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投桃
終于,劉慶東喝下了一瓶1059。
一剎那,像被電擊,內臟器官一陣震顫。一道燃燒的火舌從口腔里開始滾動,借風助勢,向食道深處蔓延,一瞬間就燒灼到胸腔,烈火呼呼燃燒。當他從枕頭底下摸到另一瓶1059,大拇指剛要搭到橡皮瓶塞上,手指頭突然不聽使喚,舌頭被僵住,整個人也被僵住。
眼睛睜不開,嘴巴張不開,舌頭被死死粘住,喉嚨里發(fā)出嘶咔嘶咔的響動,全身動彈不得,像一只四腳朝天的癩蛤蟆,翻著白花花的肚皮,挺尸一樣躺在竹席上。就像六隊韓木匠制做的“順手搭”,房門被閂住,整個人被閂住。
喝,還是不喝,這個問題糾纏了慶東兩天一夜。想要不喝,卻想不出為什么不喝的理由,這中間沒有一點回旋的余地。除了喝下這瓶1059,眼前的難關是繞不過去的。慶東不得不喝下一瓶1059,而一旦喝下了這種劇毒農藥,那就只有等死。
就在剛才,慶東看了姆媽最后一眼,然后一頭扎進自己的屋子,不聲不響輕輕扣上房門。門閂是六隊韓木匠做的“順手搭”,一個火柴盒大小的活動桑木門扣,進屋后反手帶上房門,大拇指順手一撥拉,房門就被“順手搭”給死死扣上。
端午過后,天氣陡然轉熱,姆媽為他換上了竹席床墊,一把蕉葉蒲扇放在枕頭邊。大蒲扇蓋住一本無頭有尾的小說《青春之歌》。這都啥時候了,慶東卻想得那么奇怪:如果林道靜投海不被余永澤救起,后面的故事就沒法續(xù)下去;如果林道靜喝下的是1059,那她真是沒得救,也就沒這本小說了。
恰在這時,大隊支書劉戰(zhàn)鼓的鴨公嗓子突然開始喊叫,慶東想起他手握鐵喇叭發(fā)號施令的那股架勢:咹!女將們下午休息。咹!男將們下地割麥。咹!后生不要拖雙搶的后腿。劉戰(zhàn)鼓喊一遍,每隔兩分鐘,又喊一遍,像催命似的一連喊了五遍。
慶東不想再想了,已經想得腦殼疼。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玻璃瓶,大拇指旋開橡皮瓶塞,只聽“嘭”的一聲輕響,那1059像小老鼠忽地跳將出來,吱吱叫喚,四處沖撞,意欲找個黑洞鉆進去。慶東正合了它的意愿,順勢張開嘴巴,小老鼠騰地就跳進去,咕嚕咕嚕,鉆進食道里;再摸到另一瓶,大拇指剛要搭到瓶塞上,瞬間,大拇指被徹底僵住。
聽農技員趙南鄉(xiāng)講,敵敵畏聞起來有香氣,喝起來像吃洗衣粉,又苦又澀還爛舌頭。而1059雖說氣味濃烈刺鼻,可這家伙特別容易下喉,紅鈴蟲、葉跳蟲一死就死掉一整個軍師旅。你想想,若不是味道好,蟲子們何至于拼命吃那噴灑了1059的棉桃呢?聽趙南鄉(xiāng)這話,他好像品嘗過似的,如果他果真親口品嘗過,那1059還是1059嗎?他早該死翹翹幾多回了。
趙南鄉(xiāng)果真說得不錯,1059這家伙口感特好,像稀釋的乳油或者蜂蜜,絲綢樣潤滑,哧溜哧溜,流進了喉嚨里。這1059除了臭味大,沒甜味,其他沒有什么不好喝的,至少不比燒酒難以下咽。就像河水從高處流向低處,1059自然而然地就流進了胃囊里,就像一只老鼠鉆進了黑洞里。
意識開始混亂,迷糊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起初,清醒的時間比迷糊的時間要長許多。我是劉慶東,劉慶東是我,對吧?我劉慶東現(xiàn)在喝下1059農藥了。這家伙不是蘇打汽水,更不是蜂蜜,它是一種劇毒農藥。村里人一般說他喝毒藥了,就是指他喝1059了,喝了1059,就意味著你必須死。那么,現(xiàn)在,此刻,我只有癱在床上等死了是吧?
耳朵怎么還沒被毒藥壞掉?聽覺似乎比平時還要靈敏。麥穗子在大田里嗶嗶啪啪炸響;雞鷗子(蟬)在柿子樹上吱兒吱兒叫,生蛋母雞在隔壁花子哥家咯噠咯噠叫;槽子豬在豬圈里哼唧哼唧;大路上,拖麥子的板車哐當哐當,布谷鳥叫了一上午,現(xiàn)在倒是不叫了。
該是下午了吧?姆媽蹲在柿子樹下磨鐮刀。嘶哧,嘶哧,磨得人耳朵發(fā)毛,心里發(fā)瘆。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奇怪!任憑怎么聽,磨刀聲分明是嘶哧嘶哧響,古人怎么就磨出了霍霍之聲?記得去年讀高二,在上《木蘭辭》的當堂課上,萬惠敏老師點名劉慶東朗讀過這一節(jié)?,F(xiàn)在是雙搶時節(jié),嘶哧嘶哧,家家戶戶都在磨鐮刀,一聲壓著一聲。
太陽光像銀針,照得磨刀石沉沉發(fā)亮,這是往常的情形。臺階上,兩把今天上午用鈍的鐮刀,養(yǎng)在鋦過的銅臉盆的清水里,一把是姆媽用過的,一把是父親用過的,只是還缺少慶東那一把。姆媽磨鐮刀憋著一股氣,嘶哧嘶哧,磨得雞鷗子都不敢叫了。磨完鐮刀,姆媽好像又開始搓衣服。衣服在搓衣板上一推一拉,噗呲噗呲,搓得很有節(jié)奏感。
慶東何嘗不曉得,姆媽是那樣疼他,可姆媽從不掛在嘴上說。慶東在心里說,姆媽,對不起,你算是白疼我了,我剛才已經喝下一瓶1059了,我不是故意惹你傷心,這是沒辦法的事。等一會兒你就會發(fā)現(xiàn)我死了,你會哭得昏天黑地,可我已經什么也不曉得了。兩股眼淚從慶東緊閉的眼眶里漫出來,流過顴骨之后,流進了兩個耳窩里。
就像癩蛤蟆四腳朝天,翻著白花花的肚皮,躺在竹席上動彈不了了,只有等閻王來收走了。1059這家伙太可恨了,你的毒性怎么如此迅猛呢?為什么不讓我一口氣喝完兩瓶,那么,我立馬就可以死了,死得無掛無念,免得如此這般折磨人……
今早天蒙蒙亮,大隊支書劉戰(zhàn)鼓站在高臺上喊,下地割麥啦!下地割麥啦!容不得慶東賴床,他不得不跟著社員們下大田,繼續(xù)割他的四壟麥子。這是劉戰(zhàn)鼓分配給慶東今年雙搶的任務。
麥子從腳下綿延,一直綿延到一里多外的戰(zhàn)備公路南邊。二隊的麥壟長得望不到盡頭,長得讓割麥人心生絕望。已經割了一天半,還只割掉一壟半。手掌磨起三個血泡,右臉被麥芒刷出一片紅斑,臂膀被曬得翹起一塊塊死皮,直割得慶東頭昏眼花、腰酸背疼,真不曉得割到啥時候才是個頭?
割到今天上午的某個時刻,那個在慶東心里折磨了兩天一夜的念頭,突然變得格外清晰。這個念頭是兩天前突然萌生的,從早到晚反復閃現(xiàn)出許多次,并且一次比一次具體,這個念頭像一條毒蛇纏繞他。這個念頭一旦篤定,慶東反而變得釋然了。
慶東甚至想象起即將發(fā)生的那一幕:一個少年躺在角落里奄奄一息,許多人圍擁上來,指指點點,像在看猴把戲。少年蠟黃的臉,被眾人的目光一遍遍掃過。姆媽呼天搶地,父親咳咳干嚎,妹妹嚎啕大哭,鄉(xiāng)親們聲嘶力竭地呼喊,噼噼啪啪地奔跑。消息像流感病菌四處傳播:慶東喝1059啦!慶東喝1059啦!富農分子劉本書的大門前擠滿黑壓壓的人群。
布谷鳥閃電般飛過,把清脆的叫聲撒向四方天際。天空干燥高遠,貼著幾片羽狀云。遠處,太陽毒辣辣的,曬得頭皮像針扎。麥壟里沒有風,麥穗時不時嗶剝炸響,麥海兀自舒緩起伏。索性扔下鐮刀,慶東一屁股坐在田壟上。
劉戰(zhàn)鼓站在戰(zhàn)備公路的牙幫子上,他手握鐵喇叭話筒,那副鴨公嗓子又開始喊:咹!女將們最勤快。咹!男將們莫偷懶。咹!后生不要拖雙搶的后腿。劉戰(zhàn)鼓末后一句,明顯是沖著慶東喊的,因為,全二隊參加雙搶收割的人,唯有他劉慶東年紀最小。劉戰(zhàn)鼓一遍遍鬼叫鬼喊,喊得人煩死,喊得麥穗跟著發(fā)抖,喊得布谷鳥不見了蹤影。
慶東騰地從田埂上跳起來,拾起鐮刀,一鼓作氣扔出去。帶把的鐮刀在空中打著不對稱的旋弧,彎彎繞繞落進麥海深處。已經割了一上午,割得他腰桿快直不起來了。這會兒,眼淚忽地暴涌而出,瞬間蒙住了雙眼,慶東趴在田埂上,呃呃呃地哭起來。
若非劉氏宗族,慶東非得操劉戰(zhàn)鼓八輩子祖宗。上個月,拖船中學復讀生集中編班,慶東找劉戰(zhàn)鼓開高考政審表。劉戰(zhàn)鼓推三推四說做不了主。慶東直接去公社找文書丁紅衛(wèi)。姓丁的乜斜著玻璃花眼說,高考政審表先由生產隊群眾評議,再由大隊填寫意見,最后才交公社革委會決定是否蓋章。眼看同學復讀開課,慶東急得幾天幾夜睡不著。
照說,劉戰(zhàn)鼓還是慶東沒出五服的自家叔叔。輩分“本”字派,大名劉本財,小名豺狗子。早些年,他自取名劉戰(zhàn)鼓,孩子們背后喊他牛戰(zhàn)牯。自從五年前當上大隊革命委員會支書兼二小隊隊長,這劉本財、劉戰(zhàn)鼓神氣活現(xiàn),有事無事就逮著慶東他爸劉本書批斗,好像不狠狠收拾這個老實巴交的宗族堂哥,就顯得他不革命似的。
人間宗宗恩怨總有出處。劉本財祖父與慶東曾祖父是親堂兄弟。這廂詩書耕讀,持家有道,購置了田產;那廂不務正業(yè),偷雞摸狗,淪為赤貧。祖父輩輸贏已見分曉,而后輩們各不服氣,自然要爭個我長你短。只是世道變換,這家評為富農,那家評為貧農。土改時,劉本財的父親還當過貧協(xié)主任。
究竟哭了多久,不曉得。反正哭得喉頭發(fā)麻,哭得眼淚都風干了,哭得自己都不像個人了。哭一哭,權當是自我安慰,可老是這么哭下去,總不是個事兒,都哭得自覺無趣了。慶東猛一個獅子甩頭,汗水、淚水、鼻涕閃著金光,齊齊飛出去,砸得麥稈叭叭響。
今年割這四壟麥子,明年還割這四壟麥子,一輩子就是年復一年割這四壟麥子,慶東已經看清了他明年的生活,甚至看穿了他一生的生活。眼下,這四壟麥子割完了還有個盼頭,即便割斷腰也不在話下,可是,牛戰(zhàn)牯不給開高考政審表,那一丁點的希望就被掐死了。
慶東已下定決心要喝那1059了。這個念頭一旦篤定,反倒把他嚇了一大跳,盡管是經過兩天一夜想好的決定,還是嚇了他一大跳。既然自己已經決定了,絕對不能后悔,后悔意味著貪生怕死。慶東全部安排好了,在實施之前,他決計先做三件事,而且必須去做,否則就死得有所牽掛。
一是去拖船中學看看萬惠敏老師。是喜歡聽萬老師講語文課,還是喜歡萬老師本人,慶東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抑或兩者兼而有之吧。二是把自己的課本送給三隊的同學朱紅艷。大前天,朱紅艷和他爸來買課本,慶東當時沒松口答應。今年高二課本奇缺,復讀生都沒課本,朱紅艷急得直抹眼淚。慶東想,我也要參加復讀,為什么我就沒資格復讀?什么東西都可以賣,課本萬萬不能賣。
最后一件事就不是個事了,看完萬老師后,轉道去拖船鎮(zhèn)衛(wèi)生院,那里有一個垃圾池,池子里有一種小玩意兒,就是被醫(yī)院丟棄的裝青霉素干粉的玻璃瓶,大小似拇指,藍色或紅色橡皮瓶塞,不漏水,不串味,密封性能特好。這正是慶東他想要的東西,這個非常重要。
那把鐮刀已經扔掉,扔掉就扔掉了;褪下的背心爛得像個冬瓜圈,也扔掉不要了。幾個大步跳到水溝邊,擦凈解放鞋上的黃泥巴,掬一捧清水,抹一把臉;張開手指當梳子,把頭發(fā)捋得整整齊齊。現(xiàn)在,可以穿上短袖衫和長褲了,下田前,外衣都脫在田埂上。好了,慶東又復原成那個十六歲高中生灼灼其華的樣子了。
拖船中學緊靠村子西邊,兩里不到。去鎮(zhèn)上有兩條路可走,穿過一隊人家的屋前大路,可到拖船中學大門;穿過一隊人家屋后竹林間的小道,可到拖船中學后門。慶東家住在二隊中間,他想都不用想,就直接鉆進了竹林。他不打算先回家,免得引得姆媽起疑心。
拖船中學越來越近,慶東他眼窩一熱,心里涌出百般滋味。透過教室的窗戶,看見同學們齊刷刷的頭,他們正在用心聽課,或者不用心聽課,肯定有人還在做課堂小動作。正是中午前,因為各班文體課全都排在下午,沒有班級朗讀語文課文,只有老師們在講課,校園比魚塘還安靜。
學校三面圍著紅磚墻,靠東面,一個不大的魚塘將鎮(zhèn)街與學校分隔開。后排教室,前排老師宿舍,靠鎮(zhèn)街是一大操場。十六個教師一人住一間。在走廊墻壁上,每隔一扇窗戶,刷一個紅色大字,每兩個大字之間,正好間隔一扇窗戶,連起來讀是:路線是綱綱舉目張。萬惠敏老師住在第二間,也就是寫著“線”字的那一間。
坐在魚塘這邊的老槐樹下,慶東木木地望著學校??捱^的眼睛有些發(fā)澀,喉嚨干枯,頭有點暈,肚子咕咕叫。水塘像一面鏡子,水泥操場被太陽照得白亮亮發(fā)光,也像一面鏡子。慶東背靠水塘邊一人抱的老槐樹,呆坐了半節(jié)課時辰。
數學老師陳時輪正在講解立體幾何。陳老師待人溫和,聲音天然磁性:始點相同且不在同一個平面內的三個向量之和,等于以這三個向量為棱的平行六面體的以公共始點為始點的對角線所表示的向量。立刻,慶東腦海里閃現(xiàn)出西格瑪等式里幾個符號所代表的數學含義。那么就是說,高二語文老師兼班主任萬惠敏正好空課。
萬老師的宿舍門是開著的,那個“線”字的斜勾,正好“勾”在門楣上。往常,萬老師要么去教室外暗查課堂紀律,要么在宿舍門口批改學生作業(yè),而此刻卻不見人影。疲倦一陣陣襲來,上下眼皮開始打架,大腦空間呈現(xiàn)出由點、直線、平面組成的許多個六面體,那些六面體在透明的清水中旋轉。萬老師像撒一張漁網,把一條藏青色大擺裙撒向清水中,撒得水花五彩繽紛。
第一次看見萬老師的手,慶東幾乎驚呆了。那還是讀高一,晚間語文自習課,慶東透過課桌上的小洞,偷看無頭無尾的小說《苦菜花》。不知不覺,一只手伸過來,一下子捂住了課桌上的小洞,同學們突然哄堂大笑。教室里懸著四盞白熾燈,那個纖小的手掌白皙豐潤,五根手指粉紅透明,修長又飽滿,手背上三個圓圓的小漩渦,時深時淺,若隱若現(xiàn)。這世界上竟然會有如此美麗的一雙手?萬老師沒有批評他,但收走了他的課外小說。
從此,慶東反而愈發(fā)喜歡上語文課。萬老師頂多二十歲,一口帶縣城口音的普通話,講起課來悅耳動聽。尤其,萬老師在黑板上板書時,雪白的小手掌在一片黑色里游走。食指和拇指捏住粉筆頭,小指翹成蘭花指,像一只透明的蜻蜓在閃爍。一整堂課下來,萬老師的手指頭干干凈凈,絕不會沾上半點粉筆灰。這簡直太神奇了。因為,陳老師恰恰相反,上完一節(jié)數學課,他那只大手白灰撲撲,像在生石灰桶里杵過一樣。
腳下邊的魚塘開始有了動靜,一群刁子魚浮在水面上,忽然箭一般四處逃散。慶東愣怔片刻,猛一個獅子甩頭,他決計要把瞌睡蟲一股腦兒趕跑。就在這時,萬老師站在對面的水埠頭邊,她手提大擺裙,像玩兒似的大幅度攪動旋轉,于是,一塘的綠水蕩開一波一波漣漪,又一波一波漫涌到慶東這邊的腳下。
惠敏老師像跳彩虹舞,柔軟的腰肢左右搖擺,鼓鼓的胸部上下起伏,把慶東看得驚心動魄。慶東在心里說,萬老師,我讀不成書了,我讀不成書了。萬老師好像發(fā)現(xiàn)了魚塘對岸的慶東,她停下手中的活,右手掌搭在眉眼上,定定地望著慶東這邊,還朝這邊招招手,好像是招呼他過去。
慶東心里一慌,下意識地隱身到老槐樹后面。他強忍著沒讓眼淚流出來,抽身迅速離開了。
回來的時候,慶東他還是鉆進了竹林,他不想走大路,大路上人多,他不愿跟人說話。裝在褲兜里的兩個玻璃瓶,像兩顆灼人的火苗,又像兩只蹦跳不止的小老鼠。那會兒,鎮(zhèn)衛(wèi)生院門口圍著許多人,慶東沒時間看熱鬧,他悄悄溜進垃圾池,撿起兩個玻璃瓶,逃也似的跑掉了。
太陽快到頭頂。家里的后門,白日里是從不插門閂的,慶東徑直閃進拖檐后面低矮的偏屋。偏屋里堆放許多農具,還貯存著六六粉、敵敵畏、3911、1059幾種常用農藥。瓶裝的1059貼著說明書,寫著“貯藏避光,密閉保存”八個字,一個紅叉中間,畫著一副骷髏像。透過昏暗的光線,紅叉特別醒目。
春夏秋三季,大人們用3911噴殺金針蟲和造橋蟲,用敵敵畏噴殺二十八星瓢蟲,用1059噴殺葉跳蟲和草蛉蟲,還用六六粉噴殺蝗蟲、煙粉虱和甜菜夜蛾。經常有人喝3911死了,有人喝1059死了,還有人喝敵敵畏被救過來了。所以,村里的半大小孩都能順口叫出幾種農藥的數字名稱。
墻角有一個藥液吸量器。一根拇指粗的標有刻度的玻璃管,玻璃管一端嵌進一個橡皮球狀氣囊,擠壓球狀氣囊,農藥液緩緩吸進玻璃管,擠壓力度的大小,決定吸取藥液的多少。這東西小孩子都愛玩,洗干凈了可用它做水槍。慶東認為,吸量器與吸墨鋼筆的物理原理相同,擠壓鋼筆內膽的圓形氣囊,芬芳的墨汁汩汩吸進筆管。好了,慶東他沒費什么周折,1059注滿了兩個小玻璃瓶。
在江漢平原,尋短見無非是上吊、投水、喝農藥,再找不出第四種死法。有老人活得不耐煩了就說,老子一繩子掛了最撩撇。據說,上吊的人不能轉世投胎,閻王嫌他死相難看。繩子一掛,脖子被勒緊,吊死鬼眼珠子鼓凸出來,兩個眼窟窿噴射出兩道血柱,舌頭吐出一拃多長,涎水流得像蜘蛛絲,那個死相不曉得有多恐怖。
至于投水,慶東不是沒想過。投水是一種最憋屈的死法,也是女人常用的死法。這多年,漢水不知收走了幾多女人??墒?,慶東他一身好水功,像一只鳧水的魚鷹,百米寬的漢水可游它一個來回,想要淹死他,龍王都不會收。說淹死誰都信,說淹死劉慶東鬼都不信。
朱紅艷的姆媽是喝1059死的。慶東跟著孩子們喊她潘嬸娘,潘嬸娘生得好看,朱紅艷長得像她姆媽??上?,潘嬸娘五十不到就得了一種怪病,能吃能喝也能睡,就是不能走路干活,她那身骨頭像酥糖卷,一抬腿走幾步,不曉得哪根骨頭咔嚓就七零八落了。潘嬸娘死后,躺在木板上,面相如生,像睡著了隨時就要醒過來一樣??梢姡?059比上吊投水,死相要好看很多。
慶東他緊貼著偏屋的墻壁,視線穿過堂屋,穿過洞開的大門,他看見了屋臺上白花花的陽光。他猜得到,父親劉本書坐在大門外的矮竹凳上吸旱煙,穿堂風送來自制煙葉燃燒的辛辣味。當了三十來年富農,父親不曉得被批斗過幾多回,他一向寡言,變得像一頭不會說話的哺乳動物。慶東不恨父親,怎么能恨自己的父親呢?慶東很小時就讀《說岳全傳》《小五義》,都是父親教他讀的。只要慶東在看書,無論看什么書,父母都不會打擾他。
姆媽還在磨鐮刀,他想要走到前門,去看一看姆媽和父親,還想同姆媽說幾句話,他害怕自己改變念頭,只好作罷。
慶東沒有猶豫,轉身閃進竹林。跳過竹林外一條丈把寬的水溝,又是那望不到盡頭的麥壟,那長得讓人絕望的麥壟。慶東心里念著麥子麥子麥子啊,一伸手掐斷一大把麥穗,麥芒刺破指肚上的兩個血泡。他曉得不能恨麥子,怎么能恨麥子呢?他只恨那劉戰(zhàn)鼓,恨得他咬牙切齒。此刻,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去哪里呢?
寂靜的正午,麥壟里,野蜜蜂嗡嗡低鳴,粉蛾子伏在馬齒莧的紫花上。剪刀狀的陽雀在麥海上方飛揚,輕得像紙片。天沙公路上,一輛長途汽車從西邊的沙洋農場駛過來,在拖船鎮(zhèn)站牌邊停幾分鐘,沒放下一個乘客,也沒帶走一個乘客,又向東邊天門縣城駛去了。聽公社謝特派員說,中國地圖上是找不到天沙公路的,因為它是一條非常隱蔽的戰(zhàn)備公路。
慶東好生后悔,如果褲兜里有一毛五分錢,他就可以搭長途汽車到下一站趙臺鎮(zhèn)。就在半個月前,修建三年多的趙臺火葬場開業(yè)了。灣子里有患病的老人嘴上說不怕死,心里卻擔心死后被火燒。去年,有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搶在火葬場開爐前自尋短見,他喝的是1059。
這幾天,灣子里的年輕人去趙臺火葬場看稀奇,他們回來說,火化爐門上有一個柿餅大的瞭望孔,那什么什么呀,一推進去兩分鐘就轟地爆膛,先突然坐起來,又轟然倒下,只是兩根煙的工夫,高入云天的煙筒幾扯幾扯,那什么什么呀,就只剩下一撮黑不黑、烏不烏的灰灰了。灣里再沒有人敢去看,而這會兒,慶東不怕,他想去看看。
公路北邊是漢北河,三四丈高的白楊樹沿路護坡。路邊有一個半人深的大樹坑。正午又熱又餓,慶東懷疑自己快要脫水,他溜進樹坑里,靠著坑壁坐躺著,樹陰正好遮蓋在樹坑里。又一輛長途汽車呼嘯而過,車輪攪起的灰塵形成一個翻滾的圓筒狀,緊緊追趕著車尾奔跑,之后,成分復雜的灰塵拋撒在公路兩旁,撲得樹坑里的慶東一臉都是。抬頭看南邊,自家屋臺下,那棵高高的柿子樹,像一團烏云。隱隱地,大隊小學的鈴聲丁丁當當,是妹妹慶玲放午學了。柴煙從自家的竹林里彌漫開來。姆媽開始炒菜,她總是等著兒子回家吃中飯。
從褲兜里摸出兩個玻璃瓶,緊緊握在手心。輕輕搖一搖,無色的藥液附著在瓶壁上,像芝麻油粘稠滑潤。兩個玻璃瓶握在手心,熱得發(fā)燙,這兩只蹦跳的小老鼠,正焦急地等著鐵籠子被打開。慶東拇指貼緊瓶口,旋開橡皮瓶塞,只聽“嘭”的輕響,一股濃烈的農藥味直往鼻子里鉆。
太陽升到正頭頂,樹陰垂直照到它自己的樹干,一只雞鷗子(蟬)歇在樹梢上拼命鳴叫,叫得人耳朵發(fā)麻。太陽垂直裸照到樹坑里,樹坑瞬時變成了一個蒸籠。慶東把玻璃瓶舉到眼前,伸長膀子推開些,形成一種仔細端詳的姿態(tài)。透明的藥液暈散出棕色乳油狀,像姆媽炒菜使用的棉籽油。
這時,有三五只螞蟻爬上脖子。原來,坑壁上有一個螞蟻巢,一條長長的螞蟻隊伍正在搬家,另有三只蒼蠅圍著慶東轉圈圈,趕都趕不走,是那種專叮糞堆的綠頭紅眼蒼蠅。有一年暑假,慶東坐在柿子樹下看小說《紅巖》,偶有爛柿子掉下來,一只綠頭紅眼蒼蠅飛過來,叮在爛柿子上,不消幾分鐘,數不清的米粒大小的蛆蟲滿地蠕動翻滾,不曉得該有多惡心。
慶東當下一驚,趕緊壓上玻璃瓶塞,將兩只蹦跳的小老鼠放回褲兜里。這里是戰(zhàn)備公路北坡,護坡相對陡峭,而且遠離灣子,平時鮮有人來,何況這半人深的樹坑非常隱蔽,很難被人找到。天氣如此暴熱,一望無際的麥子好像要燃起沖天大火。
如果我死在這里,幾天幾夜沒人發(fā)現(xiàn),黑壓壓的螞蟻會爬上我的身體,還有更多的紅眼蒼蠅飛來,我的死相將令人惡心。如果我死在這里,漢北河北邊三個大隊的女同學,每天上學放學必得經過這里,她們會提心吊膽。如果我死在這里,估計姆媽幾天幾夜找不到我,不曉得她要急成啥樣。不行!還是回家,有姆媽在,死也死得放心些,死也死得體面些。
原路折回,慶東徑直從巷子里走到自家的大門前,裝著走大路,從鎮(zhèn)上回來的樣子。然后,一步一步爬上臺階。姆媽還在搓衣服,她不經意瞄他一眼,便收走了目光。姆媽說,飯菜擱在灶臺上。慶東說,鎮(zhèn)上吃了。姆媽問,鐮刀呢。慶東說,藏在大田里。姆媽一愣,不問他去鎮(zhèn)上干啥,也不追問鐮刀在哪,她好像是隨便問了一句,楊生他們集中復讀了?慶東說,不曉得。其實,慶東怎么會不曉得呢?復讀生上星期集中開課。楊生是慶東本隊的同班同學,他成績差慶東一大截,可他仍然去復讀了。
姆媽也是遭罪,她嫁給父親,可算是門當戶對,因為她也是富農的女兒。姆媽心里藏著許多苦說不出,就像自己心里的苦說不出,只有自己咽下去。不經意間,姆媽猛回頭看慶東一眼,這一回看得極其突然,看得慶東打了一個冷噤。姆媽說,隊長說三點半下地割麥。慶東說,我先瞇一會兒。他還想對姆媽說,等朱紅艷放學經過家門口,把自己的課本送給她,終是忍住沒有說。
然后,慶東一頭扎進自己的屋子,不聲不響扣上了房門。姆媽肯定聽到了“順手搭”的聲響。
時而醒過來,時而昏睡過去,而醒著的時候,意識開始遲鈍。眼睛睜不開,努力想睜開,他看到了自己眼睛里面的世界。因為眼簾關閉陽光,他看到了粉紅的世界,千萬銀針在天空中飄飛,身體也飛起來?,F(xiàn)在,他已經習慣了在白天的黑暗中睡過去,或者醒過來。
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最好是從昏迷中永遠睡過去,將死之人如此清醒,真是叫人于心不忍。是的,我劉慶東喝毒藥了,我喝的是1059。我將要跨過奈何橋,去喝一碗孟婆湯,喝了孟婆湯,我就好去見閻王,見了閻王,我就可以轉世投胎了,或許,那時我劉慶東就可以去復讀了?
又一輪短暫的清醒時刻,慶東似乎隱約生出后悔,這后悔與怕死無關。如果我不喝1059,我就不會像一條葉跳蟲僵硬在床板上,眼巴巴等死。如此清醒地等死,叫人多么難過。淚水更加洶涌,像瀑布橫流過臉頰,把兩個耳窩齊齊灌滿了。妹放夜學了嗎?爸為何沒有出現(xiàn)?他這會兒還在割麥子嗎?姆媽,還有你們誰,為何不推開房門看一看我呀?
是誰在外面說話?
是萬老師來了?對,惠敏老師肯定會來看我的。去年暑假,萬老師要回縣城,她喊慶東幫她守寢室。雪白的床單上殘留著萬老師若有似無的體香,慶東整夜里都睡不著。第二天,床單上印著一個農村少年睡過的痕跡。周一萬老師來,慶東都不好意思,可萬老師并不在意,她每次回縣城,還是喊慶東來幫她守寢室。怎么萬老師沒說話?姆媽為何不請她進屋坐一坐呢?未必萬老師走了?萬老師怎么就走了呢?
又是誰在外面說話?
哦,是妹妹慶玲放夜學回家了。慶玲問姆媽,我哥呢?姆媽說,哥累了在歇息。慶玲說,我作文不會寫,找我哥教我寫。姆媽壓低聲音說,莫吵莫吵,讓哥多歇會兒。慶玲跨進堂屋,放下書包,咕嚕咕嚕喝了一碗涼水。妹妹跨出門檻,一邊踢毽子,一邊數數: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慶東幾乎是高喊,妹妹快來敲房門啊,你哥要死了。你快來喊哥哥呀;可是,嘴巴張不開,無法發(fā)出聲音。
像是一會兒,又像是很久,是隔壁花子哥來了。
花子哥說,二嬸,我借一下毛筆和墨水。姆媽說,在堂屋大桌下面。聽到花子哥跨進堂屋,飯桌上的一摞青花碗珂珂響。花子哥又問,咋沒看見毛筆啊?姆媽說,你看中堂隔板上有沒有?花子哥說,有有有。
慶東急死了,毛筆和墨水一直是放在我房里床底下的,真要命,是誰幾時拿到堂屋去了?慶東喊起來,花子哥,你快推開我的房門啊,我可以幫你寫毛筆字。你到我房門跟前來呀,你就能聞到1059的惡臭了??墒?,花子哥跨出了門檻。奇怪,花子哥半文盲一個,更不會寫毛筆字,不年不節(jié)他借毛筆墨水干嘛?
不曉得又過了多久,聽到一個破嗓門大聲說話。
二嫂,侄子下半天沒下田割麥呢。哦,是牛戰(zhàn)牯來了,這個傻蛋正好來看一場猴把戲,正好該他幸災樂禍。姆媽說,娃怕是中暑了,在屋里躺著呢。牛戰(zhàn)牯說,年紀輕輕,怕是裝歪(裝病)吧?姆媽說,他叔呀,娃連中飯也沒吃呢。牛戰(zhàn)牯邊說邊跨進堂屋,不輕不重拍了一下房門。慶東好生后悔,當初進門時就不該扣上“順手搭”,我算是真的沒救了。
牛戰(zhàn)牯正欲轉身離開,只聽得啪嚓一聲響,應該是被一把竹板凳絆倒了,牛戰(zhàn)牯“啊”了一聲,先是撞到某件家具上,接著“嘭”的一聲悶響,好像是整個人摔倒在地上了。只安靜了一會兒,突然,牛戰(zhàn)牯大喊起來,這1059的臭味好濃。二嫂,慶東八成喝農藥了吧?!
砰砰砰,砰砰砰……牛戰(zhàn)牯猛拍房門。
慶東慶東慶東……姆媽一邊哭喊,一邊猛拍房門。
牛戰(zhàn)牯大喊,撞開房門撞開房門。一!二!三!轟的一聲巨響,房門被撞開,接著“嘣”的反彈到墻壁上,房子跟著劇烈發(fā)抖。牛戰(zhàn)牯沖進來,一把背起慶東,跨出門檻,跑出堂屋,奔下臺階。他大聲喊,趕緊送衛(wèi)生院!果然,人們驚慌喊叫,噼噼啪啪奔跑,果然,姆媽呼天搶地,父親咳咳干嚎,妹妹嚎啕大哭。
牛戰(zhàn)牯噼噼啪啪奔跑,他用后背托起慶東,使慶東的頭部稍微低于下肢,像背著一個溺水者。牛戰(zhàn)牯的后背像一扇門板,又寬闊又厚實,跑起來穩(wěn)穩(wěn)當當,他一邊奔跑,一邊不停地喊慶東慶東……跑了一里多路,牛戰(zhàn)牯氣喘如牛,連喊沒勁了沒勁了,他像放麻袋一樣把慶東撂在土路邊。
花子哥背上慶東繼續(xù)奔跑,花子哥的后背又窄又薄,跑起來跌跌撞撞。牛戰(zhàn)牯抄起慶東的左腿,父親抄起慶東的右腿,三個男人跑得氣喘吁吁。他們輪番喊著慶東,像是要把他的魂喊回來似的。沿路有好多人都在傳說,慶東喝1059了!慶東喝1059了!
又輪到牛戰(zhàn)牯背慶東,牛戰(zhàn)牯鼓足勁,跑得飛快飛快,他不像一頭慢吞吞的牛牯子,倒像一匹奔馳的快馬了,慶東的耳邊有呼呼的風聲。花子哥聲音發(fā)抖,一路喊著慶東的名字,而父親空著手跑,也跟不上趟了。
一干人跑過一隊,跑過拖船鎮(zhèn)主街,跑過魚塘,跑過拖船中學大門,終于跑進了衛(wèi)生院。牛戰(zhàn)牯連連喊叫,衛(wèi)生院到了到了到了!
快快快!放到木板上。這是江院長在說話,護士快點快點!拿碳酸氫鈉洗胃,再準備一桶肥皂水。在意識尚存的那一會兒,慶東聽到江院長又說話了,中毒太深,火速轉院搶救!當然是轉到三十多公里外的縣城。
慶東當下一驚,這該如何是好?這個人八成要完蛋了,死翹翹蹬腿了。這六十多里路程,板車不走幾個小時才到?這個人怕是救不回來了,這個人怕是死定了。咦,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我劉慶東??!
嗚兒嗚兒嗚兒,只聽得大隊支書劉戰(zhàn)鼓給公社謝特派員搖打電話。那臺黑色的電話機像一座山炮,被搖得嗚兒嗚兒亂響,劉戰(zhàn)鼓那副破鴨公嗓子震得耳朵發(fā)麻:呼謝特派員,呼謝特派員,有學生1059中毒,有學生1059中毒,請求火速派吉普車支援……
喊聲漸漸弱下去,漸漸聽不見了,黑暗越來越黑,世界徹底安靜下來。
慶東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五天早晨。陽光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照進來,四面墻壁雪白雪白,天花板是雪白的,被子也是雪白的,屋子里干凈又涼爽。慶東感覺嘴里刮苦刮苦,身體輕飄飄的,而視線卻特別清晰。這是在哪里?我這是在哪里?慶東仔細回憶,終是回憶不起來。
一個灰衣人蜷伏在墻角的板凳上睡覺,像一只巨大的蝸牛,原來是父親劉本書。像是心電感應,劉本書幾乎是同時睜開了眼睛。他幾大步撲到慶東的床前,眼睛直直地盯著兒子的眼睛,慶東的眼睛也直直地盯著父親的眼睛,四只眼睛對視著,一眨不眨。許久,慶東的眼珠子開始緩緩轉動,而劉本書的眼珠子卻凝固不動了。
劉本書不知如何是好,只見他后退一步,高高舉起一把木椅,再端端正正舉到慶東跟前:我娃,這椅子上寫的啥字?慶東張一張嘴巴,開了;再伸一伸舌頭,動了。慶東勾起頭,努力辨認木椅上的字,辨認了足足一分鐘,最后,他有氣無力,一字一頓地說:人、民、醫(yī)、院。
愣了幾秒鐘,突然,劉本書一頭伏在床鋪上,撫摸著兒子軟綿無力的雙腿,竟然聲嘶力竭地哭嚎起來:我娃還能讀書!我娃還能讀書??!
后記:1979年1月,中國地主富農摘帽。同年九月,劉慶東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中南財經大學,成為拖船鎮(zhèn)第一個大學生。四年后,劉慶東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師從經濟學泰斗李生豪先生碩博連讀。1989年,劉慶東博士畢業(yè)南下深圳特區(qū),進入新中國第一個證券交易所工作,他先做操盤師,后做分析師,賺得人生第一桶金。六年后,劉慶東投資房地產行業(yè)。不到十年,劉慶東名下企業(yè)急劇膨脹,經營范圍涉及物流、教育、汽車銷售等。據2007年胡潤富豪榜發(fā)布,劉慶東個人市值高達64億元人民幣,其屬下子公司多達二十六家。其中,朱紅艷擔任慶東傳媒總經理,劉戰(zhàn)鼓擔任慶東房地產公司副總經理,謝作南(謝特派員)擔任慶東物流公司副總經理,萬慧敏擔任慶東酒店總經理,劉花子擔任慶東酒店桑拿部經理。三年前,劉慶東非法集資案東窗事發(fā)。深圳慶東實業(yè)集團因高達42億非法社會集資無法承兌,宣告破產。2017年5月16日,劉慶東回湖北老家拖船鎮(zhèn)趙州村二組老屋,于次日清晨六點,喝劇毒農藥1059自殺,時年五十五歲。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