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系各國之語

趙連偉

《國語》一書，所載最早的事件為西周穆天子（公元前976—前922年在位）征犬戎，最晚者，之前學者都沿襲了三國時韋昭的說法：“下訖魯?shù)恐遣D。”智伯被誅事發(fā)生在公元前453年，事實上，書中還有一個叫趙襄子的人物在《晉語九》中反復出現(xiàn)，一般認為趙簡子之子趙無恤卒于公元前425年，“襄”是其謚號，則《國語》所載的時間下限尚在智伯被誅、三家分晉之后近三十年以后。

壹

顧名思義，《國語》系各國之“語”，理論上說，這樣的“語”，春秋時期許多國家如秦、燕、宋、衛(wèi)、中山都應該會有，正如《墨子·明鬼下》云，在今所見魯《春秋》以外，尚有“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和“齊之《春秋》”，佚《墨子》還提到“百國《春秋》”，這就有一個問題，為什么是目前所見這八個國家的“語”：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嚴格說來，周與其他七國不在同一個層次，前者是中央王朝，天下共主，后者則是諸侯方國。魯是周公旦的封地，在禮制上享有與周王朝同等的待遇，可謂是政治特區(qū)，因而，在周代各“語”中，將《魯語》緊隨《周語》之后是順理成章的，需要討論的是其他六國之語。只要細加分析，就能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現(xiàn)象：齊、晉、楚、吳、越五國都有過稱霸的歷史，而且其稱霸的先后次序也與目前所見《國語》各語的編輯順序相同。比較特殊的個案是《鄭語》，但細考起來，鄭國在東周初年也曾經(jīng)輝煌過一陣子，用周大夫富辰的話說就是：“鄭武、莊有大勛力于平、桓;凡我周之東遷，晉、鄭是依;子穨之亂，又鄭之由定?！保ā吨苷Z中》）晚近學者如朱東潤、徐中舒、童書業(yè)等都認為鄭國在春秋初年有過一段小霸的經(jīng)歷。明乎此，也就可以理解《鄭語》與齊、晉、楚、吳、越五語并列的原因了。

《國語》中“奉天子以令諸侯”的霸道思想，還體現(xiàn)在《國語》全書的編輯思想中，譬如《周語上》最后一章、《齊語》最后部分、《晉語四》末章、《晉語七》首章、《吳語》末章等顯著位置，用作者/編者語言一再強調(diào)“于是乎始霸”“必霸諸侯”“天下諸侯稱仁焉”“諸侯稱寬焉”“于是乎遂霸”“于是乎始復霸”“執(zhí)玉之君皆入朝”，這既可以用來解釋何以燕、秦、宋、衛(wèi)、中山等國未入選《國語》的原因，同時也可由此考察編輯《國語》時的思想背景。

說完《國語》八語之“八”，接著說說《國語》之“語”。古來學者多將《國語》與《左傳》相對待，視《國語》為《春秋》之外傳，蓋因其與魯《春秋》較多重合（《春秋》記事從魯隱公元年到魯哀公十四年，即前722年到前481年），而所載事實每多與《左傳》有交集，《漢書·藝文志》與《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該書，皆置于經(jīng)部《春秋》類之下。迨中唐柳宗元著《非國語》，以儒家經(jīng)學的態(tài)度重新審視《國語》，斥“其說多誣淫，不概于圣”，盡管如此，《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崇文總目》和《宋史·藝文志》等仍將《國語》著錄于經(jīng)部《春秋》類之下。至明朝萬歷年間，視《國語》為史部文獻者日見其多，如明趙用賢《趙定宇書目》、徐圖《行人司重刻書目》（書前有徐圖1602年自敘）、孫能傳、張萱《內(nèi)閣藏書目錄》（編撰于1605年）皆其例也，至清乾隆朝《四庫全書》置《國語》入史部雜史類，影響重大，其后，雖然有孫星衍（1753—1818）《孫氏祠堂書目》仍將《國語》置于《春秋》類之下，王引之與俞樾筆下有時也仍然視之為經(jīng)，但目錄學家們一般都視《國語》為史部文獻。

無論是視《國語》為《春秋》外傳，還是視之為國別史，于《國語》一書的性質(zhì)與功能俱難以密合。譬如《春秋》外傳之說，《國語》有大量章節(jié)越出《春秋》敘事的時間，如《周語上》前九篇內(nèi)容發(fā)生在周平王之前，《鄭語》全部內(nèi)容與《春秋》無涉，《晉語九》后五篇越出《春秋》所載時間的下限，《楚語下》最后一篇亦然，《吳、越語》敘吳越爭霸事，大段內(nèi)容發(fā)生在魯哀公十四年之后，外傳說的不周延，雖然可用三國吳國韋昭《國語解敘》“不主于經(jīng)”作回護，畢竟有指涉過泛之嫌。又譬如國別史說，《國語》中有一些明顯不真實的敘事，如《周語中·富辰諫襄王以翟女為后》中涉及古代女性人物的論斷與敘事，《晉語一》中優(yōu)施教唆驪姬施壞的細節(jié)，《越語下》越王勾踐連續(xù)三次“又一年”咨詢于范蠡，對于上述諸項，前賢早有微詞，如《孔叢子·答問》載陳涉之言：“晉獻惑亂聽讒，而書又載驪姬夜泣公，而以信入其言，人之夫婦夜處幽室之中，莫能知其私焉，雖黔首猶然，況國君乎？”至于其中敘事不完整、不協(xié)調(diào)處則更為多見，顯然與嚴格意義的國別史有著不小的距離。

貳

最近幾十年來，學界對于《國語》一書的性質(zhì)與功能有了新的認知，相比于視《國語》為《春秋》之外傳或者春秋時代的國別史，最新的觀點不再拘泥于傳統(tǒng)的四部分類法，而是從文體學的角度探討其性質(zhì)、功能、讀者對象、結(jié)構(gòu)模式，從而認為《國語》是一種當時叫做“語”的文類，在《楚語上》中，楚大夫申叔時就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wù)用明德于民也?！币簿褪钦f，語是一種明德的教材。從長時段看，《論語》《春秋事語》《事語》《新語》等就是當時結(jié)集的語，而成篇與散見的格言、諺語在先秦兩漢文獻中并不鮮見，《國語》以二十一卷之巨、七萬多字、涉及八個國家、歷時五百年，當是其中最為厚重的一種語。

不僅如此，《國語》中的語，既有記言之部，也有敘事之部。前者如《周語》《齊語》《鄭語》《楚語》，后者如《吳語》《越語》，《晉語》在總體的敘述架構(gòu)上為敘事，從晉獻公到趙簡子、趙襄子，幾乎涵蓋了晉獻公以后200多年的晉國歷史，但具體的章節(jié)上，除了個別章節(jié)外，都有記言。

之前學界有一個籠統(tǒng)的說法，云《左傳》重在敘事，《國語》重在記言，實際情況是，《國語》記言之部，不是重在記言，而是幾乎全在記言;敘事之部，特別是《吳語》《越語》，就不是重在記言，而是具備了所有敘事文體的大多數(shù)元素，如順敘、倒敘、插敘、回敘、補敘、互見法等，不是一句“重在記言”所能概括的。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國語》記言之部的結(jié)構(gòu)模式，幾乎所有的記言章節(jié)，都有一個共同的結(jié)構(gòu)，我把它概括為以下的模式：言的緣起——嘉言善語——言的結(jié)果。試舉一例，《周語上·密康公母論小丑備物終必亡》：

恭王游于涇上，密康公從。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于王。夫獸三為群，人三為眾，女三為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下衆(zhòng)，王御不參一族，夫粲，美之物也。眾以美物歸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猶不堪，況爾小丑？小丑備物，終必亡?！笨倒カI。

一年，王滅密。

上文的主體部分是密康公之母的一段勸導之語，引出這一段話的是前面三句：“恭王游于涇上，密康公從。有三女奔之。”后面“康公弗獻”是第一結(jié)果，即不聽勸導，而類似這樣“弗獻”“弗聽”“不聽”之后，因為拒不聽從諸如此類的嘉言善語，一般都會有第二結(jié)果，而這樣的結(jié)果當然不會是好結(jié)果。其中第一結(jié)果總是在勸導之后發(fā)生的，而第二結(jié)果則視所勸導事件的時間久暫而定，如《鄭語》，鄭桓公聽從了鄭國史伯的建議，在第三段“言的結(jié)果”部分，敘述了之后幾百年的天下大勢，似乎全在史伯的預料之中——盡管所述與歷史事實并不密合。

在《國語》全書中，這種驗證性的文字也有不在當條出現(xiàn)的，因為有些預言的驗證結(jié)果是一連串的歷史事實，如《周語上·內(nèi)史興論晉文公必霸》《晉語四·重耳親筮得晉國》分別預言重耳入晉、得國、稱霸，若將這些繁復的歷史事實一一附于當條之下，則勢必造成這個三段式結(jié)構(gòu)中第三段與第二段輕重失當，從而模糊文體界限和編纂意圖;又如《周語下·晉羊舌肸聘周論單靖公敬儉讓咨》，晉大夫叔向見單靖公一身美德，預言后者子孫必蕃，接下來的《周語下》“單穆公諫景王鑄大錢”“單穆公諫景王鑄大鍾”以及“賓孟見雄雞自斷其尾”諸篇皆涉及單穆公，其人系單靖公曾孫，時為周景王卿士，或可作叔向“再興”之應證，尤其是最后一則結(jié)尾云“（景王）將殺單子（穆公），未克而崩”，說得神乎其神。而為了證明言主所言不虛，料事如神，類似這樣的章節(jié)在《國語》中還不在少數(shù)，無怪乎柳宗元給予了以下的惡評：“文勝而言龐，好詭以反倫?！保ā杜c呂道州溫論〈非國語〉書》）“務(wù)富文采，不顧事實，而益之以誣怪，張之以闊誕?！保ā洞饏俏淞暾摗捶菄Z〉書》）。換個角度，這種風格是由聳動聽眾/讀者的目的決定的，其中已隱約具有了后來《戰(zhàn)國策》夸飾恣肆的傾向，后者在劉向編輯時，就援用了一種叫《事語》的材料。

上述通過互見之法已在或?qū)⒃谕瑫渌胤酵嘎断嚓P(guān)的應驗事實，此處從略的案例，據(jù)我的統(tǒng)計，這樣的情況分布于《周、魯、晉、楚、吳、越語》中，共有近二十則。全書這種三段式的統(tǒng)籌安排正好說明《國語》的成編不是為了圍繞《春秋》，廣引事語，推演本義，也不是為了保存相關(guān)方國的史料，而是為了突出這一類嘉言善語的價值，當然，因為其中有相當部分內(nèi)容可以用來推闡《春秋》，也保存了大量與《春秋》和《左傳》相關(guān)的人物、事件的材料，其經(jīng)學與史學價值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叁

關(guān)于《國語》的作者，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有云：“左丘失明，厥有《國語》?！逼浜蟆稘h書·藝文志》承其說，宋人有疑其說者，至清代，尤侗、皮錫瑞、崔述都曾提出異議，如崔述在《洙泗考信錄·余錄》中曾說：“周、魯多平衍，晉、楚多尖穎，吳、越多恣放?！爆F(xiàn)在看來，《國語》肯定有一個或一組編者，但同樣可以肯定的是《國語》各語不會是同一個作者，甚至《越語上》與《越語下》也未必出于同一個作者，因為同是《越語》，同記一事，上下篇各自成篇，自為起訖，上篇的主人公是勾踐，下篇的主人公是范蠡。

東漢以來，鄭眾、賈逵、虞翻、唐固、韋昭、王肅、孔晁等先后為《國語》作注，后世唯韋注有全本流傳。《魏書·劉芳傳》著錄劉芳撰韋昭所注《國語音》一卷，后來北宋宋庠著《國語補音》時全書照錄前人《國語舊音》，后者疑即劉氏之作。明清兩代，涌現(xiàn)出一批《國語》的評點成果，這得歸因于《國語》的明德功能以及文章學價值，因為其中多數(shù)章節(jié)篇幅短小，語言精練，比較適宜舉子們模仿。

明代《國語》評點本身的學術(shù)含量或許不是很高，但它直接催生了嚴肅的《國語》研究，到清代，無論是中國大陸，還是日本學者，關(guān)于《國語》的研究成果都堪稱豐富，前者如王懋竑《存?！贰⒁ω尽堆a注》、汪中《校文》等，各有側(cè)重;后者如戶埼允明、皆川淇園、龜井昱等皆有《國語考》，恩田仲任《備考》、渡邊操《刪補》等，俱有可觀。

目前所見的早期《國語》寫本有：慈利戰(zhàn)國楚簡見有《吳語》殘簡，敦煌文獻有殘卷本《周語下》。目前所知最早的《國語》刊本出現(xiàn)在北宋前期，先后出現(xiàn)明道本和公序本兩大版本系統(tǒng)，二者在章次分合與用字習慣上存在明顯差異。前者初刻于北宋天圣七年（1029），重刊于明道二年（1033），故名。1800年，黃丕烈據(jù)明道本之影鈔本重雕，因黃氏校刻精良，明道本遂成為清中葉以還《國語》的主流刻本，如《四部備要》本《國語》、傅庚生《國語選》、上海師大古籍所校點本《國語》所據(jù)者皆為黃刻明道本。黃刻明道本1802年東傳日本，也成為日本學者整理《國語》的參校本。而在朝鮮，早在明朝正統(tǒng)庚申年（1440），由朝鮮集賢殿大臣根據(jù)多種《國語》刊本重新校訂梓行，據(jù)我逐字比對，這是現(xiàn)今存世最早的《國語》明道本（先后有銅活字本和影鈔本），該本也是目前所見最早將《補音》散入正文的本子。

公序本為北宋天圣年間宋庠?？?，庠字公序，故名。該本在傳播中分化為宋元遞修本、宋元明遞修本;后者又化身成弘治刻本、嘉靖靜宜堂許宗魯刻本、嘉靖金李刻本;金李本又衍生出閩中葉邦榮刻本、萬歷張一鯤刻本。張本將《補音》散入正文，版刻精良，廣受歡迎，于是又衍生出萬歷穆文熙《評苑》本、新建李克家本、乾隆文盛堂本、蘇州綠蔭堂本、孔繼涵孔氏詩禮堂本，詩禮堂本即《四庫全書》本《國語》底本。《四部叢刊》本《國語》即明金李刻本。日本幕府時期較有影響的道春點本據(jù)穆文熙本覆刻，其后渡邊操、關(guān)修齡、冢田虎、秦鼎等本子皆從道春點本出。

坊間流傳的徐元誥《國語集解》，王樹民、沈長云先生點校精審，但徐氏在《敘例》中云：“以明道、《補音》（指公序本）二本為據(jù)，擇其是者從之?！鼻宥鳊g《國語正義·序》亦云：“宋公序《補音》本及天圣本兩家并行，近曲阜孔氏所刻用《補音》本（即上文孔氏詩禮堂本）。今兼收二家之長，而用《補音》本者十之七八?！睋?jù)本人逐字核對，董氏《正義》基本還是仍公序本之舊，但“擇其是者從之”“兼收二家之長”等做法顯然不合校勘慣例，況且何者為“是”，何者為“長”？ 不加說明先行按斷，難免武斷之譏，讀者識之。

（作者為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教授。）

（本文選自：博覽群書 2020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