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菲
七月,雨水籠罩唐布拉草原。路繞開了路,雨熄滅了所有秘密。
今夜,明亮的只有哈薩克氈房,只有不竭的泉水,只有雨。
今夜,只有雨在聽雨。
今夜,睡眠終于被寂靜尊重。
喀什河奔流,只有這匹濕漉漉的馬,躍跳出唐布拉時間,向著遠(yuǎn)處的伊犁河。
聲音重復(fù)聲音。密集謄寫密集。
雨壓著一切,口唇溫?zé)?,向著冰涼的唐布拉?/p>
我記得此行的目的。
我忘了此行的目的。在雨中相遇的,只有你。
像不多的回憶,只有夏天。自由被穿過云霧的光束固定。沒有水龍頭的山泉,沒有第七天的喀什河。
夏天又春天的模樣。唯有唐布拉的夏,如我,年過三十還穿裂帛的女子,所有的拘謹(jǐn)與青澀。
炎熱。蒼蠅?;覊m。都遠(yuǎn)離了。我愛冰涼的夏天,愛夜里厚厚的被子。
麥子灌漿,深情在風(fēng)中起伏,和樹和草一樣?;ǘ鋸拇蟮厣戏?,從一片坡到另一片草。牧群低垂,如僧袍圣潔。
我想象它。春天,花朵的塵埃從天而降,漫漶如海。
不適合于牧。耕。讀。泛濫的視覺體驗,像一種風(fēng)景大片。
秋天活得尊嚴(yán)。辭別又不忍心的決絕之兆,衰萎的草和卸下翅膀的樹,它們心如死灰,等待大面積撤退。
寬宥的金色,隱蔽了許多形銷骨立的真相。將以金色孤單走向銀色睡眠。
當(dāng)我想到漫長的草原之冬,生產(chǎn)力停頓,牛馬體毛結(jié)冰,草料乏味,和書籍對我造成的壓迫一樣,會留下陰影。
大雪過去。溫暖開始得晚。
我愛它冷。給我生的機(jī)會。
夏天,我渴望上山去,從這些純凈的地名拾級而上:尼勒克縣城、哈拉蘇、烏拉斯臺。以涼下來的身體進(jìn)入百里畫卷。
大地的寬容之一,一部分盲目廢棄的青春,將其存持于天山山脈。有著封閉的燦爛和清涼。
雨后清晨,穿過唐布拉小鎮(zhèn),將公路兩邊平仄不一的拌面館,奶茶館,售黑蜂蜜的小店,喀什河上的水泥橋,都拋諸腦后。
向坐在自家氈房門口,面目寫滿期待的哈薩克大叔表示抱歉,我們要到林中去。
向開出籬笆的小藍(lán)花;向臉蛋黑紅,騎高頭大馬,老練地邀請我們騎一程的哈薩克少年;向路面水洼中的一小片藍(lán)天表示抱歉,我們要到林中去。
林中光束簡單,寂靜重疊。
牛羊,松鼠,螞蟻和移動信號一樣,時有時無。
露水打濕裙裾。
我的到來充滿悲傷,無力像每一根頭發(fā)那樣靜靜垂落。
我感受到樹林龐大的圓滿,封閉的善良。
這只是你的一部分,進(jìn)入或者離開,都是同一種空虛。
暑假,天黑之前,我要拔菜,洗菜,搟面,切肉,煮飯。
看看,天已黑盡。
星星細(xì)小的身影先于母親回家,蜷在廊下。
麥秸稈燃著紅紅的灶火,燒出涼下來的青藏高原,邊沿。
白天終于走了,但遠(yuǎn)沒有結(jié)束。
它漫長,如我多年后生活的西域,只有寫詩才能用掉。
它和母親,同背一捆青草回家。等母親洗了手,用濕毛巾擦干凈臉,坐在桌前,舉筷子端起碗時,白天才會結(jié)束。
星星亮并舒展起來,屬于夜晚的安謐剛剛開始。
光線斜下來,彈掉室內(nèi)的許多灰塵,九月的下午便如水涌入。
寫不出夏天的句子了,已有植物在枯萎。
然而,樓后面的小路上,雞冠花在盛放。
水果玉米熟了,你坐在我身旁吃,只這金黃的一刻,小小的你如此安靜。
我看看身旁,我渴望的金色的字,被一顆顆吞下肚里。
有你代勞,今天我就不寫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