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
小時候,我和外公外婆關系最好。爺爺奶奶怨惱我是個女孩,除了逢年過節(jié),很少露面;父母每天工作忙碌得如夏雨,剛落地就立刻蒸發(fā)不見了,是外公外婆主動站出來,守護了我的整個童年。
他們住的是老式的平房,有一個種滿蔬菜的小院,兩邊新建的高樓把陽光都遮住了。冬天,老房子又潮又冷,呼嘯的北風穿堂而過,在人的皮膚上肆虐;夏天,數(shù)不清的蚊子擾得人心煩意亂,堆積多年的舊家具散發(fā)出一股霉味,讓人透不過氣。可就是這樣一處簡陋的房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地方。
春日,我和外公外婆一起去田埂上挖野菜、撲蝴蝶;仲夏,外公整夜搖晃著蒲扇來為我納涼、驅(qū)蚊;深秋,我趴在外公的背上打桂花,纏著外婆做香噴噴的桂花餅;冬天,我總會得好幾件嶄新的棉襖和比其他孩子都要厚上幾倍的紅包……老房子是萵苣公主的城堡,它隔離了一切現(xiàn)實的煩惱,變成了每一個女孩都夢想擁有的童話王國。
我許多的“壞習慣”都是在那時被慣出來的。就拿吃飯來說,每次吃飯,我家都好比“春晚大舞臺”,必得有一個人唱歌、一個人跳舞、一個人鼓掌,在歡笑聲中我才肯乖乖地張嘴。等我讀了幼兒園,中午在食堂吃飯,外婆擔心我挑食得厲害,每天都變著花樣做兩道菜,讓外公給我送過來。記憶中有無數(shù)個雨天,外公總是穿著齊膝的大皮靴,撐著一把小紅傘,準時準點地候在校門口。小紅傘像個暖烘烘的大燈籠,把鐵門照得亮堂堂的。
后來,父母工作調(diào)動,我隨著父母到城里讀小學,外公隔三岔五就會坐進城的早班車,拎著大包小包美食來看我。他不知道從哪里練就了一招“佛山無影手”,只要母親的視線一轉(zhuǎn)移,他便熟練地從口袋里掏出一筆“巨資”塞進我的口袋里。就連現(xiàn)在,病中不愛出門的外公也總會一遍遍地問:“斌斌在哪里?”“斌斌去不去呀?”“我要和斌斌坐在一起。”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他才滿心歡喜地坐上車。
上大學后,我每隔一周就會回家過周末,于是父母經(jīng)常帶我回老家看望外公外婆。直到上個月,外公突然病重被推進急救室,醫(yī)生連續(xù)進行了幾番搶救,但都效果甚微,甚至下了病危通知單。我癱坐在地上,冰冷的瓷磚直凍進我的心里。
我站在急救室前,被那扇自動門拒之千里外。天上的星星看起來都擠在一起,其實每一顆都離了幾光年的距離。此刻,我和外公明明靠得很近,卻仿佛隔著一片永遠無法越過的海。
那段時間,親人們輪番來醫(yī)院照料外公。兩周后,外公奇跡般地漸漸好轉(zhuǎn)起來。我積蓄多日的淚水終于破眶而出——感謝死神,在最后一刻,將外公還給了我。
經(jīng)過這場大病,外公出院后總是整日待在老房子里。他就像一臺老式家用電器,日日夜夜,辛苦運轉(zhuǎn)了一輩子,內(nèi)部的零件都已經(jīng)損壞了,即便用盡最后一絲力量努力維持現(xiàn)狀,最終依然避免不了被歲月?lián)Q新的命運??杉幢銣S為閑置,他也不愿離開這個他奉獻了數(shù)年的地方。
我突然意識到,外公再也不是那個舉著紅蘑菇傘、步履矯健地穿過擁擠的人潮為我送飯菜的外公了,歲月的浪潮帶走了他靈活的雙腿、年輕的皮膚、敏銳的聽覺……卻給我留下了十數(shù)年如一日的愛。如果我把成長寫成一本回憶錄,外公無疑是書中最動人的注腳。
人生哪里有那么多歲月靜好,只不過是仗著有人偏袒與疼愛,我才能肆無忌憚地打鬧,無憂無慮地長大。相比之下,我從不曾怨懟爺爺奶奶的不公,因為外公給予我遠遠甚于其他孩子的疼愛與呵護。這一份愛,讓我這平凡的一生有了無限的價值與意義。
我曾經(jīng)失去了海洋,可外公給了我一片星空。人的一生有如四季,待濃烈的夏日逝去后,白晝就會漸短,黑夜愈來愈長。在深不見底的暗夜里,每當我仰望云端,他永遠是離我最近的那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