提及灶膛里的火焰,那左右圖騰依然脫離不了桎梏的比喻。唯有鮮美的素食和繚繞的炊煙,才能夠把這種卑微的在場感擴散。
我就是被炊煙喂養(yǎng)的人。
知道落葉的心。落葉并不以明亮在枝頭而驕傲。它們更愿意落到人間的低谷,成為螞蟻棺槨的一部分。它們覆在大地的表面,像一件遮羞的衣衫。
每解開一枚紐扣,我就會痛失一位親人。
不斷趕路的落日,照過每一寸天空,云朵,鳥雀的背影,也照過每一座山村的峰巒,樹冠,遼闊的草地。
被照耀的事物,會反光的事物,抓緊自己的每一寸土地,釋放著自己的每一種顏色,讓鄉(xiāng)村妖嬈,美麗,讓勞作的人像一個被溫暖捧在掌心的神圣的瓷器。
這些瓷器,構(gòu)成了整個村莊的關(guān)節(jié),截住河流的浪花,引出大地深處的秘密,讓草木盡情地展現(xiàn)著自己的芬芳,讓所有的田園開滿花朵,漫無邊際地向人間延伸??床灰姷牧鲃拥拿腊?,需要眺望,踮起腳尖地眺望。
被反復贊美的人和事物,被反復浪費的珍惜時光。因為照耀,而讓人想到了遠行的丈夫,蒼老的父母,以及鋪天蓋地低下頭的麥子和還在拔節(jié)生長的綠油油的玉米、泛著金光的稻谷,它們在感恩照耀的時候,祈禱新生。
這些細小的孤獨,總是成片成片地被人遺忘。
我的故鄉(xiāng),山多,風拐來拐去地吹。
親人們就像一枚枚無根的石頭,在山巒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再重的擔子,也無法讓他們站穩(wěn)腳跟,一路踉蹌,一路顛簸,一路搖晃,故鄉(xiāng)是一個隨時可以葬人的地方。
多么讓人勞累的地方啊,鐵器永恒地發(fā)著光,就連草木都看不下去了,想牢牢地抓住親人們的雙腳,讓他們慢一些,再慢一些。但怎么可能阻擋得了大家樸素的真理:如果不努力,土地就會浪費;如果土地浪費,莊稼就沒有生機;如果莊稼沒有生機,我們從哪里來那么多活著的機會。
所以,風再怎么吹,親人們都會成為我們遠離故鄉(xiāng)的引路人。一步一個腳印,流血流汗也不叫苦叫累。走,再走,走著走著就是一輩子。
這無限的死亡和有限的生命,我們必須贊美,必須為這樣的存在說出更多的旋渦、灰暗、迷茫,必須用更多的青山綠水虔誠覆蓋。
像老人一樣,老屋們一棟接一棟地靠在一起。如果不是那個姿勢,它們就會同時倒下,像人一樣,失去身體,丟掉靈魂。
蒼老,殘破,傾斜。誰能夠在經(jīng)過它們的時候,仰望它們的時候,深入它們的時候,發(fā)現(xiàn)落日每天也在經(jīng)過它們。
用瓦片遮蓋的屋頂,以前是鳥雀站在上面,現(xiàn)在是枯萎的樹枝積壓在上面,一層層的。鳥雀來了,每一次都會帶來細微的聲音。這聲音,仿佛最后的吟唱,緩緩地撫摸著寨子里最后的人煙。
被反復想念,反復贊美,反復虛構(gòu)的老屋、炊煙、鳥雀、草木、路徑、家禽、稻草垛、柵欄,還在低低地發(fā)著微弱的光。
不妥協(xié),不照耀,只逆向。
也許,存在就是證據(jù)。
允許風是從內(nèi)心深處暗藏的縫隙里吹出。
每種被吹動的事物,都是誦讀的經(jīng)文。
麥子是淚水、稻谷是汗滴。油菜、大豆、高粱、玉米,或者苞谷、紅薯等都是獲得存活的恩賜途徑。在故鄉(xiāng),允許留守成為山清水秀的污點,在春風里搖曳,成為祈禱聲中的安穩(wěn)或者斷句。
允許春風對他們的清點和檢閱,允許雨水對他們的浸泡和清洗。
我愛他們的掙扎、泅渡,甚至死亡和消失都不曾遠離過自己的祖國。
我愛他們的絕望、驚喜,甚至熱烈和悲傷都在自己狹小的世界里。
父親的痛龐大,偏遠,遼闊,沉甸甸的。
父親的痛其實就是麥子的、苞谷的、稻谷的、土豆的痛。這些痛有不同的稱呼,卻只有一種出生和命運。有的痛著痛著,發(fā)芽、成長、開花、結(jié)果;有的痛著痛著,變綠、茂盛和枯萎、葉落。這種痛是幸福的痛,得到雨水恩賜,得到陽光普照。因為父親和這種痛,同命運、共呼吸。所以,父親看起來堅實,又樸素。
是啊,風一吹,五顏六色的綢緞,不斷地展開。這盛世浩蕩的美,覆蓋了一個又一個的寨子。父親在這里耕耘,他的理想也會金燦燦的。他的夢啊一定會綠油油的。他的寂靜一定是湛藍湛藍的。他的心一定是干干凈凈的。
這樣的痛那么多,有一層接一層的香。
因為香而痛才是最美的痛,因為痛而美的黃昏,才是最高貴的人生。
北方的樹木筆直,每棵樹間都有著友善的距離。它們的交談,從不漏掉任何一句祝福和問候。就連壞脾氣,也能夠觸摸到彼此的鼻尖。其實,在地底,它們的根須抱得很緊。
南方好像樹與樹之間沒有縫隙,密不可分,它們的爭吵好像很多。其實,它們的感情更加的綠。有時候還會為了同樣的故事,一起泛黃。
無論南與北,樹木都是一種懂得尊重和理解的植物。它們是世間的美麗防線,有它們,就少了泥沙,有它們就少了荒蕪。
記憶中最深刻的樹是北方的柏樹。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像做人處事那樣,不拖泥帶水。而對我影響最大的樹,是南方的古松,懸崖上,它們也不氣餒,不妥協(xié),抓住少有的塵土,就能夠把自己往上長。
樹一直是鄉(xiāng)村不可缺少的事物。
它們約等于人,現(xiàn)在,它們在落日下面,有著宏大的寂靜。
我懷疑我是推開無限的美好,才看到了無限的驚喜。我該如何去描述這樣的一個清晨?有鳥語花香,有草木茂盛和曲徑通幽,更要陽光閃爍,露珠晶瑩,還有半邊天的緋紅和若隱若現(xiàn)的遠山,以及碧野連天的遼闊和不斷脈動的水聲,一切的一切都在事物的隱秘處,由一場大霧引領(lǐng)著光明即將抵達的地方。
而昨夜,我坐擁整個世界的夜色,對一朵花,或者說一草一木的解讀,是那么蒼白無力,白白地辜負了一盞為我不滅的燈盞,那一抹搖曳著的微光,就算是不離不棄的希望,相信也該在我終究要面臨的夢境里,有所懷想,美,其實就是那么容易掌握,它深邃到我無邊的仰望里,細微到我身邊的任何事物。
難道,你已經(jīng)藏身于整個世界的黑暗,夜色不僅僅是你的小名,還是你在整個人間的身份,你在醞釀更大的一場光明,懷揣北斗七星,又舉璀璨啟明星,就在我微微失神間,打開了上帝的大門,傾倒出,萬水千山的美。
告訴我,如果山河要沸騰,我還得徹底轉(zhuǎn)身。
坡地第一次完全展現(xiàn)自己的身體,在絢麗多彩的背后,滿目瘡痍,只剩下裸露的黃土。
黃土上面,卑微的螞蟻依然繼續(xù)爬行,搬動偌大的黃昏如遺失的米粒,走在秋風吹送的斜坡上,一步一個世界,一步一個黃昏。
我所懷戀的溝壑,秋風填補不了的,秋雨繼續(xù)填補,秋雨填補不了的,秋月繼續(xù)填補,期間還有浩瀚的星光和幾只堅持歌唱的昆蟲。
推開一扇窗,我看到了一塊坡地。它攜帶著遼闊涌入我的胸懷,我側(cè)身是一堵墻壁,我轉(zhuǎn)身還是一堵墻壁,我一旦倒下,四面都是墻壁,而只要閉上眼睛,世界都是黑的。
一塊坡地成了我中年的重要內(nèi)容,就像我每天都在咀嚼,動用嘴巴和牙齒,但坡地一直就在最近的地方,和食物偏離,并任由時光把胡須一根接一根地,一撮接一撮地從我的下巴拔出。
它們想脫離我的身體,終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我想根除它們,更是一件難以完成的使命。再進一步,坡地成了我五官端正的一部分,而五官端正,更是我身體健康、完美的重要內(nèi)容。說到身體,我熱愛它,也縱容它;討厭它,也接納它?;蛟S,秋天,對于我們來說,它一直在試圖保持兩面性,顯陰陽,通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