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的本質：基于精準扶貧實踐的思考

朱冬亮

【關鍵詞】貧窮本質? 精準扶貧? 田野實驗? 實踐? ? 【中圖分類號】D61? ? 【文獻標識碼】A

2015年11月召開的中央扶貧開發(fā)工作會議誓言：“決不能落下一個貧困地區(qū)、一個貧困群眾?！雹冱h的十八大以來，社會各界群策群力，投入數以萬億計的資金，扶貧工作取得了決定性的進展。2020年，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收官”之年，也是國家精準扶貧“收官”之年。精準扶貧任務的完成，意味著中國消除了絕對貧困，這是繼2000年解決溫飽問題之后所取得的又一次重大發(fā)展成果。2017-2018年，筆者指導研究團隊到貴州省龍里縣、獨山縣，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龍勝縣、羅城縣，甘肅省清水縣、武都區(qū)和福建省霞浦縣、將樂縣、順昌縣等4個省、自治區(qū)的9個縣（區(qū)）實施田野調查，共調查了19個貧困村，獲取686戶樣本，其中建檔立卡貧困戶為643戶，而獲得完整建檔立卡信息的樣本貧困戶共有537戶。文章以實地調查獲取的一手研究資料為基礎，探索貧窮的本質，再對農村精準扶貧的基層實踐進行分析和闡述，并在此基礎上提出對策建議。

致貧的原因：貧困戶致貧原因復雜，往往并非單一因素所致

實施農村扶貧，首先要弄清楚貧窮的本質是什么？是哪些因素導致了貧窮？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在《貧窮的本質》這一著作中，試圖以連續(xù)15年對世界五大洲18個發(fā)展中國家的調查為基礎，深入探究和剖析全球貧困的本質。他們發(fā)現，如果按照每天人均消費低于99美分的世界貧困劃分標準，2005年全球有8.65億人生活在這個標準之下，占當時世界總人口的13%。②兩位學者注意到，目前世界上貧困地區(qū)大都是處于土地貧瘠、水源缺乏、交通不便的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內陸地區(qū)。為了適應這種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貧困地區(qū)的窮人有著自己的經濟生活方式和生存準則，非貧困地區(qū)的人很難理解和想象他們的生計方式。兩位學者認為，只有真正了解窮人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才能把握貧窮的本質，才能開出逃離“貧窮陷阱”的藥方。③

在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看來，貧困的表現與窮人缺衣少食、營養(yǎng)不良、就業(yè)機會不穩(wěn)定且收入低微、子女受教育水平低、信貸等社會支持缺失、扶貧政策執(zhí)行不到位等各方面因素相關。正是基于同樣的理念，結合以往的扶貧經驗，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提出了精準扶貧策略，強調農村扶貧首先要弄清“扶持誰”的問題，確保把真正的貧困人口、貧困程度、致貧原因等搞清楚。在精準識別貧困人口的基礎上，再針對不同地區(qū)不同家庭的具體致貧原因，實施發(fā)展生產、易地搬遷、生態(tài)補償、發(fā)展教育和社會保障兜底等“五個一批”扶貧策略。在具體實踐中，各地總結出因學（教育負擔重）、因子女多、因缺勞動力、因病殘、因缺技術、因災、因發(fā)展動力不足等多種致貧原因，并對之精準施策。

2017-2018年，筆者在貴州、廣西、甘肅和福建4個省、自治區(qū)的9個縣（區(qū)）對抽取的537戶建檔立卡的貧困戶家庭樣本進行分析（以貧困戶填寫的建檔立卡信息為準），貧困戶家庭致貧的原因多種多樣（見下表）。事實上，如果貧困家庭缺勞動力，就意味無法對其直接進行產業(yè)扶貧。

4省、自治區(qū)9縣（區(qū)）537戶樣本貧困戶家庭主要致貧原因分析表

貧窮既是一種社會現象，也是一種個體現象。正如《貧窮的本質》所指出的，貧困者之所以會陷入“貧困陷阱”而難以自拔，與其所處的落后的經濟社會發(fā)展環(huán)境有關系，由此導致窮人們在對自己家庭的健康、教育等進行投入規(guī)劃時采取了一些在外人看來是短視的做法，導致貧困的生產與再生產。④上世紀60年代，美國學者奧斯卡·劉易斯（Oscar Lewis）曾對美國城市的貧民窟窮人階層進行過細致的人類學田野調查，發(fā)現窮人階層有獨特的亞文化生活方式。這是窮人應對外部生活壓力的一種特有的態(tài)度和反應，他稱之為“貧窮文化”（poverty culture）。這種“貧窮文化”會通過代際傳承而延續(xù)下去，導致貧窮的延續(xù)和窮人的再生產。“貧窮文化”有自身的特質，并且與窮人所處的社區(qū)環(huán)境乃至大社會環(huán)境整合缺失、貧窮社區(qū)團體、貧窮人的家庭結構和窮人的個人特質等四個因素有關。⑤

事實上，貧困戶致貧的原因是非常復雜的，我國單一選項的建檔立卡調查數據對致貧原因的分類并不能充分反映貧困戶的實際情況，有的家庭是多種因素致貧。如因病因殘的貧困家庭肯定就缺勞力;因孩子多上學負擔重的貧困家庭很可能就缺資金;缺技術的貧困家庭則可能與家庭成員受教育程度更低有關。其中，因殘因病的貧困家庭必須以社會福利救助來進行扶貧，涉及到的是國家社會保障政策缺失的問題，如果社會保障機制還沒有建立完善，這類貧困現象將不停出現。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對貧窮本質的分析就試圖揭示出窮人的生活經濟學特征和規(guī)律。

從我國的扶貧實踐來看，我們必須真正區(qū)分出貧窮是因為生產力發(fā)展落后導致，還是由于制度排斥因素所致，或者家庭個人因素所致。在20世紀70年代，西方學術界提出用社會排斥理論（social exclusion theory）來解釋社會貧困問題。⑥美國學者托馬斯·格萊溫（Thomas Gladwin）注意到窮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所處的弱勢地位處境，包括被人瞧不起、無法與人競爭、缺乏技術和權利缺失。著名的反貧困治理研究者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進一步指出，貧窮社會問題從很大程度上看是社會排斥產生的一種社會資源分配不平等現象。⑦這種情況在我國也確實存在。

已有的關于貧困本質的研究給我國的反貧困治理提供多方面的啟示意義。事實上，當貧窮意味著發(fā)展不平衡時，消滅貧困就不可能;當貧困與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相關時，貧困就是外部客觀原因所導致;當貧窮與特定家庭或者社會成員的殘疾患病、心智不健全連在一起時，就掩蓋了社會保障的缺失;當貧窮與個人的懶惰、頹廢、懈怠相關時，凸顯的是人性的頹廢。

在中國精準扶貧的實踐中，產業(yè)扶貧項目是投入最大的扶貧舉措

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闡述的發(fā)展中國家的扶貧經驗給我們的啟示是扶貧工作是層層遞進的。首先要提升貧困群體的營養(yǎng)和健康狀況，才能考慮提高窮人的教育水平，并為貧困者提供就業(yè)培訓。從外部支持條件來看，要控制人口過快增長、給予窮人小額信貸支持、提高扶貧政策實施績效等。不過，我國2000年之前實施的“八七扶貧”攻堅計劃已經基本解決了貧困群眾的溫飽問題，新時期的精準扶貧則是提升到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標準，大力實施“五個一批”扶貧策略，到2020年穩(wěn)定實現農村貧困人口“兩不愁三保障”，體現出中國現階段扶貧強有力的政府主導性特征，投入的力度更是前所未有。由此形成中國特色的扶貧之路。

國際反貧困力量整合研究者、非政府組織、地方政府力量，在2003年創(chuàng)建了貧困行動實驗室。截止到2010年，該實驗室研究人員在全球40個國家實施了240多個試驗項目，其中很多就是屬于產業(yè)扶持類的項目，具體舉措包括為貧困家庭提供小額信貸支持和就業(yè)培訓等。⑧在我國的扶貧實踐中，產業(yè)扶貧也是投入力度最大的項目。筆者調查的4個省、自治區(qū)9個縣（區(qū)）均規(guī)定：符合條件的貧困戶家庭發(fā)展各類產業(yè)項目，每戶都可申請金額為2000-6000元不等的無償產業(yè)扶貧資金。其中，在抽樣調查的537戶建檔立卡貧困戶樣本中，有超過三分之一（34.6%）的貧困戶有申請到各類林業(yè)產業(yè)項目資金扶持。除此之外，對于符合條件的建檔立卡貧困戶，根據其家庭情況，每戶可申請最高不超過5萬元的小額貼息信用貸款用于發(fā)展產業(yè)，期限不超過3年。

為了鼓勵合作社、農業(yè)企業(yè)等經營實體帶動貧困戶脫貧，各地最常見的做法是給予這類經營主體金融扶貧貼息貸款，享受稅收優(yōu)惠或者鼓勵林地規(guī)模流轉等支持。閩西北將樂縣福建金森林業(yè)股份有限公司就是參與產業(yè)扶貧項目的一個典型案例：作為本縣唯一的上市企業(yè)，該公司與本縣10個貧困村合作造林，雙方合作造林面積2598畝，這10個貧困村共有61個貧困戶、210位貧困人口。由于經營林地投資期限達20年以上，為了提前兌現扶貧效應，該公司提前給10個貧困村每年每畝預付90元的林木采伐收益，每年預付資金233820元，平均每個村每年23382元。另外，該公司還給61個貧困戶每年每戶預付1300元，每年需支付79300元，參與扶貧項目的210個貧困人口每年可獲得穩(wěn)定收入378元。兩項合計公司每年提前支付扶貧收益313120元。

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注意到，扶貧項目的實施與村莊社區(qū)決策機制有很大關聯(lián)。⑨我國各省普遍給予貧困村扶貧資金項目扶持，目的是使貧困村脫貧并帶動村里的貧困戶脫貧。扶持村集體的項目包括成立合作社、發(fā)展光伏產業(yè)等。如甘肅省要求在2020年之前，每一個貧困村至少成立一家農業(yè)或者林業(yè)專業(yè)合作社。廣西壯族自治區(qū)也規(guī)定，到2020年，全自治區(qū)5000個貧困村都要確保設立50萬元以上的村集體經濟發(fā)展資金。福建省則要求，貧困村集體年收入要達到10萬元，才能摘掉貧困村的“帽子”，各級財政除了要保障村級組織運轉經費之外，還要分別對省市級貧困村和縣級貧困村給予20萬元和10萬元的資金扶持，以增加村集體經濟收入。

由于精準扶貧考核對時效性要求高，各地幫扶干部幫助貧困戶，普遍支持其發(fā)展一些見效快的家庭種植業(yè)和家禽牲畜養(yǎng)殖業(yè)。貴州、甘肅、廣西等經濟相對落后的省份從2014年前后開始精準識別貧困人口并推進扶貧工作，而在福建、廣東等經濟相對發(fā)達地區(qū)，精準扶貧實際上自2015年11月中央扶貧工作會議召開之后才推進，而大多數地方都要求在2019年前就實現精準脫貧，整個扶貧的時間不超過6年。實際操作中，很多貧困戶在2-3年內就要實現脫貧。所謂的第三方評估精準脫貧在2017年或者稍晚時候即展開。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能夠顯現出扶貧成效的大多是短期性的產業(yè)項目，這就導致無論是地方政府還是幫扶干部都不愿投入那些需要長期經營才能見效的產業(yè)項目。例如，廣西百色市、貴州龍里縣等都把扶持貧困戶養(yǎng)豬作為一項重點扶貧產業(yè)在全縣推廣實施。2016年開始，龍里縣對具備條件有飼養(yǎng)意愿的貧困戶，平均每家無償分配2頭50斤以上每頭價值約1000元的小豬仔，政府再配套提供價值250元的飼料錢以及一些防治豬生病的藥品，每頭豬仔配備投入的扶貧資金大約是1400元左右。貧困戶自己把小豬仔養(yǎng)大，所得歸自己，前提是第二年大豬出欄后，貧困戶自己要再買2頭小豬仔飼養(yǎng)。2017年，龍里縣全縣投入的扶貧小豬仔是10023頭。

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的研究表明，貧困群體應對外部市場經營風險的能力比普通人要弱的多，因此實施產業(yè)扶貧，政府必須配套建立農產品保險等類似的幫扶舉措，從全產業(yè)鏈角度支持才能獲得更好的實效。⑩從近年來的實施情況來看，我國產業(yè)扶貧也存在類似的問題。如貴州省龍里縣貧困戶2016年養(yǎng)的豬到2017年長到200斤左右，但2017年年中時，當地生豬的價格很低，毛重每斤只有8元。一頭生豬只能賣1600元，僅豬仔成本就要1000元。幸好豬仔和飼料成本有扶貧資金扶持。這樣算，如果是貧困戶自己養(yǎng)豬，就不掙錢，甚至可能虧本。而如果遇到2019年的“非洲豬瘟”，各地普遍禁止散戶飼養(yǎng)生豬，情況更是不容樂觀。

即使有的地方投資了一些長期性的產業(yè)項目，但是這些扶貧項目尤其是林業(yè)類的扶貧項目投入周期長、見效慢，因此短期內很難客觀準確評估其扶貧成效。而現有的扶貧政策設計也無法與之有效銜接，主要是因為扶貧項目資金投入使用制度違背產業(yè)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以林業(yè)產業(yè)扶貧為例，為了達到規(guī)模效應，一個縣（市、區(qū)）規(guī)劃發(fā)展的經果林（如油茶、核桃等）種植規(guī)模往往動輒幾萬甚至十萬畝。這些項目投入大、周期長、見效慢，至少要3-8年以上才能掛果并產出經濟效益，而這些產業(yè)前期投入每畝至少要3000-5000元，雖然政府給予500-1000元的補助，但投資者自身依然要投入數年時間及大量的資金。目前的金融扶貧政策給予貧困戶貸款貼息支持的時間一般只有1-3年，最長不超過3年。如果貧困戶要投資建設周期長的林業(yè)項目，現有的政策支持顯然力度不夠。再者，由于很多地方的扶貧產業(yè)結構相同，數年之后林果業(yè)產出之時，恰恰可能是產能過剩時期，其中面臨的市場風險缺乏嚴謹的評估。

在中國精準扶貧實踐中，易地搬遷扶貧是深度貧困地區(qū)的扶貧之路，生態(tài)扶貧主要依賴轉移支付投入

雖然《貧窮的本質》強調指出全球高貧困發(fā)生率地區(qū)往往都是分布在生存條件較為惡劣的地區(qū)，但是書中的論述很少提到發(fā)展中國家在這方面采取的行動。而這點恰恰也是中國扶貧項目實施投入力度較大的地方。如果當地實在不適宜人居，就通過易地搬遷改變人地關系來達到扶貧的效果。

甘肅隴南市武都區(qū)某領導曾經認真算過一筆賬，發(fā)現在不適合人居之地實施易地搬遷扶貧投入的資金比在當地扶貧花費的資金更少，而且成效更佳更有可持續(xù)性。2016年，武都區(qū)全區(qū)有60個村社4100戶1.8萬貧困人口居住在不具備生存條件的貧瘠苦寒之地，存在行路難、吃水難、用電難、上學難、就醫(yī)難、通信難等問題。這些地區(qū)的道路、水利等基礎設施、教育、衛(wèi)生、文化等公共服務欠賬大。以往采取輸血式扶貧和就地開發(fā)式扶貧都不能從根本上斷“窮根”，需要“挪窮窩”。初步估算，武都區(qū)要讓這1.8萬貧困人口在當地脫貧，僅道路建設、產業(yè)扶持、解決飲水安全、通電、教育等就需要投入11.48億元，戶均投資約28萬元，人均投資6.38萬元。而如果進行易地搬遷，集中安置到條件較好的區(qū)域，在群眾不掏一分錢的情況下，比在原址扶貧可以減少投資3.03億元，節(jié)約超過四分之一的資金。

和別的扶貧方式相比，易地搬遷扶貧投入大、見效慢、是一項系統(tǒng)性工程，必須與就業(yè)保障、教育扶貧、健康扶貧緊密結合在一起，并逐步把易地搬遷的貧困人口納入城市居民的管理范圍，使他們在就業(yè)、社會保障、醫(yī)療保障等方面享受同等的待遇，否則可能會在安置點形成貧民窟。

生態(tài)扶貧是我國實施的在國際反貧困治理中獨具特色的扶貧舉措，其他發(fā)展中國家很少采取此類扶貧舉措。深度貧困地區(qū)大都是我國生態(tài)環(huán)境較為脆弱的地區(qū)，只有先把“荒山禿山”轉變?yōu)椤熬G水青山”，才能進一步轉變?yōu)椤敖鹕姐y山”。生態(tài)扶貧的主要舉措包括兩點：

一是實施生態(tài)護林員扶貧。2016年到2017年，中央財政總計安排45億元資金聘請37萬貧困人口為生態(tài)護林員，可帶動約100萬貧困人口脫貧。各地在落實國家生態(tài)護林員政策時，基本上是在符合條件的貧困戶家庭選擇1人擔任護林員，每個護林員一年可獲取數千到1萬元的工資性收入。一個貧困家庭只要有1位被聘為生態(tài)護林員，基本上可帶動1個貧困戶脫貧。如2016年和2017年貴州省獲得中央財政資金5億元，聘用生態(tài)護林員5萬人，涉及建檔立卡貧困人口5萬戶。以全省372.2萬貧困人口測算，僅此一項貧困人口人均受益134.3元。而廣西羅城縣2016年獲得生態(tài)護林員指標2000名，投入資金2000萬元，可實現每年2000個貧困戶脫貧，約占該縣2015年全縣建檔立卡貧困戶總數21993戶的9.1%，覆蓋貧困人口8386人，占全縣總貧困人口83235人的10.1%。

二是實施生態(tài)公益林補償和退耕還林扶貧。這項扶貧舉措在深度貧困地區(qū)受益面也較廣。以退耕還林為例，2016年全國安排新一輪退耕還林面積1510萬畝，其中新增退耕還林任務的80%安排到貧困縣。筆者調查的貴州龍里縣、獨山縣、廣西龍勝縣、羅城縣和甘肅隴南市武都區(qū)、天水市清水縣等都有安排新一輪退耕還林指標，預計可帶動不少部分貧困戶獲得退耕還林等相關補助，增加貧困家庭經濟收入。如廣西龍勝縣安排5000畝退耕還林指標，預計可帶動約500戶貧困戶的長效脫貧，覆蓋全縣貧困戶的6.5%。

廣義的生態(tài)扶貧舉措還包括易地搬遷扶貧、發(fā)展生態(tài)旅游和林下經濟等。生態(tài)扶貧可帶來生態(tài)增值效應，讓社會獲得生態(tài)公共物品回報，但這種扶貧模式本身屬于林業(yè)的生態(tài)林屬性帶來的資產性收入，是國家財政轉移支付和社會資產制度性的再分配范疇，不屬于長效性的扶貧機制。一旦財政沒有投入，扶貧成效也就隨之失去。

在中國精準扶貧實踐中，金融扶貧中的貼息貸款由政府提供擔保，實施社會保障兜底扶貧

在現代性的金融體制中，窮人往往是屬于“無信用”階層，如印尼有7%的農村窮人和8%的城市窮人沒有正式的儲蓄賬戶，而銀行也因考慮到運營成本太高而不愿意向窮人發(fā)放貸款，但窮人有自己的民間的資金互助網絡，而給予窮人小額信貸以消除貧困幾乎成為全球扶貧的通行做法。不過，很多發(fā)展中國家是用市場手段來推進小額信貸扶貧，貸款的利率和手續(xù)費偏高且約定條件苛刻，其實施效果備受質疑，甚至使窮人落入新的陷阱中。相比之下，我國制定了包括貼息貸款在內的金融扶貧政策，貼息貸款由政府提供擔保。這點是其他發(fā)展中國家很少能夠做到的。

在筆者獲取的537戶建檔立卡貧困戶樣本中，有申請金融扶貧小額貸款的戶數占貧困戶總數的59%。各地扶貧中采取的金融扶貧主要有兩種運作模式：一種是貧困戶獲得金融扶貧授信，直接貸款投入于發(fā)展家庭產業(yè)項目。通常每個貧困戶可申請最高不超過5萬元、期限不超過3年的貼息貸款。前提是貧困戶具有發(fā)展產業(yè)項目的條件，并具有良好的征信記錄;另一種是貧困戶把國家賦予的優(yōu)惠性的“貧困信用”轉介給企業(yè)、農民合作社等經營主體，后者獲得這部分貼息貸款，同時承諾帶動這些貧困戶脫貧，或者根據授信額度每年給予5%-8%的“分紅”收入。如貴州省以2014年全省623萬建檔立卡貧困人口為基數，扣除民政救濟兜底的158萬貧困人口，余下的120萬戶465萬貧困人口都能享受到“特惠貸”扶貧政策。凡是符合條件有貸款意愿、有創(chuàng)收增收項目、有創(chuàng)業(yè)就業(yè)潛質和一定還款能力的貧困戶都能獲得5萬元以下、3年期內、免擔保抵押且有國家扶貧貼息支持和縣級風險補償的特惠金融信用貸款。再如2016年，福建順昌縣共發(fā)放扶貧小額貸款995.5萬元，其中貧困戶發(fā)展生產直接貸款的有85戶，共貸款205.5萬元，貧困戶入股新型經濟組織分紅貸款的有81戶405萬元，戶均可獲得年“分紅”收入4000元左右。

《貧窮的本質》揭示，貧困者要想擺脫“貧困陷阱”，必須全面改善他們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狀況。類似援助、小額信貸確實在短期內直接改善提升了貧困家庭的消費，但這種做法只是停留在我國早期的救濟式扶貧階段，不一定能帶動貧困家庭擺脫“貧困陷阱”。新時期國家“五個一批”扶貧策略中，其中社會保障兜底扶貧實際上是社會再分配的扶貧手段。以筆者2017年在貴州獨山縣、龍里縣抽樣調查的119戶建檔立卡貧困戶為例，2016年，樣本貧困戶戶均純收入為12527.82元，人均純收入為3726.92元，其中轉移性收入占比最高，戶均和人均分別達5311.23元和1580.04元，占貧困戶戶均純收入的42.4%。

由于深度貧困地區(qū)經濟發(fā)展滯后，地方財政困難，因此社會保障兜底扶貧資金大部分是來自于上級財政轉移支付。如廣西羅城縣本級財政十分困難，屬于典型的“補助型財政”“吃飯財政”，2016年全縣財政支出每100元中有91元來自上級轉移支付。因此，在后精準扶貧時代，這些社會保障性的扶貧仍需包括中央財政在內的上級財政承擔，且不能中斷。

還有一點必須指出，目前農村最可能返貧的是因病返貧。通常貧困戶家庭成員患有重特大疾病之后，不僅自身會陷入貧困境地，而且正如《貧窮的本質》書中所注意到的，窮人更愿意在健康方面做更多的投入。當窮人患重病的時候，其社區(qū)親友往往不愿意給予幫助和支持，大家擔心患病的貧困家庭會陷入“人財兩空”的境地。針對這類家庭，如果沒有建立完善的基本醫(yī)療保障制度，意味著因病致貧將是常態(tài)化貧困現象。

中國精準扶貧實踐需要思考的問題：產業(yè)扶貧資金該投給誰以及扶貧政策執(zhí)行排斥引發(fā)社會公平問題

《貧窮的本質》著作包含了兩個主題：一是導致貧窮的本質是什么？二是全球的反貧困治理經驗為什么收效甚微？同樣的扶貧舉措為什么在不同地區(qū)的窮人身上效果不同？事實上，從《貧窮的本質》的論述中可以看出，世界上大多數發(fā)展中國家更多是依靠非政府組織和市場力量推進扶貧工作，而我國的扶貧始終是政府強力主導下實施，并且把改革、發(fā)展和扶貧有機融合在一起，因此，扶貧工作就獲得了巨大成效。當然，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討論的一些問題同樣存在于我國的精準扶貧實踐中，值得我們進行深層的反思。

在反貧困過程中，如何建立一種有效的扶貧政策實施機制，避免官僚體制和腐敗侵蝕扶貧項目實施尤為關鍵。包括小額信貸扶持資金必須精準評估，只有給予那些有執(zhí)行力的貧困家庭或者市場主體，才能真正發(fā)揮政策效力。他們的研究給我們的啟示是，各類產業(yè)扶貧資金到底是直接給貧困戶個體，還是給能夠帶動貧困戶脫貧的各類經營實體，或者是投給村集體組織？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當下中國的扶貧過程。

一方面，由于對“精準扶貧”政策理解的片面化，很多地方政府在實施產業(yè)項目扶貧時，要求把產業(yè)項目扶貧資金直接精確發(fā)放到單個的貧困戶家庭，這樣導致扶貧項目資金使用分散，項目投入細碎化，降低扶貧資金使用效益。再加上貧困戶家庭自身的生產條件和個人能力本來就相對較差，包括貧困家庭成員受教育程度、個人能力、家庭能夠整合配套投入的人力物力資本都較低，產業(yè)項目使用效率更是打了折扣。另一方面，各地試圖通過激勵村莊、合作社、農業(yè)企業(yè)等經營實體參與帶動貧困戶，這種做法是否能取得實效也頗有爭議。一些企業(yè)、合作社之所以愿意參與這類項目，目的是想獲取政府的相關的項目資金扶持。由于農業(yè)產業(yè)普遍受氣候變化影響大，市場銷路同樣面臨著很大的風險，很多經營主體缺乏足夠的產業(yè)鏈支持。一旦自身經營的項目失敗，自然帶動貧苦戶脫貧的目標也難以達成，投入的扶貧資金也就可能“打水漂”。

實際上，各地能夠取得較好扶貧效果的產業(yè)項目大都是一些具有地域優(yōu)勢的大產業(yè)項目。這些項目大都具有一二三產業(yè)融合發(fā)展特征，有相對完善的產業(yè)鏈支撐，其扶貧的路徑往往是帶動某個村莊甚至整個區(qū)域整體經濟發(fā)展，以“大河有水小河滿”的方式帶動貧困戶脫貧。如廣西龍勝縣龍脊梯田片區(qū)和貴州龍里縣的刺梨扶貧產業(yè)都是這類扶貧成效突出的案例。其中龍里縣截至2016年年底，全縣因種植刺梨穩(wěn)定脫貧958戶3319人。

劉易斯提出的“貧窮文化”備受質疑和批評，其中有一種觀點認為它會誤導政府的反貧困政策，導致決策者偏愛實施改變窮人行為和價值觀的計劃，而不去改變社會政策和經濟制度，同時也給扶貧不力者提供將扶貧失敗的責任推到窮人身上的借口。而這點正是阿馬蒂亞·森所擔心的，他認為導致貧窮的社會排斥可以分為建構性排斥和工具性排斥。其中“建構性排斥”主要是指政策制度設計自身存在的排斥性機制，而“工具性排斥”則更主要是強調制度實施過程中出現的執(zhí)行偏離。

正如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所指出的，小額信貸扶貧設置的社區(qū)擔保、嚴格的違約條件限制以及對貸款用途的限制等規(guī)定降低了扶貧的成效。我國現有的扶貧政策執(zhí)行過程中大多對貧困戶申請享受扶貧項目政策設置了一些前提條件，而這樣恰恰把一些更貧困的家庭排除在外，人為造成新的社會不公平。如各地貧困戶都可以申請“貧困信用”貸款，然后把這筆資金“入股”到企業(yè)、專業(yè)合作社等各類新型經營主體，并獲得“分紅”收入。對于貧困戶而言，這種模式以政府信用為抵押擔保，能夠當年見效，貧困戶幾乎不用承擔風險甚至不用任何付出，但是有的地方卻設置了一些不合理的申請“貧困信用”貸款的門檻，把真正的更貧困者排斥在外。如貴州龍里縣規(guī)定，貧困戶如果要申請“分紅”式信用貸款，需具備相應的條件：只有家里有3個勞動力的貧困戶，且在銀行沒有不良記錄，才可貸5萬元;有2個勞動力的貧困戶，可貸3萬;只有1個勞動力的家庭，則只能貸1萬;沒有勞動力的貧困戶，則不能貸款。這些條件恰恰把一些真正需要幫扶的貧困家庭排除在外，失去了扶貧項目設置的意義。

在中國精準扶貧實踐中需要思考的問題：“貧窮文化”與貧困戶自我排斥，扶貧引發(fā)相對剝奪感等

劉易斯曾經不無見地地指出，資本主義國家的扶貧政策之所以大都失敗，是因為對“貧窮文化”缺乏充分的了解。例如，政府在給予貧民政策救助，包括給予救濟金、食品購買券的同時，要求窮人付出尊嚴、自豪和私密的代價，而這些恰恰是窮人所看重的。劉易斯的觀點被延伸解讀為，如果“貧窮文化”很難改變，這會讓那些試圖改變貧窮現狀的外部力量感到絕望。

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的研究顯示，在大多數情況下，政府援助、小額信貸等扶貧措施很難達成預期目標。我國一些地方的扶貧實踐表明，這些舉措甚至會加劇窮人對扶貧政策和項目的依賴。如廣西羅城縣扶貧辦工作人員曾反映：全縣大約有四分之一的貧困戶主要是思想認識上存在問題。有些貧困戶什么都不想做，就等著政府直接拿錢補助他們。即使是對“貧困信用”“分紅”政策，有的貧困戶也無法理解這個政策。如該縣林業(yè)局有一名干部幫扶了6戶貧困戶，其中有兩戶符合申請“貧困信用”貸款的條件，盡管他們不用承擔任何風險也不用付出，但是無論幫扶干部如何勸說動員解釋，這兩戶就是不同意貸這5萬元。他們不相信幫扶干部的話，擔心萬一企業(yè)經營失敗，自己要償還這5萬元貸款。

和之前的扶貧政策相比，新時期實施的精準扶貧標準大為提高，各級政府投入力度前所未有，貧困戶的扶貧獲得感大為增加。一旦貧困戶被納入精準幫扶范圍，按照“兩不愁三保障”的基本脫貧標準，能夠享受到國家一攬子的教育、醫(yī)療救助、住房改造補助、優(yōu)惠金融貸款、產業(yè)項目補助等扶貧政策。但是精準扶貧政策實施中兌現的政策紅利，也讓那些沒有納入精準扶貧的貧困“邊緣戶”甚至是一些普通的村民的相對剝奪感大為增加。作為一種負面的主觀感受和不滿、憤慨、怨恨的消極情緒，他們中有的甚至對現行扶貧政策感到不滿乃至產生抱怨心態(tài)。2017年5-6月，筆者在進行田野調查時，其中貴州獨山縣S鎮(zhèn)M村村干部就反映：“現在很多人都愿意當貧困戶，以貧困戶為榮”。龍里縣扶貧辦負責人也反映：“目前社會上有爭戴窮帽的農戶，因為政策太好了嘛！”據該縣扶貧辦負責人提供的信息，該縣在實行“四有”人員清查過程中（即家庭有財政供養(yǎng)成員、有小汽車、有購買商品房、有工商營業(yè)執(zhí)照的實行貧困戶資格申請一票否決制），發(fā)現全縣共有340多戶不符合條件的“貧困戶”被清退出來。

不僅如此，一些村莊還出現已經達到脫貧條件的農戶不愿脫貧甚至隱瞞家庭實際收入的現象。而對口幫扶的基層扶貧干部為了獲取貧困戶的真實收入信息，不得不和貧困戶“斗智斗勇”，通過各種方式和手段，包括請貧困戶喝酒吃飯、幫貧困戶做家務套近乎或者通過村干部及左鄰右舍獲得其準確的收入信息。當地干部普遍認為，這是老百姓“思想不脫貧”的表現。

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指出，站在窮人自身的角度來看待他們的日常經濟生活，發(fā)現窮人生活中蘊含著獨特而豐富的經濟學原理。或許我們應該站在窮人的立場去設身處地地考慮他們所生存的環(huán)境，才能更好地理解他們的經濟生活和思維方式。對于貧困者而言，他們受到自身主觀條件和外在客觀條件的限制，其生存哲學大多是以維持基本生存基本保障為前提，而不是追求收入最大化。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注意到，窮人們往往不敢也不愿進行冒險性的投資，他們不是不思進取，而是覺得自身無力改變現狀。我們試圖通過“扶貧先扶志”的方式來改變他們的認知，但是這點恰恰很難做到，或許相比之下，改變他們的下一代（“扶智”）反而更容易些，這就凸顯出教育扶貧的重要性，而這點恰恰是國際反貧困的一個主要經驗。

當前我國農村貧困問題在某種程度上體現為社會轉型期城鄉(xiāng)二元社會結構斷裂和社會保障缺失所引發(fā)的制度不平等。正如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所指出的，當政府無法通過公共服務的福利讓群眾受益時，再次實施反貧困政策則是很有必要的。我們要發(fā)揮社會主義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制度優(yōu)勢，進一步建立科學化、常態(tài)化、長效性的扶貧機制。在國家宏觀頂層設計中，要逐步縫合和消弭城鄉(xiāng)二元社會結構制度，重點從完善社會保障、醫(yī)療保障、逐步提高扶貧標準等方面建立完善的長效社會保障體系。而在微觀的反貧困政策執(zhí)行方面，一方面，要重視充分發(fā)揮村莊社區(qū)的主體性作用，建立扶貧政策執(zhí)行的保障機制，盡量避免出現政策執(zhí)行偏差，引發(fā)新的社會不公和排斥;另一方面，通過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重組農村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發(fā)展壯大村集體經濟，以產業(yè)振興帶動村民增收，并建立更加公平的村集體經濟共享機制，發(fā)揮村集體在農村扶貧中的底線保障作用。

（作者為廈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導）

【注：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農村基本經營制度實施及變革路徑研究”（項目批準號：14ZDA03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注釋】

①李慧、劉坤：《脫貧攻堅不落下一個貧困群眾》，《光明日報》，2015年12月4日。

②③⑩[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著，景芳譯：《貧窮的本質：我們?yōu)槭裁磾[脫不了貧窮》，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Ⅸ-Ⅹ頁。

④⑧⑨[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著，景芳譯：《貧窮的本質：我們?yōu)槭裁磾[脫不了貧窮》，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11-12、80頁，第17-19頁，第272-276頁，第208-211頁，第177-200頁，第190-193頁，第60頁，第164-165頁，第259頁，第195-200頁，第162頁，第273頁。

⑤石奕龍：《應用人類學》，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77-278頁，第279-280頁。

⑥R.PEACE：Surface Tension：Place/Poverty/Policy-from “Poverty” to Social Exclusion：Implications of Discursive Shifts in European Union Poverty Policy 1975-1999， University of Waikato， Hamilton， 1999.

⑦[印度]阿馬蒂亞·森、王燕燕：《論社會排斥》，《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05年第3期。

《安排28.8萬生態(tài)護林員帶動百萬人口脫貧》，中國林業(yè)網，2017年1月6日。

朱冬亮、殷文梅：《貧困山區(qū)林業(yè)生態(tài)扶貧實踐模式及比較評估》，《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

Edwin Eames and Judith Granich Goode： Anthropology of City： An Introduction to Urban Anthropology， Englewood Cliffs： Prentice-Hall， 1977. p. 311-320.

李漢林、李路路：《資源與交換——中國單位組織中的依賴性結構》，《社會學研究》，1999年第4期。

責編/謝帥? ? 美編/陳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