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春
仿畫是學(xué)畫者的必經(jīng)路徑,中西畫概莫能外。
我初習(xí)畫時,也仿過不少畫,有名家有非名家,有古人也有今人。后來有一天,我突然也能畫自然了,是從畫天鵝湖起,連畫三張。旁人也許不屑一顧,自己卻興奮莫名。還有一次,我被逼著居然也能畫自己的畫了,更是興奮不已。我的寬幅長卷山水,起初幾張還是仿的,有仿龔賢,也有仿別人,后來十幾張,差不多得算自己的作品了。雖然有些構(gòu)圖參考了別人,但我奉行的是拿來主義,你樹畫得好,我學(xué)你的,你山畫得美,我搬進我畫中。這樣的拿來主義,想來是允許的吧?
中年習(xí)畫,少不得要多動動腦筋。比如我的拿來主義,我得多站在觀眾立場看畫法,在研讀書畫的同時還得多思考少跟風(fēng),這都是從辦報中體會出來的。這些體會用于中國繪畫,同樣站得住。研究,閱讀,動手,思考,寫作,幾位一體,也是必不可少的。現(xiàn)代人學(xué)畫的途徑多樣,老師也多,工具齊全,這些工具你棄之不用那是你傻,如何用好,那就看你聰明與否了。寫字畫畫,可學(xué)的對象很多,讓人眼花繚亂。如何在萬花筒中,確定自己一個階段的主攻方向,有定力有沉潛,有進有守,進守有據(jù),并始終堅持著,那就要看你的思考深度和閱讀廣度了。一個不讀書的人,不思考,窮其一生,也只是畫匠一個。
這文章要寫的是仿畫,我卻繞了一段話,這不像我平素單刀直入一針見血的作文法。也是因了我此前寫過一篇“仿畫者”文章——這文章好看是好看,可一旦見了天日,某些人看了,可會有負面影響呢?于我本人倒是影響不大。我的不怕得罪人也是有些聲名的,從辦副刊開始便這樣了。可文中說到的某人,也許就要被我害苦了,他曾經(jīng)還是我的師友呢,罷了罷了。不能為了逞一時之意氣,毀了我一世英名。那就重寫吧。
一般的仿畫,只是起步的一個階段。有些成名畫家,其實也會仿。那時我還沒學(xué)畫,常去見一個畫家老友,偶爾碰到他在畫畫。他拿起別人一本畫冊,一邊看一邊畫。我那時就嘀咕:怎么能這樣畫畫呢?你還是名畫家呢!這畫家畫的素材多,人物動物風(fēng)景花卉,全能進入他畫中,碰到陌生的,他只好拿別人的畫作參考現(xiàn)場臨摹,然后再添上點他熟悉的素材,這畫就是他的作品了??春笪翌H有些悵然,想說卻又說不出口。其實,這算借鑒,也算引用。如果是文章,就得打上雙引號了;如果是論文,還得標明出處。而畫家就不必了。
但這樣的有限仿畫,其實也沒什么。你老老實實仿一張古畫,然后題上某年某月臨某筆致,是一個很正常的做法。你標明了,你臨摹的是誰。這算正人君子之所為,誰也不會說你什么。而且這樣的仿畫,有時甚至得算你的作品。臨畫也是作品吧?沒這個本事的,你來臨臨看。就怕哪里哪里都不像呢。前幾天合肥有個畫展,還是我們南薰社開的,同仁都叫他大安,這先生和我算是同齡人。雖然自以為草民一個,是這個都會的籍籍無名者,可他窮盡三十年的光陰,孜孜不倦臨古畫,臨宋畫臨元畫,于龔賢處尤下氣力,無不得其精微。他的畫展第一幅作品,就是臨南唐宋初董源的巨制《溪岸圖》。那畫臨的很像樣,筆墨很到位,凡見者無不嘆奇。我回來后發(fā)了一條微博,對他的畫這樣評價,“最純粹的中國畫”,“正大典雅”。我的確深以為然,且佩服不已。你把中國畫的某一路風(fēng)格吃透了,再表達出來,也是好作品呀。
這樣的仿畫當然是我欣賞的。但也有些仿畫,仿了卻不說明,甚至直接流入市場,讓人誤以為是真跡。這樣的仿畫,可能就不太討人喜歡了。昨天有客來,便說了這樣一個故事。她說她在某處見一小伙子,在認認真真地臨畫,畫臨得很像樣子,也精致,也清秀。但因為這小伙子不是讀書人,只會臨畫,卻寫不了字,作不了文章,或者說他那些字有些丑。他臨的畫就被人低價買去,再請高手在畫上題款鈐上印,然后流入市場,混作真跡出售給人。
這一路仿畫者,我此前已有幸見到。
比如我的一位老師就是仿畫高手。他自己說曾經(jīng)仿過誰誰誰。他給過我他仿啟功仿趙樸初的字。本地某名書家的字在拍賣場上一直很紅火,他仿得尤其像,他也給過我一兩張。郭沫若的字他也仿過。我親眼見過這些作品。這些作品有的很像,但也有些像的程度差一些。比如他仿趙樸初的,我就覺著不太像。和他說了,他自己還反駁說,怎么不像呢。他說他仿某某的字,被老板買走。某酒家的范曾字,便是他寫的。其實他自己的字就很不錯。他老家的一處文化場所,就掛著他寫的字。有天我去他老家玩,他還特意繞到那里指我一看。遠遠看去,的確有名家風(fēng)。畫呢,他會仿范曾,會仿齊白石、黃賓虹、李可染,還會仿很多人。一度我迷戀陸儼少的畫論,一看再看,啟發(fā)很大。我便叫他仿一張陸的畫。這張仿畫拖的時間有些長,大概過了將近兩個月,我才見到他的仿作。其間他還曾仿廢掉一張。但那張仿畫,我卻覺得有點不太像陸的作品。本地某名畫家的畫,我也叫他仿過一張。他從我家里拿走那畫家送我的大紅袍畫冊,又拿走他給我寫的字,在家沉潛數(shù)日,然后說他已把畫仿好。我興沖沖地去取畫,他仿的畫是畫得不錯,線條水墨人物什么的都很好,但打眼一看,還是看出了破綻。這名家的字燒成灰我也認得。而他那字寫得有些生硬,很漲眼。我這種人,本事不大,獨認字的本領(lǐng)有些強大,想騙過我眼睛還有些困難。此后他也幫我仿過程十發(fā)的畫,范曾的《三羊開泰》。他這些仿畫,其實也很美。如果只以仿畫而論,顯然是不錯的。他不光仿畫、仿字,還能治印,只是文化差一點。如果他進過美術(shù)學(xué)院,那絕對也是一等人才了,可惜文化少了,便吃了大虧。
某年某月,我朋友拿一名家的畫給我看,她準備拿去送人的。那畫我一眼便看出是仿品。問題正出在那字上。他仿名家的字,仿得還不地道,這便露出了破綻。我那時學(xué)畫還算初入門,看畫的本領(lǐng)雖很淺,但畫面上的某些痕跡卻也還是認得出的。因為那名家我一度混得很熟,對他筆墨和畫風(fēng)算是相當?shù)氖煜?。正因為熟悉,我便看出了仿作的破綻。這種經(jīng)歷,一度也讓我自己沾沾自喜。
后來有一日,我進朋友的家門,見她家掛了一著名書家的大作。我便戲稱,這作品恐怕也是仿的吧?這話問的,讓人一頭霧水。可那時候,我因熟悉了某些仿畫的流程,而且知道這中間的曲曲繞繞,便有了懷疑。但主人是不知道的。
其實,英雄不問出路,如果你只是玩,那么家里掛點仿畫,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家里便掛著某老師給我畫的程十發(fā)的仿畫,也覺美得很,我又沒拿這幅作品流入市場,我怕什么呢。
我家里還掛有一張賴少其的山水畫。這是一位畫家賞我掛的。有一次,我寫了他一篇文章,和他也算是做了朋友。有一天我在他小畫室里瞎聊,臨走時他遞了我這張賴少其山水畫,說“這張畫借給你,拿回家掛掛……”明說是借,可五年后他還沒有向我討回去,我便懷疑這是張仿作。越看越懷疑,而懷疑的破綻還是在題款上。再聯(lián)想起他那天拿了好多名家的畫給我看,我懷疑那些畫作都是他的仿品。他曾經(jīng)開過古玩店,這樣的東西估計存了不少。
我畫畫的師友祁公,他是仿畫的高手?,F(xiàn)在很多畫家賣不掉畫了,而祁公仍能賣得了畫。2019年的行情算是差的,很多畫家顆粒無收,一些名畫家也只賣了幾萬塊錢,但祁公仍能賣出十來萬。祁公說仿畫最關(guān)鍵的還是舊紙,他家里頗存了些。幾年前,祁公曾仿過一張齊白石的雞,用五十年代的上好陳宣,顏料也是上等品,印泥自然也是好料。然后這幅畫放在老家三河的廚房過道,煙熏火燎的放了那么五年,自然舊了。此畫最后被浙江老板以五千元買走。這價格也是便宜的,你想你使出了那么大的勁道,老板掛在闊大的辦公室里,在來往的富人堆中,也足可以炫上一炫。至于拿來送官員,那么風(fēng)險還是有一些的。官員笨蛋的并不多見。能送上齊白石真跡的人,世上應(yīng)該沒幾個吧?不過呢,也難說。仿畫的市場既然能夠存在,總歸還是有存在的理由吧。這老師的收入來源,有一部分就是來自老板們的買單。比如有次我去看他,他告訴我說,某人送了他幾十把扇子,讓他寫并畫。當然也是給些費用的,只是不多。過了若干時間,有一晚的飯局上,來了一個電視臺的大腕,他告訴我,某作家送了他一把某名家的扇子。我大笑說那是仿作。他瞪大了眼珠。我說仿的人我就認識,他這才沒話。
2020年開年的一天,有人寫了某畫家的文章發(fā)在群里,發(fā)了幾張作品上來,我一看這都是仿作啊。因為張大千的畫我是非常熟悉的,2012年我到臺北故宮博物院,花2000臺幣買了一張張大千贈張群的山水掛在家中。關(guān)于張大千的書籍我也買過好幾本,包括他女兒、侄孫寫的書。我也寫過張大千。而這位畫家,也是一位張迷,他不光仿張大千的畫,連字也仿,的確仿得不錯。當晚我便看到了這位畫家的畫冊,琳瑯滿目的居然全是仿品——但仿得像也是個本事。這就不得不說到張大千,那更是仿畫的天才。
年輕時的張大千畫過不少仿畫,據(jù)說榮寶齋就常買到他的仿品。他仿石濤尤其下功夫,鑒賞家也被蒙了。張大千成名后,他仿石濤的畫作也開始走紅,價格直線上揚。六十年代,在海外討生活的張大千幾度手頭緊張,他就會把他從大陸收集而來的古畫拿來出售。1939年,徐悲鴻在桂林時得到一幅《溪岸圖》,張大千也在廣西,見了便想要,徐悲鴻當然不愿出手。張大千又派朋友從中說合,最后張大千以借的名義借出來,后來帶往四川,最后硬是以一幅金冬心的畫作,終換得這件董源作品。五十年代后張大千把這件作品帶到印度帶到巴西,最后帶到美國。住在王己千處,王己千看了也想要啊,最后他以12幅所藏明清書畫換得這件作品。1997年,王己千以一百萬美金把這幅畫賣給唐氏家族,唐氏家族旋即把此作捐給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成為該館的鎮(zhèn)館之寶。不久,《紐約客》刊登一篇爆炸性文章,稱《溪岸圖》為仿品,提出質(zhì)疑的,正是以高居翰為首的幾位中國古代美術(shù)史研究學(xué)者。高居翰懷疑這幅畫是張大千的仿作,他提出14項指控。這事鬧得很轟動。為了辨別真假,這家博物館在1999年舉行一個盛大的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動用了最先進的檢測工具,判斷這畫至少是宋畫,這才還了大千一個公道。
責(zé)任編輯 陳少俠(見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