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
白雪過后,所有的草木,與一場春風,握手言和。
故鄉(xiāng)的原野,是我夢中的新娘,眉黛含春,桃腮含笑。
春光融融,一行白鷺飛不過故鄉(xiāng)的山頭;楊柳依依,兩只黃鸝啼不透蒼茫的暮色。古老的村莊,像一支發(fā)芽的民謠,等待一棵草彎腰拾起。
長夜來臨,小草點亮星辰。每一窩草,都是一粒星子。繁星滿天,草木遍地。星在天,草在地,孤獨在村莊。
夜色如此蒼涼。一萬頭牛羊,在我心頭咆哮。一滴清露,滑落陡峭的枝頭。
月掛林梢,風吹老莊。
佛在天堂聽經(jīng),我在瓦下聽風。
風從遠方來,帶著遠方的故事,帶著流水的芬芳。月光下的青瓦,瓷器一樣純凈,古井一樣深沉。風走過時,我聽到了青瓦那來自地心的心跳和均勻的呼吸。諦聽青瓦,青瓦如歌如麻,如風如水。詩經(jīng)打開,農(nóng)耕花開。一頁瓦,就是一世人生,一本家譜,一部村史??v然夢回前世,我也走不出青瓦那憂傷的目光。
月光舔舐青瓦的脊梁,有酒花之美,表里俱澄澈。一樹桃花,打開春的路徑;一片青瓦,指引家的方向。
今夜,我從一片青瓦里出發(fā),又從另一片青瓦里歸來!
一張犁鏵,靜默在時間之外,春光之內(nèi),等閑眉心銹蝕,螞蟻搬家。一條扁擔,懸掛在新月之下,湖泊之畔,垂釣歲月如麻,光陰似箭。
每一件農(nóng)具的內(nèi)心,都收藏著一個家族的來路,一個村莊的來路,和一個民族的來路。
我勤苦的父親,在月光下,用鋤頭縫補歲月;我辛勞的母親,在渭河邊,用水桶打撈星辰。他們生命的每一根白發(fā)里,都貯滿了對農(nóng)具的崇拜。
我站在一部村莊史泛黃的扉頁,時間的車馬來來往往,我的心猶如我日漸豐滿的村莊,農(nóng)具盡情表達著歲月。
我在正月的風里,斟一杯濃烈的鄉(xiāng)情,與一座戲臺對飲。
一滴穿腸的酒,落在了誰的心上,又迷醉了誰的雙眼。
一出古老的戲,藏著今人的夢,在村莊的額頭,徐徐展開。
銅鑼滾過山梁,戲袍穿起月色。臺上的戲,濃墨重彩,唱別人的傳奇,流自己的眼淚。臺下的眾生,心事紛紛,借古人的事,還各人的愿。唯有對面大殿上的神,緘口不語,默不作聲。
戲臺再大,也大不過人情。臺口再深,也深不過人心。
正月的戲臺,是神的盛宴,是人的盛事,是人神共赴的盛會。正月,在一場戲里開始,又在另一場戲里結(jié)束。
我在正月里的戲臺下,聽到了花開的聲音,我在戲臺上的一出戲里,看到了鄉(xiāng)愁的容顏。
背上行囊,揣上戲臺,在遠方,唱一出比自己還孤獨的戲。
種下白骨,長出石頭。
忠臣孝子,貞潔烈女。時間的囚徒,墻上的玫瑰。
死背叛了生,睡背叛了醒,黑夜背叛了白晝,時間背叛了牌坊。
種下的石頭,開不了花,結(jié)不了籽。而滿腹的心事,也早已化成一堆堆白蓮似的沙礫。
長夜漫漫。大地不眠。站在牌坊下,遠眺暮色,才知道當年的夜有多么沉重,才知道當初的夢有多么縹緲。站在月色下,仰望牌坊,才知道牌坊的高度,就是意志的高度,才知道牌坊的兩端,就是事非的兩端。
牌坊,是歷史的淤血,時間的疼痛,大地上隆起的結(jié)疤,是我無力回首的往事。
月亮和星星,在一口井里團圓。
炊煙和白云,在一口井邊私奔。
夜色蒼茫。井底的嘆息,比刀子還快,比歌聲還輕,比愛情還美。身邊的一棵老槐樹,已成精,無意去留。
落霞懷念孤鶩,秋水懷念長天,水井,懷念轆轤和女人。
燕子來時,梨花開后,一口井和一條河達成協(xié)議。老井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村莊里的一口老井,像一頂反扣的草帽,像天空下的一只鳥巢,留下一個固執(zhí)的意象。
鄉(xiāng)愁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