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折斷的雙刃劍（節(jié)選）

讀諸子的書，是必須相比較才能有鑒別的。比如——當(dāng)我們?yōu)槿寮业膬晌蛔鎺熆鬃雍兔献拥睦碚撍V迷、所蠱惑，認(rèn)為治國平天下，真的只在“道德”二字，只要我們放開眼光來尋找圣君，耐著性子等待明主就行了——此時，若我們來讀一讀一個較為年輕卻較為冷靜客觀的韓國公子韓非的書，便會又是另一種想法。

韓非是荀子的學(xué)生，與飛黃騰達(dá)于秦的李斯是同學(xué)。我以前非常疑惑，何以“大醇而小疵”（韓愈評荀子語）的儒學(xué)大師荀況先生的兩個得意弟子都背儒而尚法。而這“法家”，據(jù)司馬遷編的譜系，又是源于“道德家”老子的，故而韓非的傳不附于荀子后而纂入老子后了。不知這種情況是荀況先生教育生涯的失敗呢，還是成功？后來讀蘇軾先生的集子，又知道東坡干脆據(jù)此指控荀況先生應(yīng)為秦的暴政負(fù)責(zé)。這種指控是很有“連坐”味道的。不過，荀子的思想中有很多地方確實是韓非法家思想的邏輯起點。也就是說，荀子的一些重要見解，只要稍稍再前行一步，就會很合乎邏輯地導(dǎo)出韓非的觀點。比如他倡導(dǎo)“人性惡”，這便是法家思想尤其是韓非思想的總基石，為了防止人性的墮落，遏制惡的人性，他要“隆禮”，也就是說，要用他改造了的、全新意義上的“禮”來對社會進行整合。從邏輯上說，到了荀子式的“禮”，離“法”也就只一步之遙了。因為假如僅從社會整合角度言，“法”顯然比“禮”更有效益。所以，這小小的一步遲早是要被跨越的。實際上，完成這個跨越的還不是荀子的學(xué)生韓非，而是荀子自己。到了晚年，荀子已是越來越重視“法”，“法”在他晚年文章中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了。再如荀子的“法后王”思想，必然會導(dǎo)致韓非式的極端“尊君”思想：這個“君”不但不受傳統(tǒng)約束，不受大臣約束，甚至不受天命鬼神約束，因為荀子同時還是反天命反鬼神觀念的“唯物主義者”呢。順便說一句，專制暴君往往是無神論者。秦始皇雖然也封禪，也訪求仙山，但他就不怕湘水之神。

韓非對人性毫無信心。這不難理解，他的學(xué)術(shù)高祖老子以及他的恩師荀子，都對人性極悲觀。到了他，他對人性是近乎絕望的。荀子借舜之口哀嘆“人的性情啊，人的性情啊，太不美了，還問它干什么呢”（《性惡》：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問焉）。這口氣中透露的是失望與惋惜。而韓非則是用極端厭惡的心態(tài)來對待人性的，我們甚至可以想見他皺著眉頭，透著讓人不能忍受的輕蔑。他的這種心態(tài)，與正統(tǒng)儒家?guī)浊耆缫蝗盏貙θ诵员в辛钊司磁宓哪托呐c信心恰成鮮明的對照。在儒家看來，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堯舜，故而道德教化與道德期待乃是治國平天下的首要手段，甚至是唯一合乎道德的手段。而韓非則認(rèn)為，若無嚴(yán)酷的懲罰或可觀的賞賜，每個人都會在自私自利的本性驅(qū)使下變成惡棍、道德墮落者;同時，也會在貪圖逸樂、逃避勞作的本性引導(dǎo)下，一步一步走向貧窮與愚昧。故而，道德教育若不和利益結(jié)合起來，只能是一廂情愿式的愚蠢，而道德期待則更是守株待兔式的愚蠢——堯舜即便真的那么圣哲美好，也只是人類歷史大樹下偶然撞死的兔子。因此，期待堯舜，不如實行法治。以法治國，并御之以術(shù)，恃之以勢，才能收到成效。

韓非對人性自私自利的丑陋一面的洞徹與毫不留情的揭露，即便有些偏執(zhí)，但仍不失其深刻，不失其敏銳。韓非是神經(jīng)極堅強之人，能面對一切丑惡而坦然指點。他似乎很不能容忍為了心理脆弱而掩蓋真相，在丑惡面前掉轉(zhuǎn)頭去;不能容忍為了人類的自尊而自高自大地粉飾人性，更不能容忍僅僅為了道德理想或理想的道德而美化現(xiàn)實。（摘自《鮑鵬山新讀諸子百家》）

【品評】

鮑鵬山先生的《韓非：折斷的雙刃劍》重點闡述的是“不受約束的權(quán)力，或曰自上而下的權(quán)力，對于人民，是致命的;對于統(tǒng)治者和政權(quán)本身，同樣是致命的。它是一把無柄的雙刃劍，而且是注定要折斷的”。本文節(jié)選部分的觀點，則在于“荀子的思想中有很多地方確實是韓非法家思想的邏輯起點”“韓非對人性自私自利的丑陋一面的洞徹與毫不留情的揭露，即便有些偏執(zhí)，但仍不失其深刻，不失其敏銳”。具體展開論述時，除了多用對比論證，還時時注意旁征博引，如司馬遷編的譜系、東坡先生的指控以及“秦始皇雖然也封禪，也訪求仙山，但他就不怕湘水之神”，可謂信手拈來，自成趣味，引人頷首認(rèn)同。

在理性分析之外，語言表達(dá)頗具形象性，像“比如他倡導(dǎo)‘人性惡，這便是法家思想尤其是韓非思想的總基石”“到了荀子式的‘禮，離‘法也就只一步之遙了……這小小的一步遲早是要被跨越的”，“總基石”“一步之遙”的表述相當(dāng)生動;又如“而韓非則是用極端厭惡的心態(tài)來對待人性的，我們甚至可以想見他皺著眉頭，透著讓人不能忍受的輕蔑”的想象，畫面感很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