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扛著鋪蓋用力打開宿舍門,大踏步走進來時,揚起的灰塵糊了我一臉。
他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有個人站在門后,朝我尷尬地道歉:“??!我沒看見你,你沒磕到吧?”
我看了一眼面前人高馬大的男生,沒好氣地脫下自己的眼鏡,沉默著擦拭鏡面上落下的灰塵。
他無視我的不耐煩,傻乎乎地湊過來,我只好艱難地從嘴里蹦出兩個字,“沒事。”
“我叫熊佐盛,你叫什么名字啊?”他把行李一扔,轉(zhuǎn)過頭問我。
“單子梁?!?/p>
“哇,你的名字好好聽啊,跟你人一樣,斯斯文文的?!?/p>
他自來熟地就要把胳膊搭上我的肩,我快一步側(cè)身躲過,拽過被子假裝收拾。
他摸摸鼻子,順著學號找到自己的床位,然后驚喜地朝我說:“單子梁,我睡在你上鋪?!?/p>
我在心里偷偷嘆了口氣,實在不想和他多說一句話。
他“蹬蹬蹬”地爬上去,又像一只小牛犢一樣,急匆匆爬下來,打來一盆水,擰干毛巾開始細細擦干凈床板,接著利索地把蚊帳掛好,被子疊高,還時不時往下偷瞄我一眼。
收拾好自己的鋪位后,他興沖沖地跑過來幫我拉住一邊的蚊帳。我不看他,扯住蚊帳,淡淡說了一句,不用了。
他卻像沒聽見一般,脫了鞋子爬上床,笑嘻嘻地杵在那兒,高高地舉起蚊帳的一角。
我忍住心里的那把無名火,隨意打了一個結(jié),便快速地走過去把他舉著的那一角奪過來。
等我收拾完畢,拿著校園卡出門時,他抓起飯盒一把勾住我的肩膀,咧開兩顆丑丑的小虎牙對著我笑。我不自然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鏡,用力轉(zhuǎn)轉(zhuǎn)肩膀,發(fā)現(xiàn)怎么都甩不開這個“跟屁蟲”的手臂。
他拉著我走出宿舍,邊走邊問:“單子梁,你待會想吃什么?”
“隨便?!?/p>
“有隨便這道菜嗎?”
“……”
我瞥了他一眼,不說話。
他見我不理,又傻乎乎地笑幾聲:“逗你玩兒的。你知道剛出的那款游戲嗎?可好玩了……”
耳邊持續(xù)不斷傳來他的聒噪聲,我掏掏耳朵,不耐煩地敷衍著。
這只自來熟的“熊”不僅長得虎背熊腰,就連生活作息都跟熊一樣,吃完飯就躺著睡覺。
好幾次,跑完操回來,他澡都不洗就直接癱在床上。我洗完澡一出來,就能看見他臉朝上,雙臂橫在肚子上,“呼呼”地睡得正香。
我心里既嫌棄,又無奈。
意外的是,暑假時,學校安排足球隊外出訓練比賽,同是高一級替補隊員,我居然看見大熊的身影。他樂呵呵地湊過來,又和我成為了上下鋪。
午睡起來,我習慣性拿起放在枕邊的眼鏡盒,打開一摸,里面空空如也。
我趴在床邊,瞇著眼睛把床鋪翻了一遍又一遍,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我的眼鏡呢?”
宿舍里住著其他學校的體育生,一位高高的體育生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坐在對面翹著二郎腿,睨了我一眼,才慢悠悠地說:“你的眼睛不長你身上,難不成還長別人身上啊?”
周圍哄笑起來。
我漲紅了臉,攥緊了眼鏡盒。
大熊被哄笑聲吵醒,爬下床,湊過來,看了看我空空的眼鏡盒,左右瞄了一眼,一把推開對面的體育生,又順著樓梯“哼哧哼哧”地爬上去,把擱在窗臺最頂層的黑框眼鏡取下來, ?再用抽紙細細擦了一遍才遞過來給我。
那位高高的體育生看了一眼壯實的大熊,沒再說話。
每天晚上的集訓,大熊都樂意跑到我身旁,和我肩并肩一起繞著偌大的操場跑10圈。
但他有一個十分大的毛病,就是跑步的時候總是念念叨叨的。
大部分的聊天都是他一個人在唱獨角戲,偶爾有幾位師兄經(jīng)過我們的身旁,會回應他幾句。他高大粗壯的身軀,行事作風卻像絮絮叨叨的祥林嫂,說了10圈的話,嘴皮子還未停歇。
我瞥了一眼他還在一張一合的嘴,好心地給他遞了一瓶水。
他爽快地接過,大力拍了拍我的肩:“子梁,有點眼力見?。 ?/p>
我無聲翻了個白眼。
我滿心以為他能在賽場上一展雄姿,直到傍晚的模擬賽,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教練也有看人看走眼的時候。
他東搶西奪,毫無戰(zhàn)術,緊接著就是一個回旋踢,“砰”的一聲,球斜斜地直撞上門桿。
對方的守門員歪倒在草地上,拍拍身上塵土,站起來朝我們齜牙咧嘴地笑。
我看著沾在他發(fā)梢上的草屑,在夕陽的余暉中隱隱散發(fā)著柔和的傻乎乎的光芒,我生生被氣笑了,稍稍用力打了一拳大熊,笑罵道:“這你都踢不進,我算是服氣了!”
他習慣性傻乎乎地撓撓頭,又是尷尬又是討好地攬上我的肩:“失策失策!”
我偏著頭和他對視,笑出聲來。
比賽結(jié)束后,我們一起去水房洗澡。隔著木門,里面?zhèn)鱽韼孜惑w育生的調(diào)笑聲:“你沒看到他的球多歪,長那么壯碩有什么用,踢球都踢不準,怪不得只是替補……”
大熊繃緊了臉,一把抓起水桶,沉默著推開我跑了出去。
我顧不上穿起滑溜溜的人字拖鞋,一跳一跳地追上前,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喘著氣拍拍他的肩:“大熊……”冰涼的水漫過我的腳背,看著他抿著嘴難過的神情,我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不知作何安慰。
此時,水房旁的榕樹上有知了伸長了脖子在叫喚,屬于夏日的涼風一陣一陣吹過,帶來田徑場草坪上特有的青草的香味,但我們倆,都沒有了往日那股迫不及待地想去踢一場足球賽的暢快心情。
我摟上他的肩,推著他要回宿舍。他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帶我來到小賣部,我剛掏出校園卡,他便手疾眼快地拿了兩根冰棍。
我倆就坐在小賣部前紅色的長椅上,旁邊放著洗漱的水桶和臉盆,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吮吸著白色的小布丁冰棍。
廉價的奶油的味道充斥在口腔里,我忍不住踢踢對面的人:“你……你好點沒?”
他大夢初醒般,又吃了一口冰棍,含糊地回答我:“我才不和那些人生氣。其實,我就是想吃冰棍?!?/p>
迎著夏日即將結(jié)束的夕陽,寸寸殷紅的光線輕柔地灑在頭頂上。對面那個傻乎乎的少年帶著一臉憨憨的表情,笑得像只得逞的北極熊一樣看著我。
我繃緊的臉忍不住破功,和他一起大笑起來。
落霞與孤鶩齊飛。
此時,雖無孤鶩,但那笑聲卻越傳越遠,恍若要震顫了那絢麗的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