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海
一
那應該在1972年。
父親是一個愛好廣泛的人。他喜歡無線電,喜歡圍棋,喜歡攝影,喜歡打籃球,喜歡讀書,喜歡寫作,喜歡畫畫,也喜歡自己的本職做醫(yī)生。先先后后還有很多種喜歡,在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
愛好廣泛的人常常被人夸獎贊賞為多才多藝,拿來做楷模說你看人家某某會這樣會那樣。在醫(yī)院我就常常聽到不少人拿我父親做榜樣夸贊。每聽到我都很得意,以父親為榮。
很多年后,我長大了,也有了不少人生經歷經驗了,才反過來想,父親有那么多的愛好,其實也許并不見得是好事,如果他幾十年來始終如一地只愛好一件事,可能會取得更大的成績成就,更多的榮耀。現(xiàn)在父親這一輩子當醫(yī)生也只當上了一個副主任級別的醫(yī)生,搞攝影也僅僅是一個省級的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等等。都沒有做到最好,頂尖,頂級。如果他一生只專注于一種愛好,以他的才能才情肯定可以做到頂尖、頂級,會為自己取得更多更大的榮譽、榮耀。
我心里不免感到遺憾,暗暗為父親生出惋惜和失落。
我的母親卻不這樣看,我的母親說父親這一生,這樣過得很灑脫,很充實,不是很好嗎?
父親開始鼓搗組裝收音機的時候,母親和我都不相信他能夠鼓搗成功。每天一下班回到家,父親就立即埋頭到他的書桌上,插上電烙鐵。他的書桌上長期攤放著電容、電阻、線圈等等這些無線電元器件。父親的個性是只要熱愛上一件東西在鼓搗一件東西,別的一切就會不管不顧,沒日沒夜,飯也不吃,覺也不睡。
剛開始母親會以贊賞的心情看著父親入迷,但是一旦父親真正入了迷,又常常惹得母親生氣、氣惱:你還吃不吃飯吶!你還睡不睡覺吶!真是成了仙了??!
父親一邊埋頭鼓搗他的東西一邊答,等下,就好。
他這“等下,就好”,永遠要等下去,永遠不會就好,惹得母親更生氣,更不能忍耐了。母親就對我說:兒子,以后你長大了,千萬別學你父親,別像你父親這樣。
我就應著是是。
可是當父親為某種愛好取得了點成績,得到了點榮譽。母親又會說,兒啊,什么時候你也能像你父親這樣,就好啦。
讓我沒了主意,不知道應該像父親這樣還是不應該像父親這樣。
父親組裝的收音機,在鼓搗了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后,有一個晚上終于鼓搗成功了,父親也感到很意外,當他的收音機突然唱響起嘹亮的歌聲時,他回過頭來,望著我和母親憨憨地木木地傻笑。
我們也回報以驚喜的笑。
然后母親在嘹亮的歌聲中小聲對我說:你看你爸爸這個傻樣,是不是弄無線弄多了,腦子壞掉了?
母親是用她的家鄉(xiāng)話上海腔說的,當說到“腦子壞掉了”聽起來是“腦子壞塌了”,我更加笑起來。
二
1981年春回大地的時候,春風春雨不僅吹拂著大地,讓原先一片荒蕪的大地染上了綠色開出了花朵,也讓人世間春意盎然,喜氣洋洋,到處洋溢著春的活力。
在這一年父親平反了,恢復了工作,由山村重新回到了醫(yī)院。
我們一家像全中國的所有家庭一樣,始終籠罩在一種喜氣洋洋無比歡欣的氛圍里。
這時我們家庭突然冒出了一個堂哥。
堂哥二十歲出頭的樣子,長得很英俊、干練。
他來到我們家有點怯生生的,但不知為什么,他那漂亮的外表讓我忽然不禁聯(lián)想起我讀過的莫泊桑的那本叫《俊友》的小說來,他向我父親和母親叫著“叔,叔娘”,然后就怯怯地不說話了。
我父親和母親聽他叫著,“嗯唔”應了一下,也不說話了。
氣氛就有點干干的,很不自然,很尷尬。
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平常我父親母親絕對不是這么待客的。
堂哥是什么時候離去的,怎樣離去的,現(xiàn)在不記得了。我記得的是我以為堂哥遭受這樣的冷淡可能再也不會來了。
不過很快我發(fā)現(xiàn)我的想法錯了,不幾天堂哥又登門了,這次來給我們家?guī)砹艘恍┏缘耐廉a。父母雖然把東西收下了,仍然是冷冷地接待他??墒撬孟癫⒉挥嬢^,依然不久就登一次門,每次都不會空手而來。
我悄悄打聽到,我這位從來也沒在我們家出現(xiàn)過的堂哥原來考入了我們這里的人民銀行工作,在這座城里可能他也只有我們一家親戚吧,他自然要上門認親了吧。我很喜歡堂哥,居然能在人民銀行工作,對他很有好感。
有一天他又來了,這次他帶來的禮物是一本專門送給我的《新華辭典》,以他剛參加工作的工資居然送一部辭典給我,算得上昂貴了。
我看到了,又惶恐,又歡喜,我已經讀高一了,這本辭典對于這時的我真算得上雪中送炭啊,但是我又不敢伸手接,用眼看著父親和母親,等待他們的示意。我又十分地想要,又猜父母親肯定是不準許我要了,心里一下感到無比失落。
正在我受著煎熬時,沒料到父母見我拿眼望著他們等待著他們的態(tài)度,居然點了點頭,同意我收下了。我真是喜出望外,急忙伸出雙手把書接下了。
父親、母親以及堂哥表情始終是淡淡的,父母的表情還始終有點漠然。
又有一天堂哥到來的時候,給我送來了一部看上去蠻高檔的收音機,三個波段都有,長波,中波,短波。
我看到這部收音機就像前次看到辭典一樣激動萬分,我渴望有一臺收音機已經好久了,自從小時候第一次接觸父親自己組裝的那臺只能收幾個頻道的收音機后,當那臺收音機后來成為父親現(xiàn)行反革命罪證被沒收了,我就再也沒有擁有過收音機。就像多年后聽到程琳唱的那首歌那樣:故鄉(xiāng)的冬天呀多么寒冷寂寞,若能聽到廣播該多好。我是多么盼望有一部收音機呀。
父母還像前次堂哥送我辭典一樣同意我收下,讓我無比興奮。
那時候我和父母并不住在同一套房,由于單位有大量平反返城的人員要安排,一時人滿為患,房子安排不過來,我們分得了兩間各自獨立的臨時單間住房,一間父母住,一間我住。房子雖是臨建房,非常簡陋,不成樣子,但不跟父母同住,有個自己自由自在的天地,我卻萬分歡喜。哪個小孩大概都夢寐以求有這樣一間自己的房間吧。
到了夜晚躺在床上,我就打開收音機收聽廣播。那時候聽得最多的是所謂“外臺”。
把聲音盡量扭得小小的低低的,收音機貼在耳朵上聽。
我喜歡聽“外臺”里播放的歌曲,喜歡聽“外臺”里主播人講的話,以及講話的聲音、語氣、氣息。那種聲音非常甜美,讓我癡迷。那時我常想常覺得遺憾:我們的廣播員為什么就不能用這么好聽的聲音廣播呢?幾十年后的現(xiàn)在,我們的廣播員也是這么播了,誰能想得到啊。世界一體化,地球村了,大家都一樣了,不過是不是也不見得一定就好呢,就無比美妙呢。
每播完一節(jié)新聞就是放歌曲放音樂,在放歌曲和音樂前主持人會講一段話,一般就是幾句?;蛘叻浅5纳鷦?,或者非常地有哲理,我最喜歡聽。比如我現(xiàn)在還記得的,有一次主持人這樣說道:“情人的眼淚一滴滴都是愛?!蹦菚r我聽到了深深地被震撼,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怎會不被這樣美好這樣美妙的詞語深深打動,深至靈魂底處要永遠一世也不能也不會忘了呢。
三
鄭小弟同我一樣是我們醫(yī)院的子弟,他同我不一樣的是他們家在文革中沒有被打倒,一直在醫(yī)院生活。所以我們從鄉(xiāng)下回到醫(yī)院后,他在我們面前好像有一種優(yōu)越感。也許他認為我們是鄉(xiāng)下人,他是城里人吧,常常不拿正眼看我們。
因此我平常就不太跟鄭小弟玩。鄭小弟的哥哥鄭小軍大概大我們兩三歲,已經高中畢業(yè)了,還沒有工作。但是,好像無憂無慮的樣子。
80年代許多東西一波一波地興起、興盛,吉它就是這樣在那時成了青年人的最愛。許多青年抱著一把吉它,就像懷抱了整個世界,完全沉迷了,乒乒乓乓地又彈又唱,自彈自唱。我很喜歡一個青年拿著一把吉它這么自彈自唱,這么沉迷的模樣。特別是在要夜而還沒夜,有彤霞滿天的傍晚。晚霞映照著一個人懷抱一把吉它,顯得多酷啊。
鄭小軍高中畢業(yè)了,無所事事,他每天就抱著一把吉它坐在自家的門口又彈又唱。因此他每次彈唱的時候都深深吸引了我,我總會情不自禁一步一步走近他,站在他身旁,聽他彈唱。他一邊彈一邊唱:“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我愿她拿著長長的皮鞭,輕輕打在我的身上……”他見我到來,并不像鄭小弟那樣對我十分不友好,而是對我很生動地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示意我坐下來。慢慢地越來越多像我這樣半大不小的孩子入迷地圍著聽他彈唱。但是這其中總是不會有鄭小弟,不知道是為什么。
有一天他又正這么彈唱的時候,突然從鄭小弟的房間里非常大聲地傳出了響亮的收音機里的廣播聲,我們聽到了,全都吃了一驚,只除了鄭小軍。只見鄭小軍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什么,仍然自彈自唱,好像世界就是天塌地陷了也沒什么了不起,他也會無動于衷他也不會停止他的彈唱。我們卻轟地全跑進鄭小弟的房間去了。
鄭小弟見我們圍觀過來,十分得意,他得意洋洋地把收音機的音量又特別地再扭得更大起來,把音量扭到了頂大得不能再大了,看他那個神氣,恨不能滿世界的人都能聽到。
這是一臺鄭小弟剛得到的上海牌收音機,大約有三十公分高五十公分長。一臺很大的收音機。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收音機,而且音質好得不得了,和那臺我放在床頭每晚聆聽的收音機比起來,我的收音機就不值一提,相形太見拙了。
我們一邊聽一邊欣賞著這臺碩大的收音機,一邊議論這臺收音機在哪里才能買到。大家都一致認為在我們縣城,這么高檔的收音機,肯定沒有賣,一定得跑到大城市里才可以買到。
有人就忍不住詢問鄭小弟,收音機在哪里買的呀?
大家期盼地伸頭傾聽鄭小弟怎么答。
可鄭小弟卻賣關子,不予回答。甚至是根本不理我們。
大家雖然討了個沒趣,但是沒有一個打算計較,又津津有味地聽起廣播。
那時,不知別人有沒有為鄭小弟擔憂,我卻有一點擔憂,鄭小弟這么明目張膽公然收聽播放“敵臺”,會不會有什么麻煩,會不會惹火上身,會不會有一天被公安抓起來?我擔心得要死??墒强脆嵭〉苣歉庇迫蛔缘?,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我也就沒有話說了。
從此以后,每天下午放了晚學,鄭小弟就在家里打開收音機,我們也每天前往圍觀收聽,無遮無攔議論著世界大事。
鄭小軍的吉它再也沒人聽了。他是不是還在自彈自唱沒人留意了,他被鄭小弟的收音機完全掩沒了。
鄭小弟這么大聲播放了好多天,從來也沒有招來什么麻煩,不僅公安沒出現(xiàn),連醫(yī)院的院長都懶得干涉。我為他擔著提著的心才淡下來才慢慢放下。
直到許多年后,我才對鄭小弟的這件事居然沒人理沒人管有所醒悟,有所理會,才知道,那時我們的社會已經悄然地或者也又明顯地變了,變得更開明,更開放了。
四
我小娘在馬鞍山金筆廠工作,在1990年也許是因為在中國,做金筆的工廠建得太多了,同質化競爭太激烈了,供太過大于求了,馬鞍山金筆廠的金筆越來越不好賣了,幾乎銷不動了。
廠長和工人們都為此而憂心忡忡,焦慮不已,感到前途茫茫。
這時,不知是誰給廠里提供了一種收音機的樣品。這是一款香港產的收音機,它的獨特之處是特別小巧,特別袖珍,小到就做成一只耳機,如同耳機一樣的收音機。
廠長見了,覺得這種產品很好,很有特色,決定仿造生產。
他們很快就生產出來了,很快投放了市場。市場反應居然非常好,人們爭相購買,讓金筆廠起死回生。
我的小娘就送了這樣一只收音機給我。
我當時在馬鞍山的硫酸廠做產業(yè)工人。
我家那時在當涂縣城,離廠里有50里遠的路程。
家在當涂的硫酸廠工人應該有超過100人之多,人們每上班下班,不是坐廠車,就是乘鐵路上的通勤車。我開始也像他們一樣。后來我就不愿意了,我覺得這樣按部就班上下班沒意思,太受束縛,太不自由了。
就約了10多個同我一樣的年輕工友,建議騎自行車上下班。這些工友聽了我的建議可能想象到一大幫人騎自行車上下班,看上去多拉風啊,興奮得一致同意了。
我們第一次這樣上下班果然車輪滾滾、浩浩蕩蕩、威風凜凜,特別是出城以后,我們這樣一個在公路上行駛的自行車隊常常引來路人好奇的側目,汽車從我們身后駛來,有時我們還故意地不讓道,令后面的汽車干著急沒奈何。我們快樂地哈哈大笑。年輕就是這樣,無知,肆意,粗野,自大,蠻橫。
可是這樣的車隊沒能堅持多久,特別是遇到刮風下雨,工友們一個一個就開溜又去坐通勤車了。
最后就剩了我一人!
一個人就一個人吧,我很快發(fā)覺一個人和一個車隊,各有各的好處。
置身于集體會感到抱團的力量,會互相得到溫暖,會不孤單。但是一個孤獨的人,孤獨地騎行在路途,必然地體味了個體生命在自身上的存在和流動,更具有強烈的生命意識和生命存在感,更多感受到自然,感受到蒼茫大地,感受冥冥的人生。它們無聲,或有聲,它們沉默或緘默。
我一個人這么騎著車,有時因孤獨行程的漫長而陷于下意識的思考和冥想,有時卻放開所有的想法一無所想一無所思地放聲歌唱。當我一邊騎行著車,一邊大聲歌唱時,我感到無比快樂。偶爾也引來路人對我好奇地張望,我看到人們對我的張望,我感到更加的快樂。
當小娘送了我收音機后,我把這只像耳機一樣的收音機塞在我的耳朵里,我一邊聽著收音機里的廣播,一邊進行我孤獨的騎行。
在收音機里我聽得最多的是南京人民廣播電臺的廣播。不知道為什么,廣播里會經常地反復地播放氣象報告。當我第一次聽到廣播里氣象報告說某某點某某時風力7級,說的正是我們這里,我有些吃驚。
在此之前我在馬鞍山從來沒聽過氣象報告,我第一次聽到風力居然達到7級。
在我想象中風力7級應該是一場怎樣的大風啊,在我們這樣內陸的地方怎么也會有7級這么大的風呢?那時我以為只有海上才會有大風呢。
我特別緊張,加緊騎行,希望趕在讓我擔心和害怕的大風到來之前安全返回廠里。
可是直到回到了廠里,直到預報的風時早過了,我也沒有看到沒有感受到我想象中的那種7級風的到來。
后來我就聽多不怪了,在那段時期,6、7級的風好像每天都有播報,我完全不以為意了。
有一天我特意翻看了一下氣象書,想知道7級的風是一種什么樣的風。當我看到書里寫道7級風迎風走不便,我合上書大笑,笑自己因為無知因為想當然,曾經被7級風的預告嚇得趕緊要跑回廠。
在1991年新年元旦的下午,我依然騎著車,朝廠里走去,在路上,我依然戴上我耳機一樣的收音機聽廣播,突然聽到了一段讓我無比喜歡的進行曲,進行曲合著現(xiàn)場觀眾的掌聲,震撼人心地演奏著,聽得我激動萬分。
我從來沒有為一首樂曲這么激動過。
我的心和著音樂的節(jié)奏呯呯跳動著,我腳下踩車的腳步也和著音樂一步一動地騎行著。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音樂原來有著這么震撼人心的魔力。
但是剛開始我沒留意聽,不知道曲名,回到廠里,我一直用心尋找,傾聽,尋啊尋啊,最后還是在路途的廣播里再次聽到了這首音樂,這次我記住了,它叫《拉德斯基進行曲》!是在維也納的新年音樂會里演奏的。
就是由于有了小娘送的收音機,使我聽到了《拉德斯基進行曲》這樣的天籟之音,也因為聽到了這樣的天籟之音,從此我又開始喜歡上了傾聽每年維也納的新年音樂會。
生活就是這樣,由于一種東西,就會次第向你打開更多東西。由于一種美好,就會讓你得到更多美好。
五
1994年對我也許既是一個幸運的年份,也是一個不幸的年份。
在這年我在永??h城開了一家彩擴部,生意好得不得了,每天早上一開門,直到晚上要打烊,我們接待的顧客也接待不完。
人們絡繹不絕排著隊地來我們店里洗相,照相。
我真有點不明白了,永??瓷先ナ悄敲葱〉囊粋€縣城,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消費者!
很多時候我們都還沒開門,還關著的門口就已經有許多顧客在門前等著了,見我到來滿臉的喜色。
這真是一個令人懷念的年代啊。
我為我選擇來永福開彩擴部而感到幸運,覺得自己選對了。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不知永福人還記得1994年我們的彩擴部嗎?當時在永福因為生意太好了,幾乎成了永福人口口相傳的一個傳奇。有時我有事外出走在永福的大街上,都會被永福人指指點點,說,這就是那家彩擴部的老板吶,好年輕啊。那時我確實年輕,在永福人眼里卻已經是一個大老板了,能不被關注嗎?
我每天總是忙得飯都顧不上吃,或者吃了上頓就來不及吃下頓了,飽一餐饑一餐。
這樣的生活肯定是有問題的,我也已經感覺到了。不過那時年輕,身強力壯,我覺得應該不成問題,不會出問題。最主要的是,那時我對生活的理解太膚淺,太缺乏理性了。我?guī)缀醢衙恳惶於籍斪饕簧鷣磉^,不懂得人生其實是一種細水長流的過程。
終于,我生病了,胃痛。剛開始,不,從始至終我都不是很在意,滿不在乎。
我當過兵,從過軍,受過軍隊一整套理念的灌輸教育,也接受了這種灌輸教育。軍隊里的理念有一條就是吃苦和頑強。
我生病了,這點病算什么,捂著肚子抱病繼續(xù)工作,生命不息,沖鋒不止。
不管是接受什么教育,如果理解歪了,如果運用錯了,有時真的很危險。
我的病被我一直拖著,太忙了,我覺得我來不及去看病,我也不需要去看病,我要頑強地與疾病抗爭,它要讓我不能工作,我偏要更努力發(fā)奮,更頑強地日以繼夜地工作。我認為只要我自己頑強地倔強地與之對抗,疾病就會潰敗離我遠去。
很多年后我才悟到,人和自然以背逆的方式抗爭往往是徒勞的,更多時候其實是不應該的沒必要的,得不償失,注定要受到自然更嚴厲的懲罰。人的生老病死,這種自然現(xiàn)象,這種自然的規(guī)律、自然的結果,我們只能只應該順應,而不應該想去扭曲,想去把它強扳過來。
因了我對疾病的無理性的抗爭,胃病由最初的胃炎,很快惡化成胃出血。當我看到自己大便時拉出的柏油狀物,還不知道這就是胃出血了,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生命已經處在非常兇險的境地,依然頂著疾病堅持工作,結果胃由小出血變大出血,終于昏倒不省人事,緊急被送進醫(yī)院搶救。醫(yī)生都說有點晚了,看我的造化了。
輸血,止血。
我的造化似乎還行,血奇跡般地止住了,生命挽救了回來。
當我醒過來,我悄悄地流著淚,讓淚一顆一顆無聲地劃過臉龐,我感到痛惜。
而我居然不是痛惜我的生命,卻是痛惜我剛剛展開并且興盛的事業(yè)。
我知道我這一倒下,我的彩擴部也就要倒下,不得不關張了。
這使我異常地痛惜,這使我簡直不能夠接受,使我淚流滿面。
這時已經是1994年的年末。當1995年來到,當中國人最注重的節(jié)日春節(jié)來臨的時候,醫(yī)院外噼噼拍拍地炸響著鞭炮聲,顯得有點熱烈而喧鬧,更映襯出了醫(yī)院的冷寂。醫(yī)院的醫(yī)生讓所有勉強能出院的病人都出了院,回家歡度春節(jié),整個科室?guī)缀蹙椭皇A宋乙粋€病人。
躺在冷寂的醫(yī)院的病床上,我陷入了無比的孤獨和寂寞之中,這讓我害怕。我從來沒有感到孤獨和寂寞原來竟會這么可怕。過去我一直歡迎和愿意選擇孤獨和寂寞,在我過去的生活中,常常躲開所有的人,離群而居。孤獨和寂寞對我是一種美妙的擁有,我享受著,我孤獨和寂寞著。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孤獨和寂寞原來那么可怕,它咀嚼著我空虛的靈魂,讓我不僅只是感到疼痛。
夜已經很深了,感受到的這種孤寂令我不能入睡,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又滑出了我的眼簾。
這時門被悄悄地打開,好像是護士例行檢查來了。
一位女護士,戴著白帽子,白口罩,輕盈地走了進來。我只能看清她的眼睛。這雙眼睛大大的,極其清澈,像一汪泉水。
這些天來,這雙泉水一樣的眼睛我已經很熟悉了。
我非常地喜歡看這雙眼睛,它美麗,溫柔,體貼,充滿關愛。
護士量著我的血壓、體溫,然后輕輕地幫我蓋了蓋被子。
我以為這些儀式結束,護士就會轉身走了。
她果然就準備走了。但是這次她在走之前,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樣東西,彎下腰來把它放在了我的枕邊。她說,我給你帶來了一臺收音機,你沒事的時候就聽聽吧。
我沒有回話,只點了點頭。
她走了以后,我慢慢把收音機的按扭打開,我空寂的病房里頓時柔柔地響起了來自收音機里的聲音,我感覺這些聲音天使一樣在我的病房里美妙地飛舞、盤旋,擴散、彌漫,漸漸充盈了病房,溫暖了病房,讓病房溢滿了各種笑臉,我感覺到了它們終于慢慢地把我的孤寂、空虛,也許還有恐慌,一點一點地驅趕走了。我感到我再一次淚流滿面,這些淚水甜甜地從我的嘴唇滑過。
我把收音機緊緊地抱在懷里,好久好久也不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