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天慶
這里有一條幾十米寬的小河,走到橋的另一邊,一股濃濃的咸腥味就撲鼻而來。不用問,我們已來到了漁村。我們聞不慣漁村的味道,覺得怪怪的,但村里的人覺得它香,離開了這個味道就說明已身在他處,閉著雙眼都錯不了。
的確,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都會有幾塊竹匾,竹匾上擺滿魚、蝦、魷魚林林總總的海鮮,這是他們曬的干貨,濃濃的干海鮮味你熏來我熏去,村里散發(fā)的當然都是咸咸的腥味,這是漁村和山村一個很明顯的區(qū)別。
我們來到的這個村子很大,有一千多戶,七千多人口,相當于一個小鎮(zhèn)。這個村人多地少,人口密不透風,宅室一戶連著一戶,巷路非常的逼仄,只有兩三米寬,雞犬相聞。村里的人說,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靠海吃海,不是農村,沒有土地,宅室大多是見縫插針,一寸地一塊金,村里根本沒有一寸空閑地。不過也好,宅室相連,雖然十戶九姓,但門戶相依,你來我往,人氣盛旺,你串我家門,我進你戶室,好事壞事彼此無話不說,無苦不訴,甚至家丑也掖不了。閑來的時候女人們集在一塊東家長西家短地聊天,
喜歡對別人家的事評頭論足,說漏了嘴不免招來是非,吵歸吵,但不記仇。誰家煮了地瓜或有吃的都會拿一點出來供大家抹一抹嘴。家里有重活難活只要一開口家家戶戶都出來幫把手,這都成了習慣,這叫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同住一條巷子里,三四十戶人家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誰也不想做孤家寡人。這是一種良好的民風,大家和睦相處看不到誰窮誰富。
村莊長一公里多,有三條主路,一條是岸邊的路,中間一條是凸起的路,村里人習慣稱為上灘路,一條是下灘路。岸邊的路其實都是沙灘,臨海的房屋漲潮時與海水親近接吻,海水不請自來入室做客,路被水淹沒了。村里的人最看重的是“二灘”路,他們說這是一條“龍脊”,村頭是龍頭,中間是龍身,村的尾端是龍尾。龍主吉祥,任何人都不能惹它,尤其是龍頭龍身,有人還煞有介事地說,某村說要搞開發(fā)建設,遠道取土成本太大,就地取土把村頭的土挖了一個大坑,傷了龍頭,惹來災禍,兩年時間村里的中青年歿了六十多個。他們說這是活生生的事實,于是信以為真。也罷,冥冥之中誰知道是真是假,還是小心為妙。這也好,大家都不敢冒忌龍地,地再缺也不敢動一寸龍地,這條路幾百年來保存良好,“龍”的眼晴瞪得大大的,誰也不敢多占一寸地。
漁村廟宇星羅棋布,這是一道風景。大小廟宇有陳楊二帥、華光大帝、九天廟、峻靈王廟、土地公和各種氏族的祠堂十幾個,煙火十分的旺盛,一打聽才明白,漁村廟多福多,老百姓都說是神給的福祉。他們都是搞漁業(yè)的,天天時時與風浪打交道,風險很大,只好把神當作靠山,怪不得村里的十幾座神廟幾乎都是海神,他們不在乎主神、戰(zhàn)神、民事神,他們講的是實用,最崇拜的當然是海神。聽說附近有一個村立了一個天妃廟,幾十年后廟里布滿了蜘蛛網,破爛不堪。重新修建以后,近幾年戶戶都中了頭彩,雖然有些夸張,但不少人還是后悔當年把天妃海神給忘了。信仰是一種力量,一直在支托著他們,全然把大風大浪當作搖籃。村里有一座峻靈王廟,也叫神山爺,據(jù)說是昌化嶺的一塊巨石轉身化神的,被認為是龍的化身。傳說很靈,當?shù)厝硕汲绨菟?,在村里也立有一座峻靈王廟,廟里有一守廟人,能斷文解字,香客求得的簽都由他來解簽,求到不好的簽重新再來,一直抽到好簽,故而村里人認為神可消災,這是實實在在的,難怪人們對神如此的虔誠,每天廟門熙熙攘攘,每年每座廟“公期”都要舉行一次廟會,村里總是鐘鼓鈸磐響個不停,村里的宗教文化十分濃厚。老百姓出海打魚一方面聽天氣預報,也忘不了求神拜佛,他們認為這是雙重保險。
想象不到漁村如此的熱鬧,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茶店、藥店,店鋪一個接著一個,村南邊有一個菜市場,除了賣蔬菜,下午賣的多是剛上岸的魚貨,市場雖說不上繁榮,但也算有模有樣,人多了屁股撞在一塊習慣了瞟一眼誰也不怪誰。村的中央,往南拐二三十米有一口水井,井邊有幾棵苦楝樹和木麻黃樹,樹和井都很幽深。這口井水很豐盈,是專門拿來飲用的,村里人食用水靠的都是這口井,早晨五六點鐘,一群群女人就在那里排著長隊去擔水。井子深,水靠一缽缽往上提倒在木桶里再往家挑倒在水缸里。村里打了自流井以后人們把水井給忘了,女人也算松了一大口氣,那口井現(xiàn)在還保持完好,只是賦了閑,拿來裝盛時間。
茶店雖多,但喝茶的人寥寥無幾,不是他們窮消受不起,而是村里的人太忙活。有一個讀書人模樣的人解釋說,茶店與就業(yè)成反比,就業(yè)的人多了,茶店里的人就少了,這是一個健康的常態(tài)。偶爾也看到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在茶店里圓圓彩謎,打打麻將,這可是閑輩,他們以這種方式來消磨時光,多是吃閑飯的一族,麻將機嘰嘰咔咔地響,我們探身一看,四個人打麻將,在背后觀戰(zhàn)的人就有六七個,海力叫三六九牌,被下家一個無番的單調九自摸,他嘆一聲說衰不玩了,下家說做什么都講運氣,你下網人家也下網,魚鉆到人家的網里,而你的網卻是空的,這是運氣。麻將罷了,看熱鬧的人回到自己的茶桌,見沖的茶都涼了,再來一壺。時光已到了另一個年代,但人們兜里揣著另一張名片,臉上刻的依然還是習俗的機紋。
所到之處,見村里的人行色勿勿,有錢人、沒錢人、大家閨秀,都一樣為了柴米油鹽奔忙,吃喝拉撒,婚喪嫁娶,呈現(xiàn)的是一幅“清明上河圖”。
來到村的盡頭,過去是一個部隊營區(qū),邊上有兩座石灰爐,圓圓的,我們懷疑是部隊的碉堡,走近一看,才知道是老百姓用石頭砌的石灰爐子,是用來燒石灰的。別看這兩座爐子很粗糙,它可是漁村不可或缺的生產設備,蓋房子用的石灰靠它,漁船捻船溝用它,不知道多少代人在它身上流過多少血汗,它功不可沒,看到它,我們可以想象當年漁家人辛勤勞作的身影?,F(xiàn)在用了山上的灰石,這兩座爐已多年不用了,爐子已銹跡斑斑,四周還殘留著一些燒過的石灰石,白白的,像是雪霜留下的歲月記憶,也有人把它當作漁村的坐標。
漁村之美大半來自漁船。漲潮時分,港池海水蕩蕩,幾百艘漁船依村而泊,陣陣海風吹過,漁船搖搖晃晃,漁村很有動感,增添了幾分色彩,像一幅山水畫。男男女女的活計忙個沒完,不一會下起太陽雨,翩翩起舞,一條條銀線落在水中揚起曼妙的水花,一群十多歲的孩子脫光膀子游泳、潛水,他們還學著運動員的模樣上船登高跳水,其樂融融,一個個被海水和太陽涂得黑得像一塊鐵。
路過小巷,主人家鞭炮爆響,原來是他們把公抬到家里“做?!?。其實只要有漁船的家庭每年都要給自家船“做?!保白龈!笔瞧砬箫L調雨順,漁業(yè)豐收,他們都這樣認為,所以每逢黃道吉日,家里船上鞭炮聲不絕于耳。
且行且看,一路聽到的都是古老的漁歌——“哩哩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