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人·賤人

劉正權(quán)

抬 人

秦嫂在病房里面說，我做陪護(hù)這么多年，啥樣病人沒見過？

秦嫂在病房外面說，我做陪護(hù)這么多年，啥樣家屬沒見過？

病房里面病人腦袋蒙在被子下，什么表情，秦嫂看不見;病房外面家屬表情訕訕地，秦嫂犯不著看見。

一般情況下，秦嫂不會這么說話，這次情況比較特殊，病人委托醫(yī)生請她當(dāng)陪護(hù)，家屬卻不大待見的樣子。

秦嫂站在病房門口，話對著門里病人說的，意思卻是讓門外家屬聽的，怕我掙了這個錢，明說，我還有下家候著呢。

聽秦嫂作勢欲走，病人腦袋探出來，說我請得起陪護(hù)，就出得起錢。

家屬在外面，接了嘴，請陪護(hù)，又不是沒兒沒女，好說不好聽的。

原來我還有兒有女啊，我還以為自己是孤老呢，病人轉(zhuǎn)彎快，馬上回過去。

人家是隔河不交戰(zhàn)，這娘兒倆好，隔墻接上火。

說是娘兒倆，秦嫂有把握，一般婆媳說話不這樣，婆媳關(guān)系走極端，要么老死不相往來，要么相敬如賓，只有母女，不論相處如何，都是短兵相接的語氣，沒客氣的必要。女兒是媽媽的貼身小棉襖，你見過小棉襖跟身子客氣過？冷也好熱也好，都靠小棉襖來調(diào)控。

看這娘兒倆架勢，得秦嫂來調(diào)控，這點上，秦嫂經(jīng)驗很充足。

娘兒倆心里，肯定結(jié)了疙瘩。秦嫂使眼色，意思讓做女兒的走人。

女兒猶豫一下，到底走了。聽見腳步聲咚咚咚走遠(yuǎn)，做娘的高昂的腦袋慢慢低下了，嘴里嘀咕著，沒良心的，還真的把我當(dāng)孤老丟醫(yī)院里。

秦嫂坐床邊，說你這是何苦呢。

病人從枕頭下掏出一個繡花的荷包，氣勢不輸人，錢，我真的出得起，你安心陪護(hù)我。

秦嫂笑，沒說您出不起錢，我是激將一下你女兒。

她是怕激將的人？病人搖頭，怕激將她不會跟我賭大半輩子氣。

秦嫂就知道，娘兒倆之間有故事。故事還有點煽情，娘一人把女兒拉扯大，招了女婿上門為自己養(yǎng)老，小地方有不成文的規(guī)矩，孫子得隨女方姓，用過去說法，叫支撐門戶。

女兒倒是沒外嫁，孩子生下來上戶口時，女兒讓跟了男方姓。女兒意思很簡單，男人肯入贅，心里已經(jīng)夠委屈了，孩子再不跟男人姓，走出去沒面子。

男人有了面子，做娘的面子丟了，一怒之下，趕了女兒女婿出門。做娘的這么做，是有筆錢做底氣。死去男人的撫恤金，加上自己的退休工資。

相比之下，女兒日子還不如娘，女婿被逼得出去打工，一年到頭才回來一次。

做娘的說我睜大眼看著，看你們把日子過成什么樣？

女兒要強(qiáng)，過成什么樣，都不會找您伸手。

沒病沒災(zāi)時，做娘的這話硬氣。秦嫂見過很多這種硬氣的病人，往病床一躺，那硬氣就一寸一寸被抽了絲，剝了繭。

這些事，是秦嫂從女兒嘴里剜出來的。

做娘的白天清醒，晚上就稀里糊涂了，嚴(yán)重的神經(jīng)衰弱，讓她總不知自己置身何處。

不止一次，做娘的抱著秦嫂的頭，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丫頭啊，咱招女婿上門，為的是給你死去的爸爸抬人，讓他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你不曉得的，當(dāng)初生下你，多少人笑話廖家的香火斷了，廖家是小姓啊，你不知道？

秦嫂肯定，做女兒的不知道這個講究。

秦嫂自己有講究，做陪護(hù)，不只為掙錢，掙錢不掙錢，掙個肚兒圓，肚兒圓了，人家病人的心思不能圓，那錢就拿得有愧色。

這愧色，末了卻出現(xiàn)在做娘的臉上。

依然是在半夜時分，做娘的抱著秦嫂的頭，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丫頭啊，咱招女婿上門，為的是給你死去的爸爸抬人，讓他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你不曉得的，當(dāng)初生下你，多少人笑話廖家的香火斷了，廖家是小姓啊，你不知道？

知道呢，娘！做娘的懷里頭忍不住顫抖了一下，破天荒的。

做娘的沒發(fā)現(xiàn)，沉浸在自己的敘述中，娘不改嫁，就是怕人家把你給改了姓，如果那樣廖家血脈還有一點指望嗎？

做娘的懷里那個頭是突然抬起的，娘您該知道，我這么做，都是跟您學(xué)的??！

跟我學(xué)的啥？做娘的恍恍惚惚回問過去。

抬人啊，您可以為死去的爸爸抬臉面，成武給我們支撐門戶，我更應(yīng)該給他抬臉面，活人臉面難道不比死人臉面重要？

滿以為做娘的會惱羞成怒的，孰料做娘的腦袋一扎，沉睡了過去。

秦嫂是在早上給做娘的洗臉時，發(fā)現(xiàn)做娘的眼圈紅腫著，秦嫂小心翼翼說，大嫂我得請一天假，老頭子今天祭日，我得去公墓拜拜他。

做娘的瞇著眼睛，去吧。

要不要，讓您女兒來照看一天？

再說吧！

再說是個很有彈性空間的詞，秦嫂就踏踏實實去了公墓。

路上耽誤不少時間，陵園大門口，居然看見做女兒的在那兒伸著脖子張望自己，怎么沒去醫(yī)院？秦嫂很好奇。

做女兒的手里捧著一束白花，我娘交代了的，抬人的事，不能讓您一人做，讓我先拜祭一下大叔。

賤 人

四樓，雇主停下腳步。

秦嫂說，產(chǎn)科在五樓。

在醫(yī)院干陪護(hù)的人，閉著眼睛，住院部的科室都分得清。

雇主忽然就跪了下來，夜深，樓梯拐角處，沒人。

住院部的家屬也好，看護(hù)也好，非不得已，轉(zhuǎn)鐘后是不會走樓梯的，總覺得瘆人得慌，很多鬼七鬼八的事，都是在樓梯拐角處發(fā)生的。

玩什么鬼秦嫂都不怕，白天她手里還送了個病人最后一程。

活是剛接的，很倉促。

主要是撂不下產(chǎn)科主任趙秀玉面子。

能請到秦嫂名下，趙主任肯定是權(quán)衡再三了的。

差不多醫(yī)生都曉得，秦嫂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每做完一個陪護(hù)，她會給自己放兩天假，回鄉(xiāng)下喘口氣，這是矯情的說法，她是把掙來的錢，給兒子媳婦呢。

兒媳婦對秦嫂不在家里帶孫子，怨氣一直沒消，好端端不在家享受天倫之樂，跑醫(yī)院伺候病人，犯賤不是？

才不犯賤呢，家里光景什么樣秦嫂清楚，老頭子生前臥床那幾年，把家折騰得就剩下個空架子，她不到醫(yī)院做陪護(hù)，就算把孫子帶成皇太子，照樣討不了半分好。

兒媳婦這話，是說給外人聽的。言下之意，她沒逼著秦嫂出來找錢。

給雇工下跪，雇主這不是犯賤嗎，秦嫂鄉(xiāng)下有句老話，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吃人腌菜，受人編排。

秦嫂趕緊去拉雇主。

雇主瘦，怎么看都不像懷孕要剖宮產(chǎn)的樣子，后懷的孕婦秦嫂不是沒見過，懷得這么不顯山不露水的，秦嫂還真是沒見過。

面對秦嫂眼里的質(zhì)疑，雇主輕輕敞開寬大的罩衣，您猜得沒錯，我壓根就沒懷孕。

秦嫂嘴巴張成了O形，這不是消遣人嗎？

雇主緊跟著補(bǔ)上一句，手術(shù)還是一樣做，得您陪護(hù)。

秦嫂張成O形的嘴巴馬上被焊成了一條縫，她知道，雇主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否則，一跪之舉作何解釋。

閉上嘴巴，代表著秦嫂會對一切守口如瓶。

雇主有個雙胞胎妹妹，嫁了，有個快五歲的自閉癥女兒，送在特校做心理治療，已經(jīng)大半年，目前很有好轉(zhuǎn)，可以出來跟著父母正常生活了，學(xué)校這么通知的。

妹妹妹夫去特校接女兒時，出了車禍，未婚的姐姐打算充當(dāng)媽媽角色，把外甥女撫養(yǎng)大。

好事啊，這一跪從何說起？秦嫂心里疑惑更深了。

自閉癥的孩子，特敏感！

我知道！

稍微疏忽一點，之前做所一切會前功盡棄的！

這點秦嫂不否認(rèn)，她曾經(jīng)護(hù)理過一個自閉癥的病人，這種患者，拒絕一切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始終跟身邊的世界保持著戒備心理，一旦越過界線，患者要么自殘，要么他殘。

您擔(dān)心哪點上會百密一疏？

我妹妹生孩子時，剖宮產(chǎn)，而我，未曾婚嫁，雇主難為情地低下頭，光滑的小腹此時此刻成了她作為女人身體上最大的瑕疵。

你確定，孩子能記得這個細(xì)節(jié)？

是的，我確定，雇主羞紅了臉，妹妹有次晚上加班，把孩子交給我?guī)?，半夜里，孩子醒了，那會兒她才兩歲，還沒任何自閉傾向。

然后呢？

我發(fā)現(xiàn)，孩子小手一直在我小腹那兒摸來摸去。

你覺得她是在摸那道傷疤？

當(dāng)時我不確定！

現(xiàn)在為啥確定？

因為自那以后，孩子話越來越少，妹妹加班一次，孩子我?guī)б淮?，直到最后，孩子不再說話。

這就是她自閉癥的成因？

特校心理老師跟我們溝通時說，這孩子腦海中有兩個平行的世界，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媽媽的世界里。

你想要她回到只有一個媽媽的世界里？

所以，我必須做一次這樣的手術(shù)！很犯賤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