辮子（短篇小說）

杜景玉

秀春是在和朱大平出現(xiàn)感情危機后開的理發(fā)店。

十幾年里，秀春幾乎天天守在店里，除非節(jié)假日，或者有事脫不開身。剛開始那幾年，有不少年輕人來，現(xiàn)在，大多是中老年人，孩子，相鄰五金機電市場的生意人，還有建筑工地上的民工，年輕人都去了美發(fā)店，他們認為上檔次。她也不爭，該來的不用喊也來，不想來的拉也拉不進來。干多干少，總比閑著強。人一閑著，就得病，得胡思亂想的病。眼不見，心不煩。她早飯在家里吃，中飯和晚飯在店里吃，很簡單，有時買兩個包子，有時下一碗面條。朱大平曾經(jīng)有一輛大車，前四后八，天南海北地跑，大都是拉棉紗，從滸城拉到無錫，蘇州，回來時再配上其它貨物。滸城有一百多家紗廠，有充足的貨源。他們一年也見不多少回面，總是離多聚少，要不是因為孩子的拉扯，似乎不是一個家。他們有兩個孩子，兒子在外地讀大一，女兒在滸城中學寄宿。

不夸張地說，經(jīng)她的手剃掉的頭發(fā)有一麥秸垛還要多。它們分別長在不同的頭上，胖的，瘦的，老的，少的，禿頂?shù)模B(yǎng)分不一樣，質(zhì)地就不一樣。面對那些不同的頭顱，她一視同仁，像一個園藝師，精心地修理那些花草，剪枝，打杈，除草，施肥，整個過程是享受的，愉悅的。通過修剪，那些人變得更加年輕，更加漂亮，瀟灑，她會像小學生考出好成績一樣滿足。十幾年的時間，她養(yǎng)成一個理發(fā)師該有的良好生活習慣，總是將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將店里收拾得整整潔潔的。還有，她的手藝精湛，理的平頭最好，有角有棱，深得中年人的喜愛。她還燙發(fā)，染發(fā)，刮臉，甚至會扎辮子，什么麻花辮，蜈蚣辮，道姑頭，花苞頭，馬尾辮，蝎子頭，無一不精通。麻花辮，雖然是常用發(fā)型，卻給人以純真的感覺。再比如蝎子頭，兼具復古和時尚的發(fā)型，好看又浪漫。可惜，隨著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現(xiàn)在很少有年輕女孩留辮子。這讓她有幾分失落，似乎扎辮子這門手藝要絕跡。其實，這也給她帶來好名聲，那些曾經(jīng)年輕過的女孩都還記得她，夸她的手藝如何如何地好。她呢，也很珍惜這些好名聲，收藏著那些曾經(jīng)鉸下來的辮子，一條又一條，最長的有一米六，短的六七十公分，有的粗壯，有的纖細，有的很黑，有的發(fā)黃。她將它們分別裝到塑料袋里，為了不變質(zhì)，再真空包裝起來。她覺得剪掉的辮子，如同樹上掉下來的樹枝，因為失掉水分和養(yǎng)分，遲早枯萎，落葉，失去生命力。

她也曾經(jīng)有一條大辮子，粗而黑，在后背上擺動，像是一個娃娃在爬動，每當它爬動一次，她的心大聲地跳一次。只有生長在頭上，它才會有生命力，才有光澤，有分量。后來，她和朱大平離婚，一剪刀下去，它便沒了生命，死掉了。它的生命是和她的手聯(lián)系到一起的。她有些后悔，認為她的那雙手就是扼殺它生命的劊子手。她總是懷念那些扎辮子的歲月，懷念那些扎辮子的人，懷念辮子，沒舍得賣，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收藏起來，已經(jīng)九十九條，如果再加一條，湊夠一百條，她有個想法，辦一個辮子展覽，把那些曾經(jīng)妖艷的，生動的辮子亮曬出來，伸展開來，讓你根據(jù)辮子去判斷一個女人，身材高低，健康與否，臉蛋是否漂亮，膚色黑白。無論她是一個怎樣的女人，都會因為有一條辮子精彩過，轟烈過，痛苦過。展覽一定會成功的。她對自己說。

一個夏天的夜晚，到了收工的時候，店里來了一對母女。女孩子三十歲左右，母親和秀春差不多的年齡。女孩說，姨，我想讓你幫個忙，把俺媽的辮子剪掉。秀春理發(fā)的十幾年里，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糟糕的頭發(fā)。女人留一條獨辮子，雖然粗壯，卻開始發(fā)黃，辮子里面的發(fā)絲已經(jīng)粘連到一起，臟兮兮的，長在外邊的發(fā)絲，刺出來，像是逃離，蔓延，捆頭發(fā)的紅頭繩早已失去顏色，變得油膩膩的，而且，還從里面發(fā)出一股刺鼻子的酸味，像一把釣魚鉤，總想把她的胃扯出來。十幾年里，她理過無數(shù)的頭，鉸過很多的辮子，沒有眼前這個女人的再夠惡心人的。秀春扭過臉去，想嘔吐，卻吐不出來。她曾經(jīng)去病人家里剪頭，那是一個老太太，因為住院，身體雖然虛弱，可是干凈，無論是老太太身上，還是屋里，沒有一點味道。那是一個愛干凈的老太太。

女孩說，姨，我多給你錢。

你在家給她洗洗，拿剪子鉸掉就行。秀春不想接這活兒。

求求你。女孩的臉紅起來，眼睛里似有愧疚。

女人坐在木聯(lián)椅上，一動不動，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雖然骨骼大，卻有點瘦弱，左邊的顴骨上長三顆痣，一大兩小，大的在中間，小的在兩邊，分布均勻。大的應該是顆母痣，小的兩顆是子痣。秀春記得奶奶曾經(jīng)說過，母痣會繁殖。女人似笑非笑，不眨眼地看著秀春，看得她心里發(fā)毛。秀春沒見過這么沒禮貌的人。女兒說，媽，聽話，讓這個姨把辮子鉸掉。女人的右手緊緊地攥住辮子，搖著頭。女兒說，這個姨的手藝很好，她給你洗洗，再剪掉，做一個好看的發(fā)型。女人還是不撒手，搖頭說，我什么發(fā)型也不要，只要留住這條辮子。女兒說，這個姨給你做一個燙發(fā)，既好看，又洋氣，我爸一定會喜歡的。女人說，我什么發(fā)型也不要，你爸不會喜歡的。停一停，她又說，你爸就喜歡這條辮子。女兒對秀春說，四年了，不梳頭，也不洗頭。秀春說，他們離婚了？還是你爸出發(fā)了？女孩的眼睛開始紅起來。秀春很后悔說這種話，怕是揭了人家的疤，自己卻感到疼起來。

僵持了好大一會兒，女人就是不從。女兒也無計可施。秀春對女孩說，啥時候做通工作再來吧。其實，她有點累了，卻不好意思攆她們母女走，視顧客為上帝一直是她開店的理念。女兒有點著急，一把攥住母親的左手，想把她拉到轉(zhuǎn)椅上。女人嚇了一跳，驚恐地看著女兒。女兒把她死死地按進椅子里，對秀春說，姨，來吧。秀春疑惑地拿起剪子，手有點哆嗦。在她快要下剪的時候，女人甩開女兒，霍地站起來，向門口跑去。秀春被女人的舉動嚇到了，剪子掉在地上。她沒想到女人會有這么大的力氣。女兒反應快，一個箭步追上女人，攥住她的一只手。女人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拽住門框，無論女兒使多大的勁，她咬緊牙關(guān)，始終不松手。女兒沒辦法，只得哀求說，求求你，給我長長臉，把它剪掉吧。女人搖著頭，臉漲得通紅。不，不，不。女人的聲音很大，聲嘶力竭，在半條街筒子里流淌。女兒不再強硬，但是，她的手還是沒有松開。秀春說，天不早了，我該收工了。女兒松開母親的手，嘴里喘著粗氣。秀春心里很不是滋味。

天氣太熱，生意淡了不少，那些洗洗染染的小事，都在自己家里做了。前幾年，染發(fā)都是到理發(fā)店，現(xiàn)在，一洗黑的廣告做得滿天響，說什么沒有化學成分，無副作用，不致癌，鬼才信呢，只要著色，就含有化學藥品，就有副作用。廣告吹得嗚嗚響，有人相信了，不再來理發(fā)店。秀春落得清閑，看看手機，搶搶紅包。抖音里有好多結(jié)婚的視頻，千奇百怪。有一個姣好的女子，嫁了一個矮子。視頻上配字說是嫁給了愛情。有一個帥男孩，娶了一個傻子。在一個婚禮現(xiàn)場，一桌男孩子都戴著綠帽子，舞臺上正在舉行婚禮，配字是：前女友結(jié)婚。還有一個女孩，結(jié)婚的當天，發(fā)現(xiàn)放不下前男友，撒腿跑了。結(jié)婚本是件嚴肅的事情，嫁對了，娶錯了，也許是因為老天打一個盹，成就一樁錯誤或者正確的姻緣。

偶爾會想到和朱大平生活的十多年，酸甜苦辣咸，樣樣滋味嘗遍。朱大平除了跑車，很少回家。有人告訴她說他在外邊有女人，她根本不信。朱大平為人迂訥，話頭不多，每月按時給家里生活費，給孩子學費，怎么會有外遇？她曾經(jīng)跟他跑一個月車，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朱大平很勤快，很客氣，越是客氣，越讓她覺得異常，卻又抓不到證據(jù)。她在車座后邊的被子上發(fā)現(xiàn)幾根女人的頭發(fā)，黃黃的，蜷幾道彎。她似乎抓到證據(jù)，質(zhì)問他，他說是客戶的。女客戶的？她冷笑道。他開著車，異常鎮(zhèn)定。一路上，她賭氣不和他說話，心里起滿疙瘩，憋得難受?；貋淼臅r候，他們配了一車貨，有化工，有鑄造，還有一些日用品。半夜的時候，朱大平打盹，結(jié)果差點把車開到溝里。她再也沒有跟過車。有一次，她聽別人說，朱大平喝醉酒，說他是故意的，嚇唬她，不讓她跟車。不會有事的。朱大平對那人說。朱大平是個開車二十多年的老司機，連一只雞都沒有軋死過，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她的心酸起來，開始張羅理發(fā)店。

半個夏天，秀春的心都很不平靜。她覺得茫然，如果把生活比作茫茫大海的話，她駕一葉扁舟，無目的地在海上行駛。還好，有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時常到她的店里坐坐，理發(fā)不理發(fā)的，陪她說說話。男人的話不多，說話慢條斯理，卻很受聽，像這個夏天的冰棍，有降溫作用。有一天，下了一天雨，直到下班，雨還在下。她打著雨傘，想步行回家，走沒多遠，他開著那輛半新不舊的轎車等她。她沒有猶豫，坐進車里。眼鏡是個憂郁的男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她的嘴也變得笨拙起來，想說點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那些話在肚子里像蝌蚪，來回游動，弄得她渾身不自在。從那以后，眼鏡常常開車等她。在順河街，她總是最后一個關(guān)門，每次，都會鬼使神差地坐到他的車上。他不說話，也不看她，扔掉煙頭，掛擋，起步，開車。她家在郊區(qū)，離理發(fā)店有好遠的距離，中間會經(jīng)過一段窄路，兩邊是地，長著綠油油的莊稼，夏蟲在叫，弄出很大的動靜。男人停下車，熄了火，頭靠在背上，燃著一支煙，大口吸起來。煙火明滅，閃過他的臉。她不敢看，也不敢大聲喘氣。忽然，他一把攥住她的一只手。她緊張起來，另一只手按下玻璃，蟲聲闖進來，亂竄亂跳。

在夏天將近尾聲的一個中午，秀春正在理發(fā)店里打盹，門開了，女孩進來，跪在她面前說，姨，求求您，幫幫我。秀春扶起女孩說，理發(fā)店不是醫(yī)院，不上門服務的。女孩的臉上冒著汗，正一點一滴往下淌。秀春給她倒了一杯水，女孩解釋說她在蘇州打工，和當?shù)氐囊粋€小伙子戀愛，嫁給了他，生有一個女兒。通過幾年的打拼，他們在那兒買了房買了車。她不放心母親一個人在家，想帶她去蘇州。女孩說，你也看到了，我媽瘋瘋癲癲的樣子，在家不放心，帶到蘇州又怕女婿看不起。女孩又說，姨，你得幫我。秀春說，我能有什么辦法？女孩說，你幫我做她的工作。秀春詫異地說，我？女孩點點頭說，我媽說你善良。秀春說，她聽善良的？女孩說，你會有辦法的。秀春說，趁她睡著的時候，給她鉸掉。女孩搖搖頭說，不可能，辮子是她的命根子。秀春也覺得是個餿主意。女孩進一步說，她是留給父親看的。秀春還是說，你父親出遠門了？還是他們離婚了？女孩點點頭，又搖搖頭。因為朱大平的緣故，秀春不往好處想。她們商量半天，也沒有想出什么好主意。女孩失望地走了。

一連幾天，秀春也沒有想出什么好的辦法能夠幫助女孩。如果女孩的父母離了婚，一條辮子能夠拯救得了他們的婚姻？簡直是個笑話。如果女孩的父親出了長途，即便出國，和辮子有什么關(guān)系呢？鬼才相信一個男人會因為辮子愛一個女人。秀春曾經(jīng)有一條辮子，又粗又亮，因為它的緣故，朱大平愛上她。上小學的時候，班主任老師留一條辮子，搭到臀部上邊，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很好看。從那時起，秀春開始留辮子。后來，她發(fā)現(xiàn)，老師的辮子又細又黃，頭發(fā)發(fā)軟，辮梢像貓尾巴一樣細。這一發(fā)現(xiàn)讓她對老師不滿意。她羨慕老師還有一個原因，音樂老師愛上女老師，愛上女老師的辮子。音樂老師是全校公認的才子，留著分發(fā)頭，戴著個眼鏡，會彈風琴，會拉手風琴，還會唱歌。她沒想到辮子還有這么奇妙的功能，有條好辮子，就能找到一個好對象？后來，她果真長了一條比女老師好多少倍的辮子，這讓她很驕傲。相親的時候，朱大平一眼看上她的大辮子，不時看它，眼睛里放著光芒。結(jié)婚后，每逢游戲，朱大平都會撫摸她的辮子，將它散開再扎上;扎上再散開，還將手指伸進頭發(fā)里面，來回摩挲。朱大平說這是在醞釀情緒，制造高潮。秀春躺在他的懷里撒嬌說，你個壞蛋。話說得軟軟的，像是攙兌過糖似的。那樣的夜晚就會激情四射。后來，朱大平有了別的女人，她很傷心，毅然剪掉辮子。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句話用到他們此時的婚姻里，恰如其分。

數(shù)天后，女孩高興地告訴她，她的母親答應了。一路上，秀春的心很忐忑，她在想，那個女人如何答應的？會不會反復？如果女人的動作激烈，她的剪刀可是沒有長眼的。女孩說，姨，你告訴我媽，現(xiàn)在的女人不時興留辮子了，天下所有的男人喜歡燙發(fā)，那樣才有韻致，才會精彩。秀春說，你父親也喜歡燙發(fā)？我媽喜歡聽好話。女孩朝她笑起來，無比天真，爛漫，兩邊的酒窩非常好看，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來。你勸勸我媽，讓她與時俱進，跟得上形勢，父親才會真正喜歡她，愛她的。女孩走在前邊，腳步輕盈，自言自語，似乎把秀春當做母親。我做了三天三夜的工作，好話說了幾火車，她不同意，我就給她下跪，給她磕頭，她總算同意了，把頭發(fā)梳得好好的，洗得干干凈凈，等待您去剪掉，您一定用最好的手藝，給她做一個漂漂亮亮的頭型，像出嫁的新娘子一樣。好，好。不覺間，秀春把女孩當成自己的女兒。如果女兒長大了，會如何對待自己呢？如何看待她和朱大平的關(guān)系？朱大平給她帶來的是無數(shù)的疼。沒有離婚前，朱大平的大車出了一次嚴重的車禍，造成一死兩傷的慘劇，雖然有保險，除去住院費用，喪葬費和死亡金，還是賠了一大筆錢。她那時還沒有開理發(fā)店，在家?guī)Ш⒆印Ｖ齑笃降钠忾_始變壞，好多事情，說不上幾句，開始翻臉，爭吵的唾沫星子飛濺，后來，開始家暴。有一次，因為她多說了幾句話，當著孩子的面，他拽著她的辮子，扯到地上，眉頭上起了一個大包，頭發(fā)一綹子一綹子地掉落。她打不過他，只好忍著，直到他累了，躺下呼呼大睡。這樣提心吊膽幾年，開理發(fā)店的第一件事，把辮子鉸掉。

女孩住在農(nóng)機廠小區(qū)。農(nóng)機廠早已破產(chǎn)。小區(qū)顯得寒酸，房子都是七十年代建造的瓦房，院子狹小，光線暗淡。女人靜靜地坐在鏡子前邊，整理著她的頭發(fā)。那條辮子已經(jīng)散開，散發(fā)出一股芳香。秀春朝她點點頭，女人也朝秀春點頭，眼睛里有幾分幽怨和不舍。秀春一抱拳說，老姐姐，不好意思。說罷，拿出剪刀。女人說，慢，你把辮子給我扎上。秀春疑惑地看著她。女人說，還是麻花辮。秀春照做。女人說，小芳，你給我拍一張照片。好的。女兒的聲音甜甜的。女人說，側(cè)面照，少照臉，盡皺紋，主要把辮子照出來。女孩說，行。女人說，然后做成照片，放得大大的，制成相框，釘在我和你爸臥室的墻上。女人的辮子柔軟了很多，發(fā)絲黑很多，有了活力，可是，她的臉像一尊雕像，凝結(jié)一層冰。不知為什么，秀春按下剪刀的手有些抖，她覺得辮子是有生命的，是女人身上長出的枝杈，和身體的各個部位息息相關(guān)。一個愛辮子的女人，都是潔身自好的女人，都有一顆善心。當剪最后一刀的時候，不知道是刀刃卷了，還是其它原因，秀春的手抖得厲害。女人的氣息也變得沉重起來。他會原諒我的。秀春停下來。女人又說一遍：他一定會原諒我的。秀春當年也是咬著牙把辮子剪掉的，直到現(xiàn)在，她還會夢到那條辮子，長在頭上和剪下來的區(qū)別在于：一條是活著的，另一條是死的。

朱大平提出離婚的理由特別簡單：感情不和。秀春猶豫再三，還是離了，兒子歸朱大平，女兒歸她。一個單身的女人帶著一個不懂事的女兒，有幾分茫然，幾分空落。眼鏡男人來的次數(shù)更勤了，他的欲望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赤裸裸。有幾次，他送她回家，賴著不走，甚至表白。秀春還沒有準備好這么快接納一個男人，她是個慢熱型的女人，從一個男人的懷抱投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需要過程，需要一把慢慢升溫的火。顯然，眼鏡不能理解她的意思。有一次，眼鏡喝醉酒，說什么也不走了。秀春把他安頓在床上，從外邊掛上臥室的門，自己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蜷縮一夜。半夜，從里間屋里傳出眼鏡的哭聲，撕裂而悲涼。

冬天來得似乎比往年早，夜深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隆重。秀春回家的時間也晚了，反正到家沒事，又睡不著覺，不如在店里打發(fā)時間，能攬個零星活，說說話，放松一下。她似乎變成一根繃得緊緊的弦，早晚一天會繃斷的。眼鏡男人來的次數(shù)少了，她總是一個人回家，路上行人稀少，她的影子變得短短的，搖搖晃晃。她對手機也沒有興趣，懶得打開，偶爾響過電話鈴聲，像被毒蛇襲擊一樣，嚇得全身顫抖。天一冷，理發(fā)的人也少了，她一個人坐在轉(zhuǎn)椅里，蜷縮著身子，呆呆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的女人她有點不認識，有幾分木訥，郁郁寡歡，像一只落單的孤獨鳥。這樣消沉了一段時間，她開始找事做。她先是把地上的頭發(fā)撿起來，然后分類，按照長的，短的，白的，黑的，逐一分開。這個工作很繁瑣，也很耗時。她找?guī)讉€花盆，里面裝滿鮮土，將那些黑發(fā)，無論長短，一根一根按到土里，倒上水，施上肥。她不喜歡白發(fā)，輕飄飄的，干澀，對它們不抱希望，從來不把它們按在土里。第三天，她會把這個方案徹底推翻，想出一個新奇的方案，把頭發(fā)分類后，一撮一撮地按進土里，像栽種水稻一樣。有時候，她會幻想它們有一天會生根，發(fā)芽，分蘗，開花，結(jié)籽。如果實驗成功，她還會栽到地里，一片一片的，像莊稼一樣。她還想到那些辮子，它們已經(jīng)變黃，變輕，將要失去生命的光澤，把它們栽到地里，在旁邊支上一根竹竿，辮子就會長成一棵桃樹，春天開花，秋天結(jié)果。

一天晚上，學校打來電話，說女兒病了。那晚下著雨，她一個人騎電動車去學校。雨雖然不大，卻密實。女兒病得不輕，臉色蒼白，渾身無力，看著讓她心疼，那些原本抱怨的話，剛剛跑到嘴邊，全都咽回到肚子里?；貋淼臅r候，小雨變成雪粒，硬硬的，砸到她的臉和頭上，打得睜不開眼睛。路上沒有行人，偶爾有一輛汽車，開得小心翼翼。女兒緊緊摟住她的腰，臉貼住她的后背。她問女兒冷嗎？這是一句多余的話，說得有些寡淡，象征意味很濃。女兒不說話。經(jīng)過牌坊的時候，前輪打滑，把娘倆甩得遠遠的。她顧不得疼痛，先去拽女兒，女兒躺在路邊，打著哆嗦。她想打個電話，卻不知道是打給眼鏡，還是打給朱大平？白天的時候，她在水果街見到朱大平。朱大平老了，頭發(fā)白了不少，走起路來有點蹣跚。她想走開，卻被朱大平看到。朱大平的眼睛紅紅的，怔怔的。他說，她走了。她沒有理乎他。活該，她走了關(guān)我什么事？自作自受。不知道躺了多長時間，她想起來，怎么也站不起來。她聽到女兒說，媽，你真該找一個。女兒的聲音很小，像蠅子在飛。她們抱作一團，失聲痛哭起來。

轉(zhuǎn)眼進入臘月，生意變得一天比一天好。有一天晚上，有一個老頭來理發(fā)，不知道怎么就說到那個女人。老頭的話多起來。他和那個女人是鄰居。女人原本很正常，也很賢惠，和丈夫的感情很好，兩個人從沒有拌過嘴。丈夫也是個好男人，會體貼人，還顧家。男人喜歡她的大辮子，以它自豪，如果別人和他比媳婦，男人會說自家的好，還特別拿辮子和別的女人比。有人開他的玩笑，說他娶的不是媳婦，是辮子。他也不惱。有一天，發(fā)生了一件事，一切改變過來。那天吃過早飯，女人讓男人買點豬肉，順便捎一些土豆，姜，蔥。男人去超市，橫穿馬路的時候，一輛車從他身上碾壓過去，當場死亡。最后，老頭無比嘆息地說，司機是個小年輕，一邊開車，一邊玩手機。秀春的手抖了一下，要不是老頭禿頂，一準理個大豁子。夜里，秀春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在做一個拼圖游戲，給一百條辮子找頭，分別放到上面。一張張臉像是在閃光燈下邊，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秀春努力尋找著，哪條辮子是哪個女人的，哪條辮子是自己的，哪條辮子是其他女人的。找了半天，總是張冠李戴，總是把她和女人的混淆在一起。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