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詩歌省思

程繼龍

新詩百年的艱難求索，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以前所未有的深度與廣度書寫現(xiàn)代人在現(xiàn)代社會里的經(jīng)驗，從現(xiàn)代漢語中提取資源又反向提升現(xiàn)代漢語的品質，拓展了人們表達世界和自我的方式，并且最終為生活于漢語圈的人們提供了一方暫可皈依的凈土。新世紀以來，行外人對詩歌的隨意慨嘆與嘩眾取寵自然不值得認真對待，但行內人的悲觀結論卻令人錯愕，后一種行為實是出于情懷的衰減和立場的錯位。今天提出這一話題，是在敬畏當代詩歌的前提下，就平時對詩歌、詩學積累的一些印象、看法，提出幾點針對性的思考，隨筆式地呈示出來，嘗試對新詩的發(fā)展做出一點反省，引出一些對話。

迷戀運動的力量

講當代詩歌史，從一個個運動講起，一波接一波，滾滾不盡，這成了一種常規(guī)思維，一種傳統(tǒng)，離了“運動”，仿佛對詩歌無可言說，正如當代詩歌自身發(fā)展的實際情形那樣，觀念是運動的靈魂，而運動是觀念的實體，詩歌借運動這個“勢”以行。近代以后，幾乎所有盛大的文化時代，都有一個運動作為先導。然而同時應當辯證地看到，任何有生命力的文化時代，都有一個漫長的，幾乎不為人所知的生長階段。社會學意義上的“運動”，當指大規(guī)模的有組織的群體性活動。當代人對運動的情結根深蒂固，這可能建立在一種特殊的歷史觀上，即歷史分期的獲得，主要靠一些具有界標性質的重大事件，例如，“武昌起義打響了反封建的第一槍”、“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由此劃定出一個分水嶺，分水嶺的前面是舊的時代，后面是一個全新的時代，在“綿延的時間”（柏格森語）上分離出一個凸起的點，由此世界獲得了新生，事物取得了意義，人們的世界觀的建立變得有章可循。在這種新舊對立中，過往經(jīng)驗的存在是為了反證現(xiàn)在的正確，人們在一個斷裂了的房間里打量散發(fā)著油漆味的新家具。

當代，似乎人們越來越不相信“個人”的力量，個人的能量只有放在無數(shù)個人與個人構成的網(wǎng)絡中，才能走向歷史的前臺。的確，第三代詩歌和其他詩群一樣，是真誠的，值得由衷敬佩的，然而那種阿Q“革命了”般的神情，實在可悲，實在引人深思。不久前的“下半身”“垃圾派”“低詩潮”，仍然遵從了這一古老的法則，當“下半身”宣告以下半身對抗一切上半身、形而上的時候，“垃圾派”高調宣布只有寫垃圾是對的，而“低詩潮”以挑釁的語氣宣稱“引體向下”（張嘉諺《中國低詩潮》），宣稱下半身只有掉在地上才是有意義的。當然，作為崇尚先鋒的極端實驗，補缺般地倡導窮盡之前視而不見的一種可能性不是無意義的，但是這種猴子搬包谷式的推進方式，負面效應也是顯而易見的。擱置或者抹殺了前輩詩人們開鑿出來的、有價值的值得進一步建設的命題，這是一個重大的缺憾。后輩詩人懷著怨艾的沖動造出來的代表文本，如果在一個稍長的時空范圍里來衡量，未必具備經(jīng)典的品質，甚至有時連是不是詩都要猶疑一下。這么說絲毫沒有否定先鋒實驗的必要性的意思，當代詩歌的吊詭使得下任何結論都顯得困難，只不過是想提醒，別太忘了詩歌“?！钡牧α浚@是一種更為久遠的狀態(tài)，事物的發(fā)育盡管離不開瞬間的裂變，然而不應忘記恒河沙數(shù)般的默默漸變的瞬間。很多東西是在積累與修正中慢慢臻于成熟的，當代詩歌在進程的模式上太缺乏慢聲細氣的雍容了，被燥熱的力比多催迫，匆匆換場的詩人們應當留意一下大浪下面的靜水，以便將手中的活兒做得細膩一些?！案锩敝笫恰案母铩?，在運動的第二天，詩人必須有抽身而退，進入個在生活的勇氣。

圈子化的偏執(zhí)

“圈子”成為當代人存在的中介，成功在某種意義上就是進入“圈子”，這在如今已成常態(tài)?！叭ψ印笔刮覀兿肫稹吧除垺?，例如詩哲馬拉美羅馬街5號的“星期二沙龍”，孵化出瓦雷里、紀德、莫奈、德彪西等巨匠，深刻地影響了現(xiàn)代主義的進程?！靶略屡伞钡男纬?，離不開北平胡同林徽因家中“太太的客廳”、朱光潛慈慧殿三號的“讀書會”，出入這里的英美留學生和隱士文人都對新詩有著特殊的思考，成為現(xiàn)代文壇的佳話。按理說，沙龍、圈子、群體之類是文學、文化生成與傳播的正常途徑。然而過度的狹隘的圈子化的存在方式，是有極大的負面效應的。詩歌正常的生存與發(fā)展應該是持有自己的立場，同時與他者形成對話。實際上放在一個大的尺度上來看，自我的見解和實驗，常常是古已有之或眾所周知的。真正的創(chuàng)新是艱難的。圈內的相互認同極易造成唯我獨尊的幻覺，只見自己的倒影，不見整個世界。打破壁壘，使圈子開放化，是井蛙觀海之舉。當代社會悖謬式的格局，是本不精于生存的詩人，無奈抱團取暖，領悟了“進入現(xiàn)場”“活在當下”的迫切性，然而忘卻了“爭千古”的使命，在一個個小圈子之外，還有一個匯古通今的“千古”一直存在著，楊萬里晚年吟道“只有三更月 知予萬古心”，不純是道學家的腐語。當代詩人縱使脫離不了一時一地的利害，也必須有這樣一種抱負，如果他不是僅僅將詩作為一時的工具的話。

經(jīng)驗處理的不成熟

拘泥地看，當代詩歌的“經(jīng)驗”，是當代詩歌所著力表達的對象。當代詩歌對經(jīng)驗的書寫，給人兩種極端化的印象。一是膚淺的現(xiàn)實主義、寫實主義，另一類則是毫不反思地沉溺于一己的私事、思想。這是兩個極端。是時候重新認識“經(jīng)驗”與“個人”的關系了，單向度地迷戀“個人”是一個流行的錯覺，無論是從社會學還是藝術學的角度來看，絕對的個人都是不存在的，一個人越是對自我、詩歌、人類文明理解得充分，就越能意識到藝術和文明的性質，越能在這一坐標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詩歌中，毋寧說，“個人”之于詩，僅僅是一個起點，一個通道，然而卻是一個不可或缺、最終要通向一個愿景的情思場域。在這里各種經(jīng)驗獲得了共通性，是可以通約的，不再是難以理解的堅硬頑石。套用一句古話，詩歌是一種公器，交流和共享是他本身具足的一個功能。艾略特說他讀《神曲》，最敬佩的是但丁寫出了如此普遍而深刻的人類情感類型。第二點必須認識到，并非一切經(jīng)驗現(xiàn)成地就是詩。對當代詩歌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現(xiàn)在正處在一個“禮失求諸野”的階段，紛繁的現(xiàn)代經(jīng)驗必須進入詩的場域，同時不斷擴容，詩歌 “必須有/一個胃，能夠消化/橡皮、煤、鈾、月亮”（路易斯·辛普森詩句），所有當代詩人都處在這樣一個經(jīng)驗與表達的共時性張力結構中。但是，越是如此，越要能意識到“詩藝”的重要價值，注意是“消化”而不是“吞下”，詩藝是一種特殊的機制，它起化合的作用，將感覺、情緒、思想這些經(jīng)驗要素化合為詩，最終成為詩，能在“詩”的意義上成立。這個“化合”，不等于單向的提煉與升華，那是古典時代的做法，它還意味著向下、向側面，向人類經(jīng)驗前所未到之隅旁逸斜出。詩歌到當代，已經(jīng)海納百川，當代詩人應自主取用一切資源，自由而充實地抒寫時代的、歷史的、現(xiàn)實的、個人的、內心的一切經(jīng)驗，同時是在“詩”的意義上處理這些經(jīng)驗，使它們成為詩的經(jīng)驗，進而進入文化，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另一種“史”。

詩人主體狀態(tài)的極端化

當代詩歌似乎給人一種強烈印象，從主體角度來看，似乎詩人的主體精神狀態(tài)越怪誕，就越被認為合格、理想?！皯嵟鲈娙恕?、“要寫詩，先發(fā)瘋”，瘋狂、怪癖、自殺成為一名詩人特別的標志?！霸娙酥馈背蔀橐粋€持續(xù)性的現(xiàn)象，這些詩人一方面視詩歌為生命的持存方式，另一方面以極端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詩歌與死亡之間的黑暗地帶里的偶然或必然，成為熱心者樂于猜測、談論的話題。然而，不能簡單將罪責歸于大眾的盲目，媒體的跟風和詩評家的草率。詩與人有著深刻的辯證關系，新詩本體與新詩主體是相互促進、相互塑成的關系。正在生成中的新詩同時也規(guī)約著詩人自身精神狀態(tài)的走向，新詩對新型的審美主體的依賴程度遠非古典時代可以想象。當代先鋒詩歌求異、創(chuàng)新，竭力表達當代人在當代社會里紛繁復雜的感受，反過來又導引、塑造出非常態(tài)的詩性主體，正如王爾德所說“生活模仿藝術”。

實際上，詩人主體狀態(tài)的孤絕、封閉在一定程度上是根源于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影響。新詩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有著至深的關聯(lián)，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人在自己的背景和傳統(tǒng)中，借助詩歌所表達出來的悲觀、絕望、尖銳、痛楚等“玻璃渣般的感覺”引起后發(fā)的中國詩人的強烈認同。但是，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問題也日益凸顯。現(xiàn)在看來，雖然說不極端無以文學是對的，然而它僅僅是對的一途。很顯然，怪誕、孤絕、殘忍、神經(jīng)質之類不等于詩，這么說也不意味著將詩歌等同于善良、和諧、“東方的韻雅”（聞一多語），詩歌的觸須可以抵達任何文化領域。應該看到，詩人的主體到今天應該多樣化，詩人個人的主體狀態(tài)也應該多樣化，他可以是一個平凡的人，一個多情的人，一個孤憤的人，一個神圣的人，一個滑稽的人等等，這種多樣，可以給詩帶來更豐富多樣的內涵與面向。應該走出單純以主體的極端化來驅動詩歌的片面做法，在一個更寬泛、更靈活的態(tài)度下來建構詩性主體，理解詩與人的關系。在詩歌本體與詩歌主體的互動關系中，矯正現(xiàn)代主義的負面影響，著意培育出藝術感知力更為敏銳深刻、人格修養(yǎng)更為強健完善，可與當代現(xiàn)實、文化同步對話的新型主體。

詩歌言說話語的不成熟

讀者、批評家、研究者如何介入評說詩歌是一個重要的問題。言說詩歌的話語，是一整套用以界說、解釋、評價詩歌的語詞、陳述。這一話語體系與詩歌平行發(fā)展，建立在多學科知識成果和當代詩歌實踐的基礎之上。嚴格來說，當代詩歌尚沒有建立起一套較為大家所認可的言說系統(tǒng)。當代詩歌批評、研究面對“詩”這個老搭檔，常常處于失語狀態(tài)，難以真正進入詩歌紋理內部，缺乏將藝術特征和精神特質呈現(xiàn)出來的能力，不能實現(xiàn)詩人與解讀者之間的精神對話，更不能提煉出具有普遍性的詩學命題。即使是一小部分詩學家苦心經(jīng)營出來的詩學體系，冷靜審視，其存在之基仍不夠堅固。當代詩歌言說話語中能經(jīng)得起考驗的成分仍然不多，能稱為知識的部分仍然十分有限。在多疑的時代，這一問題尤難解決，一方面需要個在的詩歌知識人經(jīng)過深入考察與思考之后的個人嘗試與建設，另一方面需要所有詩歌知識人的協(xié)同合作。詩學就像語言的生成發(fā)展一樣，經(jīng)過局部的實驗、實踐之后，將諸多成果約定俗成，協(xié)同推廣，進而成為共同的財產(chǎn)，沉淀為可靠的知識結晶。詩歌言說話語，是對詩歌的“興觀群怨”，只有這樣才能克服面對詩歌時的失語狀態(tài)，才能克服當代詩歌暗夜獨行的昏昧狀態(tài)。這是任重而道遠的，有待眾人持建設的態(tài)度付出努力。

當代詩歌在自身內外取得的巨大成就值得所有人尊重，它本身已成為中國文學、世界文學不可忽視的一個構成板塊。像這樣反思性的話題還有很多：例如當代詩歌的普及問題，互聯(lián)網(wǎng)多媒介傳播帶給詩歌的革新、在工具語言觀和本體論語言觀之后如何對待語言等等。歷史、語境在不斷的發(fā)展變化中驟然邁入了一個新階段，詩歌亦是如此。很多問題都須重估，我們有信心和熱情將詩歌想象成這樣一頭巨獸：它元氣充溢、體魄強健，立在廣袤的大地上，又昂首天外，可以自由出入于歷史、現(xiàn)實、心靈的一切領域，無所而不往，無往而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