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寒霜
進口貨物經(jīng)由國際海上貨物運輸卸入我國港口后,傳統(tǒng)做法都是提貨人憑加蓋了海關放行章的提貨單和港口貨物保管人出具的倉儲證明向港口貨物保管人主張?zhí)嶝?。當提貨單持有人和倉儲證明持有人不是同一主體時,港口貨物保管人在確定返還保管物對象時,應注意以下幾點:第一,在港口貨物保管合同中,向港口貨物保管人交付進口貨物的主體是船方,不是委托港口貨物保管人進行港口作業(yè)的委托方。第二,船方是代海上貨物運輸合同下的收貨人(例如本案中的無記名提單持有人)向港口貨物保管人交付進口貨物。海上貨物運輸合同下的收貨人不能依據(jù)所有權向港口貨物保管人主張?zhí)嶝?,而應依?jù)提單等向保管人主張其通過船方交付了保管物,訂立了保管合同,繼而要求保管人返還保管物。第三,港口貨物保管人出具的倉儲證明相關記載與事實不符時,要以事實為依據(jù)認定權利、義務,倉儲證明不具有否定事實的效力。港口貨物保管人向寄存人或提貨人以外的主體簽發(fā)倉儲證明,對提貨人無約束力,不能要求提貨人憑該倉儲證明提取保管物。
2012年1月5日,B港口公司與東方公司簽訂委托港口作業(yè)合同,約定東方公司委托B港口公司對東方公司進口鐵礦石(煤炭)進行裝卸、中轉、堆存保管等作業(yè)。合同第二條第(二)款約定,貨物作業(yè)前,東方公司按每批貨或每船與B港口公司簽訂單次港口作業(yè)合同。合同還約定了作業(yè)費等其他事宜。2013年1月1日,B港口公司與中鐵公司簽訂倉儲合同,約定B港口公司對中鐵公司存放的進口鐵礦、球團及煤炭進行倉儲、保管、出庫等。2013年3月29日,“金耀”輪裝載49 433.864噸鐵礦粉從莫桑比克馬普托港抵達中國大連港,東方公司就“金耀”輪貨物港口作業(yè)事宜與B港口公司簽訂單船港口作業(yè)合同,B港口公司將貨物卸下船。2013年4月2日,東方公司向B港口公司出具保函,稱“金耀”輪和即將到港的“新盛?!陛喫d貨物歸其所有,港雜費由其承擔,如出現(xiàn)責任和經(jīng)濟損失,由其承擔。2013年4月8日,“新盛?!陛喲b載85 250噸鐵礦粉、83 674噸鐵礦塊從澳大利亞埃斯佩蘭斯港抵達中國大連港,東方公司就“新盛?!陛嗀浳锔劭谧鳂I(yè)事宜與B港口公司簽訂單船港口作業(yè)合同,B港口公司將貨物卸下船。上述兩船貨物堆存在B港口公司貨場內。2013年4月8日,東方公司向B港口公司發(fā)送一份貨物過戶證明,載明:“我司將存放在你港的我公司的‘新盛海’船塊礦14 850噸,過戶給中鐵公司?!盉港口公司收到貨物過戶證明后,于同日向中鐵公司出具入庫證明,載明:“中鐵公司在B港口公司庫存14 850噸進口塊礦。船名:新盛海XIN SHENG HAI。存放地:1B、3A貨場?!贝撕螅瑬|方公司向B港口公司發(fā)送九份上述格式的貨物過戶證明,B港口公司向中鐵公司出具九份上述格式的入庫證明。十份貨物過戶證明包含了“金耀”輪和“新盛海”輪所載全部貨物。
2013年4月17日,A和東方公司簽訂代理進出口貨物協(xié)議書。A按照協(xié)議約定代理東方公司簽訂了“金耀”輪貨物買賣協(xié)議和“新盛海”輪貨物買賣協(xié)議,開出信用證并支付了信用證款項,取得兩輪貨物的全部提單,提單收貨人均為“憑指示”。東方公司未按照約定向A支付信用證項下款項。2013年7月29日,A對東方公司和北方公司提起(2013)秦民初字第97號進出口代理合同糾紛訴訟;中鐵公司作為有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參加了訴訟,請求法院確認“金耀”輪和“新盛?!陛嗀浳餁w其所有。2013年11月29日,A向船方換取了“金耀”輪全部貨物的提貨單。2013年12月16日,A向船方換取了“新盛?!陛喨控浳锏奶嶝泦?。2013年12月,A辦理了兩船貨物的報關報檢等手續(xù),繳納了關稅等費用,大窯灣海關在提貨單上加蓋放行章。2015年1月20日,河北省秦皇島中級人民法院(以下簡稱秦皇島中院)作出(2013)秦民初字第97號民事判決,認定A享有“金耀”輪和“新盛?!陛喨控浳锏乃袡?,判決駁回中鐵公司的訴訟請求。中鐵公司對判決不服,提起上訴,請求支持其一審訴訟請求。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2015)冀民二終字第31號民事判決,認定A享有“金耀”輪和“新盛?!陛嗀浳锏乃袡?,駁回中鐵公司的上訴,維持原判。中鐵公司對(2015)冀民二終字第31號民事判決不服,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最高人民法院作出(2015)民申字第2388號民事裁定,駁回再審申請。東方公司和北方公司對(2015)冀民二終字第31號民事判決不服,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最高人民法院作出(2016)最高法民申32號民事裁定,駁回再審申請。
2015年,中鐵公司對B港口公司提起港口貨物保管合同糾紛訴訟,要求B港口公司向其交付包括涉案貨物在內的671 691噸進口粉礦、塊礦,并賠償逾期交貨損失。該訴訟尚無生效裁判文書。
2014年1月9日,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向B港口公司送達(2013)深中法商初字89號協(xié)助執(zhí)行通知書,要求協(xié)助查封東方公司存放的鐵礦石,以人民幣174 660 008.13元為限。后,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續(xù)封上述貨物至2015年7月3日。2014年1月14日,沈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向B港口公司送達(2013)沈中民四初第888號協(xié)助執(zhí)行通知書,要求協(xié)助查封東方公司、北方公司為貨主單位的進口鐵礦石類產(chǎn)品,以2014年1月13日海關出具的查詢證明為準,涉案貨物包含在其中。2016年12月26日,秦皇島中院根據(jù)C的申請向B港口公司送達(2016)冀03財保53號協(xié)助執(zhí)行通知書,要求協(xié)助查封A名下218 357.863噸礦石,其中包括涉案貨物,查封期限兩年。2018年12月13日,秦皇島中院向B港口公司送達(2018)冀03執(zhí)22號協(xié)助執(zhí)行通知書,續(xù)封上述貨物至2020年12月24日。2019年7月5日,秦皇島中院向B港口公司送達(2019)冀03執(zhí)334號協(xié)助執(zhí)行通知書,要求協(xié)助查封涉案貨物,查封期限至2020年7月4日。
A向大連海事法院提出訴訟請求:1.B港口公司將“金耀”輪卸在B港口公司場地的貨物和“新盛?!陛喰对贐港口公司場地的貨物交付給A;2.A將上述貨物的銷售價款按A和B港口公司、A和C分別達成的協(xié)議處置;3.在A、B港口公司和C達成上述協(xié)議前,上述貨物的銷售價款存入法院,等待三方達成協(xié)議或者按有關判決執(zhí)行。
A認為:A持有提單和提貨單,是兩船貨物的合法收貨人,B港口公司應將貨物交付給A。
B港口公司認為:1.其向中鐵公司出具了入庫證明,與中鐵公司就涉案貨物存在保管合同,與A不存在保管合同,A無權依據(jù)所有權向保管人主張?zhí)嶝洝?.涉案貨物尚處于法院扣押中,不能交付給任何提貨人。3.涉案貨物的港雜費和堆存費尚未被支付。
C認為:因A尚欠C款項,秦皇島中院應C申請對涉案貨物采取了財產(chǎn)保全措施,故貨物應由秦皇島中院依法處置。
大連海事法院認為:涉案貨物系進口貨物,從船上卸下后,堆存在B港口公司的貨場內,A要求B港口公司作為保管人交付涉案貨物,本案系港口貨物保管合同糾紛。本案的爭議焦點為:(一)A是否與B港口公司存在保管合同關系;(二)B港口公司不予交付涉案貨物是否合法。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三百六十五條規(guī)定:“保管合同是保管人保管寄存人交付的保管物,并返還該物的合同?!钡谌侔耸粭l規(guī)定:“倉儲合同是保管人儲存存貨人交付的倉儲物,存貨人支付倉儲費的合同?!备鶕?jù)上述規(guī)定可知,無論是保管合同還是倉儲合同,貨物被交付給保管人,保管人才能開始履行保管或儲存貨物的義務;貨物被交付給保管人,保管人返還貨物的義務才能產(chǎn)生。
涉案貨物是進口貨物,經(jīng)國際海上運輸進入我國,從船上直接卸入B港口公司貨場,故直接占有涉案貨物并向B港口公司交付涉案貨物的是船方。A持有涉案貨物的提單和提貨單,是有權向船方提取涉案貨物的人,其通過持有提單間接占有涉案貨物,故船方是代A向B港口公司交付涉案貨物,換言之,是A通過船方向B港口公司交付了涉案貨物?!吨腥A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三百六十七條規(guī)定:“保管合同自保管物交付時成立,但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备鶕?jù)上述規(guī)定,A向B港口公司交付了涉案貨物,其與B港口公司就涉案貨物成立了保管合同。
港口作業(yè)合同約定的是東方公司委托B港口公司將涉案貨物卸下船,不是東方公司向B港口公司交付涉案貨物。雖然B港口公司與東方公司訂有委托港口作業(yè)合同,但東方公司未向B港口公司交付過涉案貨物,故涉案貨物不是委托港口作業(yè)合同下的倉儲物,B港口公司在該合同下未產(chǎn)生保管涉案貨物的義務,也不存在交付涉案貨物的義務。
東方公司以保證涉案貨物歸其所有為前提,告知B港口公司其將庫存的涉案貨物過戶給中鐵公司,B港口公司因此向中鐵公司出具入庫證明,載明涉案貨物是中鐵公司在B港口公司的庫存貨物。東方公司所做的保證不成立,其不是涉案貨物的所有權人,未向B港口公司交付涉案貨物,涉案貨物不是東方公司在B港口公司的庫存貨物,故涉案貨物也不能成為中鐵公司在B港口公司的庫存貨物,入庫證明有關涉案貨物是中鐵公司的庫存貨物的表述與事實不符。綜上,雖然B港口公司與中鐵公司訂有倉儲合同,但中鐵公司沒有向B港口公司交付、倉儲涉案貨物,故B港口公司在該合同下未產(chǎn)生儲存涉案貨物的義務,也不存在交付涉案貨物的義務。
A和B港口公司就涉案貨物存在保管合同關系,其有權提取涉案貨物,但涉案貨物自2014年1月9日起陸續(xù)被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沈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和秦皇島中院查封。B港口公司作為協(xié)助執(zhí)行人,有義務協(xié)助法院不予交付涉案貨物,該法定協(xié)助義務高于其保管合同項下的交貨義務,故在涉案貨物處于查封狀態(tài)時B港口公司不予交貨符合法律規(guī)定。現(xiàn)涉案貨物仍處于法院查封中,故駁回A要求B港口公司交付涉案貨物的訴訟請求。在涉案貨物被解除查封后,B港口公司應向A交付涉案貨物。
B港口公司與A未約定提貨前支付保管費,故B港口公司以A尚未支付費用為由拒絕交貨無法律依據(jù),法院不予支持,但在A提取涉案貨物時,B港口公司有權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三百七十九條“有償?shù)谋9芎贤?,寄存人應當按照約定的期限向保管人支付保管費。當事人對支付期限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依照本法第六十一條的規(guī)定仍不能確定的,應當在領取保管物的同時支付”的規(guī)定,要求A支付保管費。
A的第二項、第三項訴訟請求系對涉案貨物銷售價款的處理,因涉案貨物尚未被銷售,銷售價款尚未產(chǎn)生,故A的第二項、第三項訴訟請求不成立,法院不予支持。
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三百六十五條、第三百六十七條、第三百七十九條、第三百八十一條之規(guī)定,駁回A公司的訴訟請求。
進口貨物經(jīng)由國際海上貨物運輸卸入我國港口后,傳統(tǒng)做法是提貨人憑加蓋了海關放行章的提貨單和港口貨物保管人出具的倉儲證明向港口貨物保管人主張?zhí)嶝?。海關放行章證明海關已經(jīng)許可放貨,提貨單證明其是船方(海上貨物運輸合同下的承運人)認可的收貨人,倉儲證明證明其是港口貨物保管合同下的寄存人。當貨物運輸或貿易等某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問題時,提貨單持有人和倉儲證明持有人可能不是同一主體,當二者皆主張?zhí)嶝洉r,港口貨物保管人需要判斷對誰負有交貨義務。本案即為此種情況。東方公司是進口貨物的買受人,在貨物到港后委托B港口公司進行卸貨等港口作業(yè)。東方公司將貨物賣給中鐵公司,并通過貨物過戶證明通知B港口公司,B港口公司向中鐵公司出具入庫證明。若東方公司與A之間的代理進出口貨物協(xié)議順利履行,東方公司得以持有提單,東方公司就可以將提單轉讓給中鐵公司,中鐵公司即可憑提貨單(收貨人憑提單向承運人換取提貨單,本案不討論海關放行手續(xù))、入庫證明向B港口公司提取貨物?,F(xiàn)東方公司未按約定履行代理協(xié)議下的義務,A持有提單,東方公司不能將提單轉讓給中鐵公司,故就涉案貨物的提取發(fā)生了糾紛,A、中鐵公司均要求B港口公司交付涉案貨物。A未提出其與B港口公司之間存在保管合同,其依據(jù)提單證明的所有權要求B港口公司交付涉案貨物。B港口公司主張其向中鐵公司出具了入庫證明,與中鐵公司就涉案貨物存在保管合同,與A不存在保管合同,A主張的所有權與保管合同下的提貨權無關?!吨腥A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三百七十三條規(guī)定保管人返還保管物的對象是寄存人,而非所有權人,故提貨人不能依據(jù)所有權要求港口貨物保管人放貨,即A不能依據(jù)所有權,只能依據(jù)保管合同要求B港口公司交付貨物,本案的爭議焦點即為:A就涉案貨物是否與B港口公司存在保管合同關系。此爭議焦點背后隱藏了另一個問題:中鐵公司就涉案貨物是否與B港口公司存在保管合同關系。
本案從確定寄存人的角度,分析了A是否與B港口公司訂立了涉案貨物保管合同。首先,根據(jù)事實認定直接占有涉案貨物并向B港口公司交付涉案貨物的是船方,而非東方公司,東方公司僅是委托B港口公司進行港口作業(yè)的主體,其從未直接或間接占有過涉案貨物,亦不能向B港口公司交付涉案貨物。其次,根據(jù)船方出具的提單和提貨單,認定船方是代提單和提貨單的持有人A向B港口公司交付涉案貨物。最后,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三百六十七條“保管合同自保管物交付時成立,但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的規(guī)定,認定B港口公司與A訂立了涉案貨物保管合同。
B港口公司與東方公司、中鐵公司均存在長期港口作業(yè)、保管合同,B港口公司就涉案貨物接受東方公司港口作業(yè)委托時,二者就涉案貨物的保管應該也達成了合意,因此,不能說B港口公司與東方公司就涉案貨物未訂立保管合同;東方公司告知B港口公司轉讓涉案貨物所有權給中鐵公司,B港口公司向中鐵公司出具入庫證明時,B港口公司與中鐵公司就涉案貨物的保管應該也達成了合意,因此,不能說B港口公司與中鐵公司就涉案貨物未訂立保管合同。問題在于,B港口公司與東方公司、中鐵公司就涉案貨物訂立的保管合同是否開始履行,即東方公司、中鐵公司是否向B港口公司交付涉案貨物進行保管。上文已經(jīng)分析,向B港口公司交付涉案貨物的是船方,船方是代A交付,東方公司、中鐵公司未向B港口公司交付涉案貨物,故他們與B港口公司訂立的涉案貨物保管合同尚未開始履行,B港口公司返還保管貨物的義務尚未產(chǎn)生。B港口公司錯誤地認定了寄存人,向中鐵公司出具的入庫證明中有關涉案貨物是中鐵公司的庫存貨物的表述與事實不符。入庫證明不具有禁止反言的效力,仍要以事實為依據(jù)認定權利、義務,中鐵公司未向B港口公司交付涉案貨物,無權要求B港口公司返還貨物。A與B港口公司訂立了涉案貨物保管合同,其向B港口公司交付了涉案貨物,有權要求B港口公司返還保管物。本案之所以最終駁回了A的返還貨物訴訟請求,不是因為A不具有返還貨物請求權,也不是因為A不持有入庫證明等類似單證,而是因為涉案貨物處于法院扣押中。B港口公司未向船方或A簽發(fā)入庫證明或倉單,故無權要求A持入庫證明或倉單提取貨物。B港口公司向中鐵公司簽發(fā)入庫證明,該行為與A無關,對A無約束力,故B港口公司無權要求A持該入庫證明提取貨物。
所有的進口貨物都存在港口貨物保管合同,故本案為保管人如何準確認定寄存人提供了重要參考,同時促進了國際貿易的順暢履行,保障了提單持有人的相關權利,保證了貨物的正常流轉。本案同時提醒港口貨物保管人要謹慎表述寄存人。首先,港口貨物保管人要明確向其交付進口貨物的是船方,不是委托進行港口作業(yè)的委托方。其次,在不確定船方是代哪個主體交付貨物時,港口貨物保管人不要在入庫證明或類似單證中表述寄存人,在返還保管物時根據(jù)船方出具的提貨單進行認定即可。最后,本案否定了提貨人必須憑入庫證明等單證提取保管物的觀點,申明當入庫證明的表述與事實不符時,應根據(jù)事實認定各方的權利和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