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我忍不住嫌她吵,每次人群中只要有了她,就像老式水壺燒開了,發(fā)出了尖銳的哨音。大家都說她活潑外向,聊天的時候是“氣氛小能手”,她卻對我說:“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樣到底有多累?!?/p>
累的話不聊也罷。
不不不,她惶惶地搖頭,說每次費盡心思找話題,一邊又擔憂旁人對自己的看法:“這句話會讓對方不舒服嗎?”“別人會不會覺得我傻?”聊一次天,像打了一次仗,唇焦舌燥,全身酸痛。
她怕冷場,恨空氣的突然安靜,尷尬像毒氣,令她不能呼吸。現(xiàn)在,她都有些討厭和別人交往了,她自嘲地笑:“我離社恐,只有一句話的距離?!?/p>
該怎么辦?去應(yīng)付沒人說話的窘境。
我只是說:“別讓自己太累?!?/p>
總在很累很累的時候,發(fā)生意外。
是一次長途旅行,當時還年輕的我,和一大班工作上的熟人,我很快與他們混得爛熟,在異國他鄉(xiāng),一道去買相機電池,幾個人操著都很爛的英語,居然還成功殺了價;去小吃街冒險;在深夜的游泳池旁長談,只有一盞燈,水波幽黑地蕩漾,像?!?/p>
是旅行帶來微醺般的放松嗎?還是害怕被大部隊拋下產(chǎn)生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總之,事后的我,完全想不出哪里來這么多話,怎么能夠一見如故。
出國,回國,一站站地告別,每次都真心地傷感,直到最后一程。那個時代,飛機還不是普通人的交通工具,我必須與一個旅伴共搭一程火車,是硬鋪吧,忘了誰是中鋪誰是下鋪,反正,兩個人就坐在下鋪說話。
該交換的八卦已經(jīng)交換過兩三輪了吧;原來經(jīng)常說的其他人的閑話,隨著他們的離去,也變得沒意思起來;連童年舊事好像也沒得可說。像有一瞬間的元神出竅,我脫口而出:“你知道嗎?我緊張的時候,就會不停說話?!?/p>
一直在咯咯笑、笑得傻頭傻腦的她,先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后說:“我緊張的時候,就會不停笑?!?/p>
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然后……
然后我坐到過道窗邊開始看書,最開始心里還七上八下:這樣好嗎?我是不是得罪她了。而她躺了下來,開始戴上耳機聽音樂,嘴里輕輕哼起歌來。我遂安了心,靜靜看完那本帶出來大半個月的書。
許多年過去了,我不記得那一次旅行中絕大多數(shù)人的名字——除了還有工作來往的那些,但那次火車上的交談,很顯然,忘不掉。
還要過很多年,我才終于能夠擺脫“開心果”的人設(shè)——不知道為什么,我曾經(jīng)下意識一樣,覺得那是我的義務(wù)??吹揭皇夷?,我就忍不住想讓他們活躍起來。干嗎呀?我當自己是風還是雨,非得吹皺一池春水?
又要過很多年,我才能聽出熟人笑聲里的疲倦、看出他們快活的表情來得太快。因這新生的覺悟我自責、羞愧,曾經(jīng)的我是多么蠢,開著不合適的玩笑,像個小丑,以迎來一次次哄堂大笑為一次次的功勛。我想起自己出過的洋相、說錯的話,哪怕是十年八年前的事,都氣血上頭,恨不住立刻穿越過去,封住自己的嘴。
我很慶幸手機的發(fā)明,幫助我解決了很多兩難場面。有好幾年,我一進小區(qū)院子就掏手機,邊走邊低頭看,否則,一個笑容掛上去到了家門口都摘不下來,有些人太愛噓寒問暖,有些話我重復過太多次——都是有代價的。我就這樣,一腳踩在一塊碎磚上,崴傷了半個月。
到了現(xiàn)在,我終于能夠得體地閉嘴了——雖然還沒學會得體地說話。我不再怕冷場,人生如戲,我也不見得永遠都是演員,幕間十分鐘的放松總是可以有的;沉默令人尷尬嗎?不,它像白水,靜靜地品,有靜靜的甜;我不在乎與人無話可說,我是淘寶客服嗎?逢人就“親”;阿慶嫂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是人家的革命熱情。
也就是,我終于能夠泰然自若,從容地走自己的路了。沒人在等著看我的笑話,即使有,那也是他們閑的。我不必介意旁人的想法,只需要關(guān)注那些我在乎的人,我有使命要完成,我在這世界上,如一棵樹在廣闊的山林間,春天新?lián)Q一身的針葉,冬天在白雪里沉默,永遠是最好的時間、最好的位置、最好的自己。
我在,我自在。
你喜歡我,我自在。你討厭我,我亦自在。你在或者不在,都不會改變我的自在。
而你,還年輕的你呀,也一樣。
編輯/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