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蕁
“那就拜托你走的時候關(guān)燈鎖門哦?!?/p>
“好!”
店長太太開車離開后,整個咖啡館的大廳再次陷入一片昏黃色的沉靜中。白棠繼續(xù)收拾廚房,這些食材要放進冰箱保鮮,那些工具要洗干凈后晾干,最后還要清掃一遍地板。約莫20分鐘后,她才拉下電閘,將玻璃門鎖好,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正好是9點40分,比以往提早了20分鐘下班。
于是白棠盤算著去吃點宵夜,她伸了個懶腰,步行幾分鐘來到附近的商業(yè)街,那片區(qū)域依舊燈火通明。白棠望著琳瑯滿目的招牌,挑挑選選之后決定打包一份牛肉粿條回去吃,正準備付錢的時候,一只手忽然落在了柜臺的收款二維碼上,她猛地抬頭看,發(fā)現(xiàn)邵望正沖著她笑。
“老板,我一起付款了吧?!痹捯魟偮?,邵望一邊擋住白棠,一邊自行付款。
白棠當然覺得無功不受祿,嚴肅說道:“邵望,不需要你幫我付款?!?/p>
邵望聳聳肩,解釋說:“這不碰巧嘛,本來還想和你聊幾句的,但看樣子得趕地鐵回去,我就先走了,改天再見?!彼樕系男θ莶粶p,一如既往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然后他推門而去,微涼的夜風隨之灌進來,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zhàn)。
白棠住在附近的公寓頂樓,這座繁華的城市里寸金寸土,小小的單間租金也不便宜,但是如果住到郊外的話,上下班要花很長的時間,而且她的上班時間并不很固定,如果趕不上早班車或者末班車的話,交通費也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的開支。所以上崗之前,她為自己另外爭取了一筆住房補貼,雖然不多,不過也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她的壓力。
父母第一次聽說白棠想要成為高級甜點師的理想時,白棠已經(jīng)準備好遞交自己的離職申請。他們?yōu)樗奈磥砀械綋鷳n,疑惑地問她是否想清楚了非轉(zhuǎn)行不可。
“是的,而且我很高興我做出了這個選擇?!卑滋淖龀隹隙ɑ卮鸬臅r候靦腆地笑了。
轉(zhuǎn)眼間,白棠在甜點行業(yè)已經(jīng)做了3年有余,可是尚未領(lǐng)到一張優(yōu)秀的成績單,如同行色匆匆的趕路人,隨時可能被這夜色吞沒。
魏青槐是咖啡廳的店長,也是老板,將近50歲的中年大叔,性情溫和,所以白棠也愛開他的玩笑,一口一句地喊他“魏叔”。
第二天早晨白棠去上班的時候,魏青槐已經(jīng)站在吧臺磨咖啡豆了,見了她后隨意地打了聲招呼,接著說:“食材已經(jīng)按照單子為您備好了,請先過目。”
“好的,謝謝您了?!彪S后白棠換了身工作服,出來的時候順手將大廳的音響打開,播輕輕柔柔的音樂,繼而給窗臺上的盆栽澆了點水,正好有陽光投射下來,天氣晴朗得令人禁不住心生愉悅。
今天要做新的葡萄果醬和橘子果醬,白棠看著軟木紙板上的便利貼自言自語著,以防遺漏掉什么。她總是喜歡提前一天寫好自己第二天甚至未來一周的工作清單和注意事項,雖然好像每天只是在重復做甜點,但是周一和周三固定要做甜甜圈和羊角包,周二和周四固定要做松餅和提拉米蘇,周五到周日則有更多的甜品需求,所以她并不是每天都在枯燥地重復著。
白棠熬完果醬準備做烘焙的時候,同事們才陸陸續(xù)續(xù)地來,新招聘來的咖啡師看著比她年齡小,他倚在門邊問她:“喝咖啡嗎?”
“魏叔已經(jīng)幫我煮過一杯了,謝謝?!卑滋拇颐Φ鼗仡^望他一眼,露出微笑以示友好。
“店長對你可真好?!睂Ψ疥庩柟謿獾卣f著,白棠背對著他無動于衷,原以為他會離開,沒想到他又追問了一句:“你和店長到底什么關(guān)系呀?”
白棠無法判定他到底是出于好奇還是話里藏話,但這樣的說話方式明顯令她感到不舒服。她放下手中的打蛋器,轉(zhuǎn)過身直面他:“我想如果你能提前半個小時來上班的話,我也能順便為你做個小蛋糕或者其他什么的?!?/p>
對方便不再說話了。
白棠想,自己和魏青槐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呢?很明顯就是雇主和雇員的關(guān)系嘛。若要說有什么特別的,那應該是白棠是這家店的第一位雇員,她來應聘的時候,這家店還沒完全裝修好,而且她做活兒向來勤勤懇懇從不偷懶。
“您的小師弟又來捧場了,又訂這么多小蛋糕呀?!蔽呵嗷弊诎膳_邊上,看戲一般地看著店員們打包甜點和咖啡。白棠反應也快,立馬接住了他拋過來的話梗,同樣打趣道:“您真是愛說笑,您也不看看這方圓幾里,哪還有比我們咖啡館更迷人的地兒?!?/p>
說完,白棠便走開了,躲到角落里活絡酸痛的肩頸,又伸手揉按自己的腰椎,心想著這個邵望可真不會守住自己的錢。平日里的咖啡館并沒有特別多人,但還是能見到熟悉的面孔。
白棠和邵望當初是在學生會體育部里認識的,他小她一屆,但是她畢業(yè)之后也從沒告訴過他自己在哪里做的什么工作,所以當他推門進來的那刻,她只將他當做是普通的客人,還信心十足地為他推薦新鮮出爐的西式面包。倒不是故意裝作不認識,而是畢業(yè)前的邵望比微胖的白棠還要胖上一圈,如今她比微胖還胖一些些,而他看上去身材勻稱,臉上的脂肪也不翼而飛。
“你還是沒變呢?!鄙弁f。
“你就完全不一樣了啊?!卑滋捏@嘆。
就這樣,白棠和邵望重逢,后來她才了解到,他在兩公里外的車行做銷售員,大概有半年的時間。邵望是真愛吃甜食,這后面的半年里,隔三差五的就來點個外賣,偶爾周末晚上也會過來喝一杯咖啡,閑下來的時候,她也會和魏青槐申請同他小坐一會兒。
有一回白棠終于忍不住悄聲問邵望:“其實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瘦下來的?我也想試試看。自從轉(zhuǎn)行之后,我的體重可是在直線上升呢,太可怕了?!?/p>
“我覺得你不用減肥啊,這樣剛好?!鄙弁b牙咧嘴地笑了。
白棠往后靠住沙發(fā)背,白了他一眼:“看來你工作之后口才也是呈直線上升啊?!?/p>
邵望索性轉(zhuǎn)移了話題:“我想續(xù)杯芒果布丁。”
“我想你今天攝入的熱量已超標?!?/p>
說完白棠進去廚房繼續(xù)忙她的工作,店里的客人已經(jīng)走光,只剩下邵望一個人在等她。他倆一般不在周末休息,碰巧能在同一個工作日里休假的時候,他們有時候也會相約出門玩一玩。換做從前,白棠在休息的時間里會去看下午場的電影,然后在電影院附近逛逛別人家的甜品店,偶爾也會去看一看美術(shù)展,學習一下色彩搭配的視覺效果?;叵肫饋?,大抵就是這么慢慢胖起來的吧。
樹葉在秋天里開始枯黃后凋落,冬天正悄悄地來,光禿禿的街道顯得有些死氣沉沉。白棠手拿一杯熱飲,散步在每日來來回回要走的街頭,心里莫名有種空落落的感覺。邵望忽然間給她打來電話,正常來說他們都是每周四輪休,他問她這天是不是還照舊。
“要不一起吃個午飯吧,附近新開了一家烤魚店,去嘗嘗看怎么樣?”白棠建議。
普通工作日的白天,烤魚店里并沒有什么顧客,白棠和邵望挑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又開始聊起了彼此這段時間來的工作日常。
“我和你說,別再花大錢請你們同事吃甜點了,再這么吃下去,我怕你把存款都吃光了?!绷闹闹?,白棠提醒道。邵望卻擺擺手,解釋說:“剛開始是想給你捧場才請他們吃的,兩三回以后,他們也不好意思了,所以現(xiàn)在都是AA制,豐儉由人,而且挑來選去,還是覺得你做的合口味?!?/p>
“你們銷售員都這么能說會道的嗎?”白棠故意調(diào)侃。
邵望低頭扒了幾口米飯,不慌不忙地反問她:“看你這一臉郁悶的樣子,說吧,最近是又遇上什么煩心事了?”
白棠有些猶豫,支支吾吾了好一陣子,才終于開口:“我們老板打算培養(yǎng)那個新來的咖啡師當?shù)觊L,他前兩天有問過我的意見,我竟然虛偽地說還不錯啊。你知道我也想當?shù)觊L,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老板對我有意見?!?/p>
“如果真對你有意見,老板可不至于要藏著掖著對你的不滿。也許你覺得論資歷,你在店里待得最久,但是這樣說吧,你對店鋪管理有經(jīng)驗嗎?你覺得你來做店長就一定更有優(yōu)勢嗎?”
被邵望這么追問著,白棠瞬間沒了底氣,她放下筷子嘆了聲氣。他說的也不無道理,她只知道在廚房里埋頭苦干,回想起上一份工作里,別的同事偷懶硬生生將活兒撂在她肩上,她也只能將委屈往肚子里吞,吃過虧后如今性格是帶著點刺了,但是暫且不說管理店鋪的門路,就是哪天惹得客人不高興了,她也未必能順利地將話圓過去。
“我剛出來找工作的時候,因為太胖,人家甚至都不給我面試的機會,好不容易進了一家車行吧,同事還排擠你,所以才咬牙花重金辦了健身卡,加上經(jīng)常在外面跑業(yè)務,好不容易才瘦了下來。更氣人的是,我有一個已經(jīng)談了好久的客人,你猜怎么著,他其實是我一同事的小舅子,人家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在我手上買車?!鄙弁f著說著忽然笑了,“別人都覺得我們好像耍耍嘴皮子就能月入過萬,卻不知道我們?yōu)榱宋宥访籽伎鞌嗔?。?/p>
白棠聽后若有所思,“我明白,老板當然不在意什么先來后到,能帶來實際利益的就是好員工?!?/p>
“聰明?!?h3>five
魏青槐好幾天沒在店里出現(xiàn),直到冬至那天,他拎回來一大袋子的湯圓煮給大家吃,還對白棠說:“你是這里工齡最長的,一定要多吃幾顆呀?!?/p>
白棠聽了,臉頰發(fā)燙有些許不自在。前段時間經(jīng)過邵望的一番開導,她便不再多想為什么魏青槐寧愿培養(yǎng)新人也不給自己機會這件事情,仍是安安分分地做自己的本職工作。后來細想,她自己也并非真的對店長一職充滿熱情,更多的只是出于對新人的妒忌。
“今天剛好趁這個好日子和大家說件事啊,以后呢,小夏會是我們店里的新店長兼咖啡師,大家多點理解和照應。接下來我還有開新店的計劃,到時候,只要大家業(yè)績好有想法,都可以入股新店,大家一起當老板。”魏青槐面帶喜色,語氣卻分外平和,語落,還刻意朝白棠望了一眼,像是故意說給她聽似的。
白棠點點頭,跟著別人一同笑,她的嘴里嚼著湯圓,花生餡料溢出軟糯的外皮,香香甜甜的味道瞬間充滿整個口腔,讓味蕾得以滿足。
她回想起自己當初來面試的情景,魏青槐只給了她一張做蛋糕的手寫食譜,要她完全照著上面的配料來做,當她做完蛋糕端了出來的時候,魏青槐嘗過第一口才問了她一個問題:“我覺得你做的這個蛋糕,白砂糖放不到100克吧?”
“您應該知道,這款果醬本身就是偏甜的,如果100克全放的話,對絕大部分吃客來說都會太甜了。都說甜品會使人產(chǎn)生幸福感,可是甜到發(fā)膩的東西可能會有相反效果,而且也不健康哦。雖然您說過要完全照著食譜來做,但我也是在制作的過程中才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的,如果您覺得不夠甜的話,我還另外做了甜味更足的果醬,您可以再往蛋糕上淋一些?!卑滋漠敃r一點兒也不怯場,熱情洋溢且從容自得,猶如初生牛犢,自始至終都覺得身后還有大片機會。
就這樣,白棠因這二兩白糖成了咖啡館的甜點師,這是能令人幸福的職業(yè),亦是她的初心。甚至在更早以前,她還只比灶臺高出那么一丁點,便開始興致滿滿地搗鼓那些鍋碗瓢盆,在燒壞鍋的時候當然逃不過爹媽的一頓責罰,但也許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白棠的夢就已經(jīng)悄然萌芽了。有的人向往商貿(mào)圈的白領(lǐng)生活,自然也會有人喜歡揉搓面粉的輕盈日子。
夜里10點,白棠如常與同事道別,走到紅綠燈路口的時候,忽聞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回頭望去,果然是邵望。她朝他莞爾一笑,接著又聽見他說:“冬至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