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路易斯·薩奇爾
放學(xué)后,塔瑪亞在自行車架旁等馬修。車架是空的。伍德中學(xué)的學(xué)生多半住得很遠(yuǎn),無法騎自行車上下學(xué)。一列轎車從伍德巷的環(huán)狀車道延伸到李奇蒙路,里面都是等著接孩子回家的人。
塔瑪亞眼看著其他同學(xué)鉆進(jìn)轎車?yán)镪懤m(xù)駛離學(xué)校,好希望也有人載她回家。她已經(jīng)開始害怕走回家的漫漫長路,裝滿書本的沉重背包只會讓她感到路途更加遙遠(yuǎn)。
一想起餐廳里發(fā)生的事,她的臉依然難為情地發(fā)燙。希望說的那些話讓她生氣,但她更生蒙妮卡的氣,因為她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應(yīng)該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她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好孩子,是又怎么樣?那有什么不對?
伍德中學(xué)的教育宗旨之一就是教出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孩子。全校學(xué)生都必須穿學(xué)校的制服:男生穿卡其長褲與藍(lán)色毛衣,女生穿格子裙和深棕色毛衣。毛衣上繡著的校名底下還繡了幾個凸起的字:品德與勇氣。
除了學(xué)習(xí)歷史、數(shù)學(xué)等學(xué)科之外,伍德中學(xué)的學(xué)生也學(xué)習(xí)如何成為有品德的人。學(xué)校本來就致力于教導(dǎo)他們?nèi)绾纬蔀檎钡娜?。塔瑪亞讀二年級的時候,就必須背誦十大品德:慈悲、整潔、勇氣、同理心、優(yōu)雅、謙卑、誠實、耐心、審慎與節(jié)制。今年,她學(xué)的是十大品德的同義詞與反義詞。
可是如果你真想做一個好學(xué)生,塔瑪亞痛苦地想,大家又會擺出一副“你是什么怪物”的德行!
馬修走出大樓。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毛衣也七扭八歪,斜斜地掛在身上。
她沒揮手。他朝她走過來,然后繼續(xù)拖著步伐走過她身邊,一眼也沒看她。
馬修定了個規(guī)矩,他們在學(xué)校的時候,不可以像朋友那樣。他們倆只是不得不一起走路上學(xué)的兩個小孩,絕對不是男女朋友,馬修也不希望任何人誤以為他們是男女朋友。
不過,令塔瑪亞驚訝的是,他并沒有走平常走的那條路。通常他們會往前走到伍德巷,然后向右轉(zhuǎn)進(jìn)李奇蒙路。今天馬修卻往學(xué)校側(cè)邊走。
她調(diào)整了一下背包,然后才匆忙地趕上去和他并肩走。
“你要往哪里走?”
“回家?!彼f,好像她問了一個蠢到不行的問題。
“可是——”
“我抄近道走?!彼麅窗桶偷卮驍嗨脑挕?/p>
這簡直說不通。過去三年來,他們每天都走同一條路。他怎么會突然知道一條近道?
他繼續(xù)繞過學(xué)校側(cè)邊往后面走。他長得比她高,走得又快,塔瑪亞努力地想跟上。“你怎么突然知道一條近道?”她問。
他停下腳步開始對她發(fā)火?!安挪皇峭蝗?,”他告訴她,“我從小就知道了。”
那也說不通啊。
“如果你想走遠(yuǎn)路回家,那是你的事,”馬修說,“沒人逼你跟我一起走?!?/p>
他明明知道這不是實話。她母親根本不準(zhǔn)她獨自走路回家。
“我不是跟你一起走了嗎?”塔瑪亞說。
“那就別耍小孩子脾氣。”馬修說。
他和她一起穿過柏油路,然后走上足球場。她想,她只不過是問他如何知道這一條近道的,那怎么就叫“耍小孩子脾氣”了?
馬修的眼睛不時地往后瞄。每當(dāng)他回頭一望,塔瑪亞也出于直覺地回頭,但她什么也沒有看到。
塔瑪亞還記得在伍德中學(xué)上學(xué)的第一天。她二年級,馬修四年級。他幫她找到上課的教室,告訴她女廁所在哪里,并親自介紹她認(rèn)識柴校長。她眼中的新學(xué)校好像一個很大很嚇人的地方,馬修就是她的向?qū)Ъ姹Wo(hù)人。
她從二年級、三年級一直到四年級都在喜歡他,也許直到現(xiàn)在仍有一點依戀的感覺藏在心底,不過,最近他總是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她甚至都沒把握自己還喜不喜歡他了。
過了足球場之后,路面變得凹凸不平,而且開始向下傾斜,一直斜到分隔學(xué)校與樹林的金屬柵欄。他們距離柵欄越來越近的時候,塔瑪亞覺得心跳開始加速??諝怆m然涼爽又潮濕,她卻感到喉嚨干燥又緊繃。
僅僅幾個星期前,那片樹林還怒放著點點明媚的秋天色彩。從四樓教室眺望窗外的時候,她看得見各種不同色調(diào)的紅色、橙色與黃色,有些日子甚至艷麗得好像整座山都著了火??墒乾F(xiàn)在耀眼的色彩已經(jīng)褪去,樹林看起來黯淡又陰沉。
她希望自己能夠跟馬修一樣勇敢。她害怕的不只是樹林,或是可能隱藏在樹林里的東西,更讓她怕得要死的是惹上麻煩,光是想到老師會大聲訓(xùn)斥她,她的心里就充滿了恐懼。
她知道其他同學(xué)常常違反校規(guī),也從來沒有碰上什么不好的事。她班上的同學(xué)要是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費老師就會告訴他們別再犯錯了,然而第二天他們還是照做不誤,結(jié)果仍然沒事。
話雖這么說,她卻很有把握,只要她走進(jìn)樹林,肯定會碰上什么可怕的禍?zhǔn)?。柴校長可能會發(fā)現(xiàn),然后勒令她退學(xué)。
有一小塊巖石地面較為低洼,在金屬柵欄底下形成一個窟窿,大小足夠一個人鉆過去。塔瑪亞看著馬修解下背包,然后鉆過窟窿。
她也解下背包。費老師說過,勇氣的意思只是假裝勇敢罷了?!罢f到底,如果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話,那就沒有什么需要勇敢面對的事了,不是嗎?”
塔瑪亞假裝勇敢,把背包推過窟窿。這就不能再回頭了。
現(xiàn)在誰是循規(guī)蹈矩的乖孩子???她想。
她扭動身子鉆過柵欄,小心不讓毛衣被鉤到。
馬修不像塔瑪亞想的那么勇敢。
以前他有很多朋友,也喜歡上學(xué)。他六年級加入了樂團(tuán),教音樂的羅老師曾在他的成績單上寫下評語,說他雖然天分不足,卻是滿腔熱忱。
馬修的低音號吹得熱情洋溢。
如今他對任何事都不熱心了,每天只有更多的痛苦與羞辱,這一切都從班上的新同學(xué)查德·希里葛斯開始的。
選擇在伍德中學(xué)就讀只有兩個理由。要么是他們非常聰明,要么是家里非常有錢。塔瑪亞是個聰明的小孩,馬修則介于兩者之間。他的父母并不富有,但都有不錯的工作,且認(rèn)為教育極為重要。于是,他們犧牲其他方面的花費,比如說減少全家度假和去飯店吃飯的次數(shù),以此供馬修讀伍德中學(xué)。
查德·希里葛斯上伍德中學(xué)的原因卻截然不同。他在過去兩年遭到三所學(xué)校的開除。被指派來輔導(dǎo)他的社工認(rèn)為,倘若他置身于比較積極正面的環(huán)境,而且按規(guī)定非穿制服不可的話,可能就不會再跟人打架,而從此變得比較認(rèn)真主動地學(xué)習(xí)。如果他父母不同意花錢送他上伍德中學(xué),他就不得不到收留青少年罪犯的學(xué)校就讀。
因此到了九月,查德和其他同學(xué)一起來伍德中學(xué)上學(xué)。馬修班上的男生對查德敬畏有加,女生盡管有點怕他,似乎也受到吸引。今年一開始的幾個星期,馬修也跟其他人一樣愛聽他說東道西,而且頻頻點頭贊成,被他講的笑話逗得哈哈大笑。
有些人很害怕被學(xué)校開除,查德反而大肆吹噓。
“我四年級的老師總是找我麻煩,害我日子不好過,所以我就把她鎖到衣櫥里?!?/p>
“那她出來的時候怎么修理你?”
“才沒有。她現(xiàn)在還關(guān)在里面?!?/p>
馬修跟著大家一起笑得很開心。
查德自稱他已經(jīng)被五所學(xué)校開除,不只是三所而已。他總有新鮮的故事可說,聽起來應(yīng)該都是他做過的事。他惹上的麻煩越多,大家似乎越佩服他。
馬修還記得查德什么時候突然開始看他不順眼,那時查德說到自己騎摩托車上學(xué)。
“有人看見你嗎?”葛文問。
“當(dāng)然啊,所有人都看見了,”查德回答,“我騎上學(xué)校的階梯,一直騎進(jìn)了校長辦公室!”
“太扯了!”馬修驚呼道。
查德停止說話,然后慢慢轉(zhuǎn)向馬修。
“你說我騙人?”
大家頓時變得非常安靜。
馬修完全不是那個意思。其實他的意思就是在驚訝地說:“太帥了!”
“不是?!?/p>
“你們都聽見了,”查德說,“他說我騙人。有人覺得我在騙人嗎?”
馬修拼命解釋,但查德那嚴(yán)酷冰冷的目光把他微弱的話語切成了碎片。
那天一直到放學(xué),那種目光似乎緊盯著馬修不放。馬修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么,但大家似乎一個個都看他不順眼了,過程雖緩慢,卻毫無疑問。
“你想站在哪一邊?”查德會這么問同學(xué),“你要不跟我,要不就跟那個屁臉一伙?!?/p>
一開始馬修還想假裝一切沒事。他會走到一群朋友跟前,無論他們在做什么,他便加入他們的陣容,可是只要查德瞄他一眼,他立刻難為情地低頭走開。
不管他走到哪里,都能聽見背后有人竊竊私語,而且他走在走廊上時,被人故意撞到的情況也越來越多。于是,他漸漸不敢在班上舉手發(fā)言,成績也退步了??荚嚂r,他常常覺得查德灼熱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的后腦勺,所以他的腦袋里便成了一片空白。
在其他學(xué)校里,七年級的學(xué)生每堂課都要跑教室上課,這樣一來馬修和查德可能只有一兩節(jié)課在同一間教室。不過伍德中學(xué)七年級只有四十一名學(xué)生,所以倒霉的馬修除了最后一節(jié)拉丁文課以外,每節(jié)都得跟查德在同一間教室上課。
馬修有一對四歲雙胞胎弟弟妹妹。之前他有朋友也有事可做的時候,總是很高興在必要的時候照顧他們,甚或是不必要的時候也一樣。丹妮和艾瑞克喜歡假裝自己是馬戲團(tuán)里的獅子,蹲趴在廚房的吧臺椅上吼叫,馬修則充當(dāng)馴獸師。
自從失去朋友之后,馬修再也不喜歡跟弟弟妹妹玩了,這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窩囊廢。當(dāng)父母問他成績?yōu)槭裁赐瞬綍r,他就怪到這對雙胞胎頭上。“他們一天到晚對我獅吼,我怎么讀書?”
他對塔瑪亞也是一樣。學(xué)校每個人都在找他的茬兒時,他卻把悶氣全部發(fā)泄在唯一對他好的人身上。他聽見自己對她說的那些刻薄話后,也非常恨自己,但似乎就是無法住口。
最近馬修的日子已經(jīng)夠難熬了,今天甚至更糟。他在課堂上回答了一個問題,但是之前答錯的人剛好是查德。
之后,他正要上樓去上拉丁文課,查德從后面抓住他,把他拽下三級臺階,再推他去撞欄桿。
“聽著,屁臉,我們需要徹底解決?!?/p>
“解決什么?”馬修勉強(qiáng)跟他理論。
“放學(xué)以后,我們在伍德巷和李奇蒙路的轉(zhuǎn)角見,”查德告訴他,“你最好給我出現(xiàn),你這個吮大拇指的膽小鬼!”
馬修和塔瑪亞走路回家的時候,總會經(jīng)過那個轉(zhuǎn)角。這條路他們已經(jīng)走了三年,今天他卻告訴她說,他知道一條近路。
等塔瑪亞終于鉆到柵欄的另一邊,馬修已經(jīng)消失在樹林里了。她撿起背包匆匆追趕,邊跑邊伸出胳膊背上背包。她低頭躲過一根低矮的樹枝時,總算看見他正爬上一個圓石小丘?!暗鹊任?!”她喊道。
他翻過小丘后再一次從她的視線中消失。
她手忙腳亂地爬過小丘時撞到膝蓋,而他在另一端等她,兩手叉在腰上,一臉老大不高興的樣子?!叭绻依鲜堑猛O聛淼饶懵洌呓烙钟惺裁匆饬x?”
“我才沒有慢慢逛?!彼攣喓軋猿?。
“好,那就走快點。”馬修說著一轉(zhuǎn)身又邁開大步走了。
他倆循著在大樹之間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走時,她跟緊了他。前一個晚上才下過雨,塔瑪亞的球鞋鞋底沾滿了淋濕的葉子。樹葉不斷地在他們的四周落下,這里一片,那里一片,輕輕向下飄落。
他們或許是在哪里拐錯了彎,因為一會兒之后,塔瑪亞確定他們走的根本算不上什么小徑。她不得不奮力穿過糾纏交錯的枝干,緊跟著又必須跨越一堆茂密的多刺樹叢。
“你看我們要不要掉頭回去?”她建議。
馬修的回答簡短又直率:“不要。”
塔瑪亞假裝很勇敢,但任何細(xì)微的聲音都會嚇得她的心臟一陣狂跳。她繼續(xù)往茂密的荊棘植物中挺進(jìn),后來又必須雙手雙膝著地,從一根非常低矮的樹干底下鉆過去?!斑@是條近道嗎?”她站直身子的時候問道。
馬修沒有回答,只是繼續(xù)往前走。
她的襪子被扯破了,裙子沾上了一塊塊泥巴。她不知道該如何向媽媽解釋這些。撒謊是不能做的事,她絕對不能向媽媽撒謊。
她讀一年級的時候爸媽離了婚,當(dāng)時他們住在費城的一間公寓里。現(xiàn)在她爸爸已經(jīng)搬到另一間公寓里了。
即使在那個時候,大家也總是說她有多么聰明,這讓她很驚訝,因為她很少花心思去想自己聰明不聰明。她就是她,如此而已。她做過一次能力傾向測驗,之后媽媽就帶她一起搬到了希斯崖,好讓她就讀伍德中學(xué)。
但對于爸媽的事,她卻很不聰明。她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捶珠_,又為什么不能復(fù)合。媽媽離婚以后似乎傷心了好久。上次她去爸爸那里時,爸爸又對她說:“你知道我還是很愛你媽媽。我永遠(yuǎn)都愛著她?!笨墒钱?dāng)她把那些話告訴媽媽,又建議或許他們應(yīng)該再住在一起的時候,媽媽卻又傷心起來了。
“那是永遠(yuǎn)不可能的?!彼嬖V塔瑪亞。
即使是現(xiàn)在,正當(dāng)塔瑪亞生怕她和馬修可能永遠(yuǎn)迷失在樹林里時,她仍忍不住想,如果她真的失蹤,說不定他爸媽會一起來找她。她想象他們找到她時會是什么情景,他們會如何相互擁抱。就在那一瞬間,一只小動物突然一溜煙躥過她面前。
她停下腳步?!澳鞘鞘裁??”她問馬修。
“什么是什么?”
“你沒看見嗎?”她懷疑那會不會是狐貍,“剛剛不知道什么動物跑過去,還踩到了我的腳!”
“所以呢?”
“所以,沒事?!彼吐暫卣f。她不懂為什么他說話一定要那么惡劣。
他們走到一棵倒下的老樹前面,老樹的樹皮多半已經(jīng)爛掉。馬修爬上樹干,然后朝東南西北望了一圈。“嗯?!彼f道,又回頭看了一眼他們剛剛走過的路。
“我們是不是迷路了?”塔瑪亞說。
“沒有。”馬修仍然死不承認(rèn),“我只是想搞清楚我們現(xiàn)在在哪里?!?/p>
“你說你知道一條近道!”
“我是知道,”他回答,“我只是必須找出它到底從哪里開始而已。等我一找到起點,手指一彈,我們就回到家了。”說完他彈了一下手指,仿佛那就是證明一樣。
塔瑪亞等著。她聽見身后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可是當(dāng)她回頭的時候,卻什么也沒有看到。
馬修從樹干上一躍而下?!白哌@邊!”他宣布說,一副完全清楚該往哪里走的模樣。
塔瑪亞急忙繞過枯樹跟著他走,她別無選擇。
他們走下山坡來到一個深谷,再順著深谷往上攀。塔瑪亞每跨出一步,仿佛背包也會變沉重一點。她總覺得自己聽見后面有什么東西或什么人,可是她每次回頭張望,卻什么也看不到。
馬修仍然走得很快,她不時以小跑步跟上,但一會兒又落后了,而且變得越來越難趕上。
她上氣不接下氣,眼看著走在山坡上的馬修一轉(zhuǎn)彎又不見了,于是她稍稍挪了挪背包的位置,擠出所剩不多的力氣,再一次努力跑步跟上。
不知什么東西從后面一把抓住她,她覺得穿著的毛衣被拽著,勒緊她的脖子,勒得她快要窒息。
她掙脫后尖叫一聲跌倒在地上。等她翻身抬起頭來,根本沒有看到任何人——沒有發(fā)瘋的隱士,沒有沾了鮮血的胡子,只有一根枝丫尖細(xì)的樹干。
馬修匆忙奔過來看她?!澳氵€好吧?”
她覺得實在難為情透了?!拔抑皇撬ち艘货??!彼f。
她明白一定是她的毛衣鉤住了樹枝。如此而已。
馬修仍然低頭看著她?!拔艺娴暮鼙福攣?。”他終于說道。
他好像真的很擔(dān)心。
“我看到山丘上有一塊突出的巖石,”他告訴她,“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要爬上去。從那上面應(yīng)該可以看得很清楚?!?/p>
“不要丟下我?!彼埱笏?。
“不會的,我保證?!?/p>
她目送他再度爬上小丘,繞一個彎后不見蹤影。她卸下自己的背包跟他的放在一起。她已經(jīng)累得走不動了。
她脫掉毛衣想看看扯壞到什么程度,這才發(fā)現(xiàn)比她想象的更嚴(yán)重。在她右邊肩膀上面一點的地方,有個幾乎像她拳頭那么大的破洞。她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向她媽媽解釋。
盡管伍德中學(xué)會給她一筆全額獎學(xué)金,但她媽媽仍然必須花錢給她買學(xué)校制服。那件毛衣九十三美元。
不公平。
塔瑪亞非常喜歡學(xué)校的制服,但她絕不會向任何一個好友承認(rèn)。蒙妮卡、希望和桑瑪覺得穿上制服簡直像個傻子。為了每個月最后一個星期五的便服日要穿哪件“真正的衣服”上學(xué),她們可以一直說呀說,說得沒完沒了。可是塔瑪亞穿上那件有“品德與勇氣”和“1924”金色字樣的毛衣,總是感到驕傲無比。它讓她覺得自己很重要,像是歷史的一部分。
反復(fù)思量這件事和其中各種不公平的時候,塔瑪亞發(fā)現(xiàn)自己正呆呆地望著很大一攤表面長了一層絨毛的泥巴。起初她還沒清楚意識到它的存在,可她越是端詳那攤怪里怪氣的泥巴,越是忍不住多看兩眼。
那深色的泥巴猶如瀝青。在它表面上方一點點,有一層毛茸茸的黃褐色浮垢,幾乎像是懸浮在半空中。
那長毛的泥巴還有一點讓她覺得奇怪,但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是哪里奇怪。那攤泥巴上沒有一片落葉??萑~掉得滿地都是,遍及那攤泥巴的四面八方,包括泥巴的邊緣??墒遣恢獮槭裁矗帜喟蜕暇箾]有一片葉子。
她抬頭往山丘上眺望,還是看不到馬修的身影。
她的目光回到長毛的泥巴上??萑~可能已經(jīng)陷進(jìn)泥巴里面了吧,她想。可是那塊泥巴似乎太過密實,樹葉根本掉不進(jìn)去。她懷疑會不會是那長毛的浮垢把樹葉掃到一邊去了。
噼里啪啦的聲音從下方傳來,她轉(zhuǎn)向那聲音,又聽見有個東西正在樹間移動。
她伸直一條腿站起來準(zhǔn)備要跑,隨即瞄到一個身穿藍(lán)色毛衣和卡其長褲的身影。那是她學(xué)校里男生的制服。
她站起來揮動手臂?!昂伲 彼吨韲荡蠛?。
那身影不動了。
“在這里!”她又喊。
對方朝她走過來的時候,她才認(rèn)出那個人是餐廳里坐在她隔壁,也就是站在板凳上說有一匹狼在他腿上咬出個洞的男生。雖不確定,但她想他的名字大概是查德。
她回頭往山丘上大喊:“馬修!馬修!我們有救了!”
“小心,別踩到那個?!彼攣喚嬲@過那攤怪泥巴走過來的查德,“你覺得那個長毛的怪東西是什么?”
查德盯著她看的樣子,活像是她滿嘴說的都是外國話。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盯著她的眼睛不客氣地問道:“馬修在哪里?”
查德說話的口氣很沖,但他是她唯一的希望,所以她不得不親切地對待他?!八郎夏沁叺男∏鹣胝业交丶业穆?。我們迷路了。聽見你走過來的聲音,我還以為是你說過的那個隱士,后來看見你的藍(lán)色毛衣,我才……”她聳聳肩露出微笑。
查德又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后經(jīng)過她身邊朝馬修的方向走去。看見馬修出現(xiàn)在半山腰,他又停下了腳步。
馬修看見查德的時候,只遲疑了一秒鐘,就又繼續(xù)走下山坡,仿佛一點事也沒有?!昂?,查德?!彼f。
塔瑪亞感覺到事情不大對勁。她從馬修的聲音中聽得出來。
“我等了你好久?!辈榈抡f。
“我知道,”馬修說,“我正要去找你,可是塔瑪亞說她知道一條穿過樹林的近道。我能怎么辦?我得陪她一起走路回家?!?/p>
“我媽不準(zhǔn)我一個人走?!彼攣喗忉尩?。
查德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將目光轉(zhuǎn)向馬修?!拔以谀莻€轉(zhuǎn)角等了你半天,你當(dāng)我是傻瓜?”
“不是。”
查德朝他步步逼近,然后把他往后推了一把?!澳阌X得我很笨,是不是?”
馬修重新站穩(wěn)。“沒有?!?/p>
查德突然再度兇猛地對他動手。他猛揮一拳擊中馬修的臉,接著又痛揍他脖子的側(cè)邊。
塔瑪亞大聲尖叫。
馬修想要保護(hù)自己,但查德又開始揍他,然后抓住他的頭把他摔到地上。
“不要打他!”塔瑪亞大吼。
查德怒眼瞪她。“下一個就是你,塔瑪亞?!彼f。
馬修試著要站起來,但查德的膝蓋壓住他的腦袋,他又倒下了。
塔瑪亞想也沒想,那只是她當(dāng)下的反應(yīng)。
她的手伸進(jìn)那攤長毛的泥巴,抓起一把稠糊糊又黏糊糊的淤泥。她奔向查德,當(dāng)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的時候,她就把泥巴丟到了他臉上。
他朝她飛撲過來,可她手腳非???,迅速往旁邊跨出一步。
查德腳步蹣跚地走過她身邊,隨即就弓起身子用雙手捂住臉。
好一會兒,塔瑪亞害怕得壓根兒不敢動一下。
馬修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抓起兩人的背包喊:“快跑!”
塔瑪亞使出渾身的力氣拔腿就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能跑多遠(yuǎn)就跑多遠(yuǎn),跑到她的肺快要爆炸為止。她不知道馬修有沒有看見回家的路,也不知道他倆會不會越跑越深入森林。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離查德越遠(yuǎn)越好。
正當(dāng)她在飛跑的時候,一只腳被纏成一團(tuán)的藤蔓絆倒,接下來整個人呈大字形趴在地上。她的心臟狂跳,兩手因為跌倒而感到疼痛無比。她深呼吸了好幾次,拼命想讓自己爬起來,但怎么也使不上勁。
她實在不敢回頭看后面。
選自《爛泥怪》,五洲傳播出版社2017年3月版。
路易斯·薩奇爾,美國著名兒童文學(xué)作家。曾獲紐伯瑞兒童文學(xué)金獎,美國國家圖書獎青少年文學(xué)獎,《紐約時報》童書獎等五十多個兒童文學(xué)獎項,被英國《星期日獨立報》譽(yù)為“美國作家中少有的大師”。代表作包括《洞》《全班都變成了蘋果》《我們學(xué)校要倒了》《三只耳朵的代課老師》《爛泥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