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家寶”榆木桌

朱彩娟

周末，老家的小院里，最日常的莫過于跟父母一起做飯，吃飯，聊天……這樣的瑣碎就是美妙的慢時光。而窩在我的那間小屋里，最享受的便是守在我的榆木桌旁。這榆木桌，其實(shí)就是個普通的物件兒，但母親卻時常說這是傳家寶。只因?yàn)檫@桌是用我家舊房子拆下來的門板做的。

不過說起這榆木桌的來歷，還真是頗有一番周折。

六年前的春天，父母想返回老家養(yǎng)老，于是我和丈夫決定把舊房子翻蓋一下。舊門板拆下來以后，蓋房的大工說，這個榆木門板比架子板還要堅(jiān)硬，搭在門臺前，推灰的獨(dú)輪車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呐榔隆４蠊ひ痪湓?，門板就進(jìn)入了一個新角色。房子蓋好了，門板上的沙灰撲騰了足足有兩寸厚，忙碌的我們直接把門板扔到了院落的一角。

進(jìn)入秋季，我把父母接了回來，搬進(jìn)了整理一新的小院。我興奮地給母親介紹，但是很納悶，我從他們的眼中沒看到我期待的欣喜。反而是母親一直在追問我：咱家東屋的柜櫥呢？好好的物件呀……咱老房子的松木房梁呢？夠打個桌子了……我只有實(shí)話實(shí)說：“老家里都十來年沒住人啦，東西早不行了，該扔的都扔了，這新家具多時髦。”雖然母親沒再說什么，但我清晰地聽到了她轉(zhuǎn)身時的那一聲嘆息。

第二個周末，當(dāng)再次回到小院，我發(fā)現(xiàn)母親把我扔在小院一角的東西整理出來不少。有從小時候我家就一直用的桌子，雖然沒有刷漆，雖然隱隱約約還有從前年月里灑落的油漬，但是如今的我們，小板凳一擺，重新又圍坐在一起吃飯時，頓時回味到了不一樣的溫暖。再看小院里，靠在西墻上的，正是被母親洗刷干凈的兩扇榆木門板。秋陽里，門板上天然的紋理是一種有序的凹凹凸凸，就猶如老人臉上綻放的皺紋一般，笑意里更多的是淡定從容，那絕對是歲月的印記，是老院才有的意味。

母親看我發(fā)呆，拉了我一下，對我說：“拆了的這舊房啊，當(dāng)年可是你爹拉著平板車，從咱河北無極去山西陽泉拉煤攢錢才蓋起來的，這兩扇門是刨了老院里的大榆樹找木匠做的。蓋房那年你才5歲，如今，我們都老嘍……”

“真快！轉(zhuǎn)眼，它已經(jīng)為我們遮風(fēng)擋雨都40年了?！?/p>

“閨女啊，咱老百姓的理，不能‘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這好好的東西可不能就這么扔了呵?！?/p>

……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母親的心思。于是我開始關(guān)注老榆木的用途，當(dāng)我走進(jìn)榆木家具博物館時，頓時被老榆木家具的古樸、簡潔和素雅打動了。有中式的榆木沙發(fā)，有厚重溫暖的臥室大床，有頗有文化韻味的茶臺，還有寬敞大氣的書桌、畫案。那一刻我猛然間有了主意：如果我家的榆木門能改成一款榆木桌，不就是最完美地變身嗎？

我把自己的設(shè)想說給村里的木工，他說除非把門板完全解體，把木頭用重物壓平，重新刨光才能做成桌子。不過，這樣做就需要再找些老榆木舊門，有足夠的料才能做出一個桌子來。我當(dāng)即否定了這個方案，因?yàn)槲移诖畲蟪潭鹊某尸F(xiàn)木門的樣子，給母親留個念想。當(dāng)即，木工指著門板上因外力壓彎的那塊板反駁我說，這塊料都這樣了?！澳鞘巧w房拉灰的獨(dú)輪車留下的痕跡，做吧，我能接受桌面的不平?！?/p>

就這樣，木工師傅用松木配了桌腿，把兩扇木門簡單正了正角度，整了下平整度，做成了一個書桌。于是現(xiàn)在，一張榆木書桌，以門關(guān)閉的狀態(tài)、以水平臥倒的樣子，重新開始了它的新旅程。

此刻，我端坐于書桌的一旁，總覺得它的一生特別像村莊里的那些頂門立戶的莊稼人。它，曾經(jīng)是院落里綠意盎然的榆樹，歲歲年年努力成長，那絕對是它的青年時期。到了有用武之時，雖不舍，卻又言聽計(jì)從于長輩的安排，舍枝葉、斷根系，驟然收起長入云端的“夢想”，甘心做成院房的那兩扇門，在歲月的磨蝕中悄然間步入了中年。中年，又意味著要為這個家擋風(fēng)遮雨，要用自己的汗水給這個家更多的溫暖。直到有一天，它的腰桿再也站不了那么直了，它卻歡喜著躬下身子變身為一張書桌，靜心靠在兒女的屋角，微笑著看著孩子們的成長……如此，就走過了榆樹般的青年，榆木門般的中年，榆木桌般的老年，這平凡而又樸實(shí)的一生啊，像極了在村莊的泥土里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父母。

回味這一扇門的過往與現(xiàn)在，我很欣慰自己留住了它。要不是它耐得住多年的風(fēng)雨，還依然榆木疙瘩般結(jié)實(shí)，或許蓋房的大工也不會留下它;要不是它經(jīng)得住沙灰和獨(dú)輪車的碾壓，或許我也不會留下它;要不是它遇上了母親這個懷舊的人，或許我也不會留下它;要不是現(xiàn)如今變廢為寶的生活新理念，或許木工也不會留下它……還好，一切都在這里。

我終于明白了，母親為何把榆木桌當(dāng)做傳家寶，因?yàn)橛苣咀揽倳诓唤?jīng)意間就勾出我們內(nèi)心深處一絲又一絲的念想。

那兩扇榆木門——門里曾是我們一家人酸甜苦辣咸的日子，門外的院里曾盛滿了我兒時的喧鬧時光;那三個鐵環(huán)相連的門鎖鏈吊，鎖起的是一個家的安穩(wěn);那門后一夫當(dāng)關(guān)的門插管，關(guān)住的又是夜晚的酣睡與美夢。就這樣一個改造過的老物件，關(guān)聯(lián)著過去，連接著現(xiàn)在……

我喜歡老家，讓我感覺自己像是有了根，瞬間變得寧靜而篤定。在我的小屋里，守在我的榆木桌旁，泡一壺普洱老茶，任暖紅氤氳，思緒翻飛;守在我的榆木桌旁，捧一本喜愛的書，神思遨游;守在我的榆木桌旁，亦可如此刻，用文字記錄過往，回憶溫暖。

（編輯 趙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