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峰
城門口兒,王啟年斜瞇著小眼兒,忽悠完范閑(張若昀飾)買輿圖,稱銀子,擦銀子,咬銀子,藏銀子,給眾人傳授完賣圖秘籍后,洋洋得意而去。
田雨屬于那種演誰像誰的演員。
人們記得《夏洛特煩惱》里的王老師,記得《羞羞的鐵拳》里的爸爸馬東,記得《妖貓傳》里的高力士。《夏洛特煩惱》播出后很長一段時間,田雨走在路上還會聽到“王老師,簽個名!”
現(xiàn)在,他是《慶余年》里最火的王老師“王啟年”。
“反正姓田,橫豎都是王?!?h3>悲喜交加的“精分”演員
田雨不是很愿意別人稱自己為“喜劇演員”,即使他演了許多喜劇演員夢寐以求的喜劇角色。導演們喜歡田雨,新上映電影《早安公主》的導演呂柯憬是劇組和田雨接觸最多的人,他認為田雨在喜劇角色中具有深層次的沉穩(wěn),“一點點卑微感”是劇中飾演角色”宮爸爸“的自我顯露。
實際上,田雨在演小人物上更加手到擒來?!稇c余年》里王啟年小氣貪財,油嘴滑舌,撒起謊來那是篤定真誠,臉皮比城墻拐彎兒還厚,關鍵時候卻能夠明事理。編劇王倦解釋王啟年的角色改編時說:在大危難時,從沒有讓人失望,在他的圓滑和市儈底下,藏了一顆善良的心,流著未涼的熱血。
有網(wǎng)友評論:”放眼內(nèi)地,還真沒見過比田雨更能把一身臭毛病的小配角,演得更不讓人討厭的例子?!?/p>
《慶余年》王啟年出場的第一幕,有些動作是田雨自己加的。田雨小時候調皮,嘗過釘子的味道。他覺得除了稱銀子,“嘗一嘗”可能更加體現(xiàn)角色貪財?shù)谋拘浴?/p>
田雨把創(chuàng)作當做交心的過程:通過劇本走進人物的內(nèi)心,把本身個體生命里不適合人物的內(nèi)容壓抑,讓合適的方面有光彩的呈現(xiàn)。謂之:“先把劇本從薄讀厚,再從厚讀薄。”
《慶余年》的劇本由于是架空歷史,人物沒有歷史借鑒,需要的是演員的把控。而在陳凱歌導演的《妖貓傳》中飾演高力士一角時,田雨從角色身世、歷史評價到重新演繹都做了詳細研究。雖然戲份不多,但是在幾場“力士脫靴”、“玄宗鞭打”的經(jīng)典橋段上,一氣呵成。
田雨更愿意把這種能力歸功于導演的要求、合作者之間的默契和信任。《南都周刊》記者跟他請教演員自我闡發(fā)的場景和內(nèi)容,田雨反駁:“細節(jié)其實都不重要,沒有什么東西誰是誰的,角色是一個合力的過程?!?/p>
可能不太有人知道,田雨是話劇演員出身。他在中戲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青年藝術學院,曾和黃磊、何炅、袁泉出演賴聲川導演的話劇《暗戀桃花源》,一演就是三年,是《暗戀桃花源》歷史上唯一同時演過重要角色“老陶”和“袁老板”的人。
在何炅看來:“他們是矛盾的兩極,能都演出味道和水準很不容易?!?/p>
田雨版的老陶人高馬大,聲壯氣粗,卻被老婆欺負得抬不起頭,荒誕的反差感,讓喜劇人物的悲劇性一下子就出來了。老陶的角色創(chuàng)造者和重要扮演者李立群認為:“田雨是最適合演老陶的人”。
田雨還記得賴聲川導演每天都會講不同場次不同角色的理解,演員們一起做筆記,排練前黃磊會帶著大家用劇本里的臺詞練聲、開嗓。
游走在《暗戀》的“悲”和《桃花源》的“喜”里,田雨第一次深層次地理解了東方審美和哲學,人物在現(xiàn)實和理想之間抉擇,是如何具有復雜性和艱難性。
田雨差點成了汽修工人。上高中時,他在從事汽車修理和繼續(xù)讀書之間艱難抉擇,最終選擇了自己更熱愛的表演。
田雨從小在北京胡同里長大。每次從姥姥家到奶奶家,他都會經(jīng)過人民劇場后身。當時,修平安里游泳館的沙子一直堆到劇場后臺,田雨就和一幫小孩兒趴在沙堆上看京劇演員吊嗓子,化妝,扎靠。演員成了田雨眼中神奇的職業(yè)。
更早一些,田雨的夢想是把自己住的這屋兒“搞成動物園”。養(yǎng)貓,養(yǎng)狗,黃雀,老西子(錫嘴雀)是常規(guī)操作,他還不知從哪兒搞回來過一條小蛇,結果被田爸一頓胖揍,哭著放生了。
“其實那蛇一點兒都不可怕,都還沒長小牙呢。”田雨回憶。
高中畢業(yè),玩蛇的田雨選擇了報考中央戲劇學院。聲臺行表逐個兒考,沒有舞蹈經(jīng)驗的他不想跳一段廣播體操了事,就找考學時候認識的好朋友吳超幫忙。
吳超覺得,舞蹈形式短期內(nèi)達到一定水平是不可能的,二人一商量,決定走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舞,沒想到田雨學得特別快。1995年北京寒冷的冬天,倆人在北京電影學院土城路的地下通道里鼓搗了幾天,選了邁克爾·杰克遜的《Dangerous》,驚艷了考場老師。
喜劇天賦也在這時慢慢顯露。在考朗誦片段時,他選了一個多人物出場的橋段:辦公室里,男女老少輪番登場拍領導馬屁。在一個相對喜劇的場景里,田雨通過聲音的變化,展示了人物的奉承和溜須。
畢業(yè)后,田雨接的第一部電影是和國家一級演員鮑國安合作的一部正劇《吳登云》,飾演青年吳登云。
到實地取景拍攝,田雨從北京到烏魯木齊,到喀什,最后抵達海拔近四千米的卡拉庫里湖和慕士塔格峰。因為是膠片拍攝,成本高,為了節(jié)約膠片,每一個鏡頭都要經(jīng)過大量琢磨的練習。這讓他第一次感受到拍戲的浪漫和艱辛。
為了等待“天光”,劇組有時候會在草原上等一上午,攝影師拿著專業(yè)的鏡片看云彩和風的走向,猜測在風速影響下云彩能飄多久,什么時候調光圈。
等待的時候,田雨喜歡跑到氈房里把氈子掀開,看小老鼠的“倉庫”,將偷來的玉米、谷子規(guī)整擺放,幫在靴子里下了一窩小崽的母老鼠回家。
《慶余年》播出后,田雨的微博粉絲漲了十多萬,他和年輕粉絲們互動頻繁,大家嘻嘻哈哈,段子滿天飛。有粉絲翻出田雨2012年的微博,“嘲笑”他的多愁善感。
那條微博里寫著:“收工,一片默默的莊稼地,只聽見玉米撥穗的叭叭聲。它因為我們這群精靈來了而喧鬧。一會兒它將恢復平靜。莊稼繼續(xù)成長?!?h3>喜劇是個挺嚴肅的事兒
在95級中央戲劇學院的表演班,有兩個“雨”:夏雨和田雨。夏雨在進入中戲前就名聲大噪:17歲主演《陽光燦爛的日子》,國內(nèi)外大獎拿到手軟。田雨從大學就做主演,1999年畢業(yè),表演系本科班排演了四臺大戲。田雨一人主演了三臺。到后來,他話劇、影視從不缺戲,但終究沒到世俗意義上的“大火”。
演技上佳,但既沒熬成“老戲骨”,也沒趕上小鮮肉的盛世,算算年齡,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正好二十年,中年危機似乎來了。
喜劇和配角,成了一種標簽。沒人會否認,喜劇更能夠吸引觀眾眼球,也更討巧。田雨一開始也沒想過自己能演喜劇,直到《夏洛特煩惱》里的王老師一鳴驚人。
后來有人把他和吳孟達相提并論,田雨反問:“那誰是周星馳呢?”
在為數(shù)不多的采訪里,“隨緣”常被田雨提及。角色隨緣分,劇本隨緣分,得獎隨緣分。隨緣似乎成了田雨對于事業(yè)一個最正確,也最無害的標準答案。
田雨想得清楚,“自己沒紅,也沒出名”。觀眾的記憶注定是短暫的,“我這都多少回了,過幾個月大家就把我忘了,去喜歡別人了?!?/p>
不過是碰巧幾部戲一起播,碰巧幾個角色比較討喜,碰巧這幾個角色的演員都是田雨。
但是老粉絲們還是發(fā)現(xiàn),田雨更活躍,也更親切了。他開始用劇中人物原型的表情包,聽從粉絲建議換了社交媒體頭像,頻繁點贊那些和自己有關的評論,更萌,也更喜劇。
熟知的朋友說田雨是個“老好人”,演戲先挑人,再挑戲。
如果仔細梳理田雨的演藝生涯,不少角色是“成串”演繹的,從《大丈夫》、《小丈夫》、《夏洛特煩惱》、《羞羞的鐵拳》到《慶余年》,都有著相同的出品方。之前他出演的多部電視劇,導演往往是同一人。一旦確立信任,田雨更傾向于選擇老朋友。
他感到幸運,入行二十年始終活躍在熒幕,從未間斷。但有時候,田雨也覺得“被動”。他期待有新角色找上門,期待呈現(xiàn)新的能力給觀眾。
好在,在“小鮮肉”和老戲骨之間,中生代演員逐漸受到關注,觀眾在審美視野上的拓寬,逐漸在這個追求流量和速度的時代讓田雨們的存在成了一種稀缺,但并不被忽視。
田雨小時候喜歡觀察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后來則喜歡觀察人:白領怎么說話,程序員怎么走路,成功人士和小市民的”身高“是不一樣的……唯有《夏洛特煩惱》里的王老師,不是自己所觀察到的”典型“教師。
其實田雨的父母都是大學教師。但是,嚴格的家教和散養(yǎng)下的調皮性格從來都并行不悖。父母經(jīng)常邀請班上的調皮學生來做客,幫助他們度過青春期的難關。
田雨母親懷著哥哥時,曾在遼寧盤錦當語文老師,因為屋里沒有桌椅,田媽是坐著立起的搓衣板,掀起被褥在床板上給學生補習功課的。
缺失了第一手的觀察資料,田雨不得不為劇里王老師向學生“吃拿卡要”的行為尋找新的理論依據(jù),也讓扁平化的角色更立體。
他不覺得演員的才能是一種天分,更像是“潛移默化的,某個瞬間在記憶里沉淀下來,就成了某一個角色的種子?!毕矂∮绕涫且环N嚴肅的事兒,差一點意思都不行。
田雨視英國演員丹尼爾·戴-劉易斯為偶像。這位史上首位三度問鼎奧斯卡影帝的男演員,早年活躍在戲劇舞臺,電影《血色將至》、《林肯》等都是經(jīng)典。丹尼爾的瘋魔在于對 “表演方法論”的癡迷,他曾在療養(yǎng)院待了八周,模仿小腦癱瘓的病人。田雨喜歡反復琢磨丹尼爾的演技,將其自我消解和轉化。
你很難想象離開熒幕的“王啟年”不再插科打諢,而是在嚴謹?shù)纳罾锟锤鑴?,逛藝術展,給女兒讀莎士比亞。在田雨的眼里,喜劇是一個嚴肅的事情,嚴絲合縫,差一點意思就完全不同,過滿則油膩,過少則無味。
只有在談到家庭時,那個好像沒什么目標的隨緣田雨又笑了起來。他喜歡陪兩個女兒“坦坦”和“妥妥”,送孩子上學放學,給孩子做飯。菜場里有幾個相熟的攤主,沒時間買的時候,他們會直接幫他送菜上門。
相對于隨著劇的熱播“趁熱打鐵”,田雨更想休息一段時間。二女兒三歲,正是從嬰兒到兒童過渡的重要時期,田雨不希望再隨緣錯過了。
在他的記憶中,只有一段比較出格的往事:因為哥哥熱衷于騎車遠足,在17歲時,田雨效仿哥哥,開始了人生第一次遠行。從承德到北京路途遙遠,他帶了一個打氣管,一箱礦泉水和一張地圖,騎了十幾個小時,沒手機,也沒同伴。
中途下了場雨,田雨怎么也躲不開那雨,確切地說,是躲不開那片下雨的烏云。最后,田雨脫下雨衣,淋著雨,沖過了烏云。
他說,那次遠足可能是自己少年時做過最瘋狂的事。
對于田雨來說,如果當年在胡同沒多看人民劇場的演員兩眼,或許世上會多了一個工科生;如果當年家里真就搞成一動物園,或許北京城又多了一位提籠架鳥兒的角兒。所幸,田雨成了演員田雨。
“記著角色,別記我這人,我就是一普通人。”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