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一
晚上八點多,吃了一肚子面條的我斜倚在床上看書。多年來我看書一直是這個姿勢,只要身邊有能躺的地方,看書一定是躺著看的??磿緛砭褪呛芊潘傻氖侣?,怎么舒服怎么來,何必腰板筆直地坐著看,我們又不是被人控制的機器人,我們才是機器人的主人。我的兩只小眼睛掃過紙上的文字,肚子里的面條也在悄無聲息地進行著各種化學反應(yīng)。
正在這時,我的手機突然唧地叫了一聲,打開一看是馬雨回了郵件。我不確定是不是他本人回的,盡管署名是馬雨,但感覺八成是他的助理代筆。大富豪哪有時間回郵件,能看一眼就不錯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此事一定是他同意的。
郵件是這樣的:
尊敬的高凡先生:
您好!
來信已閱,拳拳文學之情浸透字里行間,深受感動。文學是我至愛,將相伴一生。但正如您所擔憂的,當下社會喧嘩浮躁,文學被邊緣化,形勢不容樂觀,我亦深感悲哀。
您希望我出面呼吁社會重視文學,我深感責任重大,唯恐我影響力不夠,所言無人理睬。但為了文學事業(yè)之繁榮,我愿意盡微薄之力。
另外,您的小說我看過一部分,是我喜歡的類型。您明天若方便,我想與您面議,或許我們有合作的可能,見面地點就約在人民廣場附近。
馬雨
我當然方便,即使有天大的事也要推掉,當即就回了郵件。真心說,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事。你想一想,一位中國童叟皆知的富商會給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說寫作者回信,還要約見面,就像一個鄉(xiāng)村丑女突然被召進皇宮,簡直讓人受寵若驚。當時我給他公司發(fā)郵件,只是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就當前文學備受冷落的現(xiàn)狀,希望馬雨這樣既有文學情懷又有社會影響力的公眾人物,站出來發(fā)點聲音。讓他呼吁青年人重視科技、金融的同時不應(yīng)該放棄文藝修養(yǎng),多讀純文學的東西,少看點哭哭啼啼的韓劇和網(wǎng)絡(luò)通俗小說。我相信馬雨的影響力,他說一句話比中文老師在教室里苦口婆心講一年還管用。甭說中文老師,即使孔夫子再世也沒用,這年頭誰會相信一個衣著襤褸到處流浪愛講大道理的老頭。馬雨不是我們世俗眼光所認為的那種富豪,大多數(shù)人只看到他富可敵國的物質(zhì)財富,看到他在電視上口若懸河的演講,看到他梳著三七開的小分頭被眾多記者簇擁著無限風光的一面。其實,在精神上他也同樣富有,這一定與他喜歡文學有關(guān)。只不過內(nèi)在的東西就像內(nèi)褲,不能輕易示人,我們看不到而已。
“明天我要和馬雨見面!”我竭力抑制著自己的興奮,故作平靜地對老婆說。
“哪個馬雨?”
“就是那個互聯(lián)網(wǎng)大佬啊,你不會不知道吧?”
“你在說夢話嗎?現(xiàn)在還沒睡覺呢?!?/p>
“騙你干嘛,我們約好見面聊文學的,我剛收到他的郵件?!蔽掖蜷_手機給她看郵件內(nèi)容,她看了半天還是不相信。
“現(xiàn)在騙子簡直無孔不入,你可要當心啊!”
“人家騙我什么?騙我財還是騙我色?再說了,誰會打著文學的旗號騙人呢?這樣對得起文學嗎?這樣的騙子還有人性嗎?”
我一連串的問題把老婆給問懵了,她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著我,嘀咕道:“怪不得有人說搞文學的人都是瘋子?!?/p>
“你才是真正的瘋子!”
我真的很生氣,最討厭這樣的人,他們平時幾乎不看書,一有空就拿著手機追韓劇。上下班時,地鐵里的人像著了魔似的個個拿著手機看,看得開心了,發(fā)出各種古怪的笑聲,看到悲傷處,一把鼻涕一把淚,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這幫人全瘋了。這些人平時面無表情,他們的悲喜全來自劇情,包括穿著打扮、舉手投足都模仿韓劇里的人物。即使說個正事,他們也會像夢囈一樣,冷不丁冒一句:“不可能吧!”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可能,這是劇情里常用語,所以就隨口說了。
晚上回到家,老婆又跟往常一樣,抱著平板電腦躺在沙發(fā)上看劇,恨不得鉆進電腦和演員一起生活。和她說什么都心不在焉,她好像是聽不懂漢語的韓國人,要么就是驢頭不對馬嘴地來一句:“壞小子,你真是個傻瓜!”真是讓人哭笑不得,看來她已經(jīng)快看瘋了,在她瘋之前首先要把我給氣瘋。前幾天我實在忍不住了,狠狠把她訓了一頓。她委屈地趴在床上抽泣了一會,哭得很入戲,有起有落,挺像韓劇里的某段劇情。她哭完后悄悄在網(wǎng)上一口氣買了一堆書,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架勢,可是裝模作樣看了幾天沒看完一本便扔在那里。那些被冷落的新書,就像新婚不久被丈夫晾在一邊的女人,又可憐又可惜。其中有日本作家東野圭吾的書,我順手翻了翻,感覺這家伙寫得不錯,語言干凈,是專心講故事的人,只是我不喜歡那種推理小說。
由于生氣加之興奮,整晚我都沒怎么睡著。我腦子里一直想著和馬雨見面的事,設(shè)置了好幾個我們談話的版本。馬雨可不是普通人,是我們遙不可及的超級富商啊,是經(jīng)常占據(jù)新聞頭條的人,有人甚至說起他的名字都會驕傲。微信朋友圈里到處都是他的演講視頻。他一手揣在褲兜里,一手比劃著,感覺很拽。我在網(wǎng)上看到有些地方的農(nóng)村老百姓竟然把馬雨的照片掛在墻上,桌子上擺著香爐,當財神爺供著。這么一位國人眼中的神即將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不緊張才怪,我的小心臟咚咚直跳。
我們之間太懸殊了,幾乎沒有任何可比性。如果硬要比較,我們同是人類,同是男人。我可能在顏值上略微占點優(yōu)勢,其他方面沒有一樣敢與他比。他建立了如此強大的商業(yè)帝國,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推動經(jīng)濟革命,順應(yīng)了時代發(fā)展需要。他不是那種膀大腰圓的大老粗企業(yè)家,他英語講得很溜,他的學識、膽識、氣魄、遠見堪比外星人,說一句話地球都要抖一抖。
其實顏值方面我也沒有多少自信。雖然網(wǎng)民一直拿馬雨奇特的相貌開玩笑,但是他公司在納克達斯上市那天,他身著西裝,頭發(fā)锃亮,被眾人前呼后擁著,誰敢說他不是天底下第一大帥哥?誰敢說?
二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了,也沒感覺到困。待洗漱好吃過早飯,我在家里怎么也待不住,只好提早出門了。路上遇到的每個人都是那么和藹可親,讓我產(chǎn)生一種挨個擁抱的沖動。我的回頭率實在是太高了,所有的人都盯著我看,好像他們已經(jīng)知道我即將見到馬雨。我就納悶究竟是誰走漏了風聲,讓我成了眾人關(guān)注的焦點,這種感覺其實很不舒服。
突然,我感覺馬上會有人打電話找我。使用手機十多年來,手機似乎已經(jīng)成為我身體的一個器官,每次要來電話我?guī)缀醵加蓄A感。果然手機響了,有個做生意的朋友打來電話,問我是否有空,想約我去看畫展。
我說:“你小子行啊,幾天不見品味提升了,還喜歡上字畫了???比整天喝酒泡妞強多了?!?/p>
他壞笑著說:“哪里啊,我可看不懂那玩意。聽說這位畫家有可能是下一屆的美協(xié)副主席,我想收藏幾幅,等價格上去后轉(zhuǎn)手賣掉?!?/p>
“那我今天可沒空,我要馬上去見一位大人物?!?/p>
“誰?。磕隳苷J識什么大人物,不就是一幫窮酸文人嘛!”
“不是文人,是大商人,我擔心說出來嚇你一跳。”
“不要賣關(guān)子了,趕快說,不說拉倒。”
“馬雨!”我故意輕聲說道。
“騙鬼去吧,馬雨會見你?”
又是這種口氣,我立馬掛斷電話,不想和這種人啰嗦。他們都以為現(xiàn)在有錢人一個樣,揮金如土,熱衷享樂。馬雨不一樣,好吧?他是胸懷大志的人,是有理想有情懷的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單純賺錢,人家干得是開天辟地的大事業(yè),能引領(lǐng)一個行業(yè),帶動整個社會的發(fā)展。沒錯,現(xiàn)在社會干好多事都需要錢,好多人干事也是為了錢,但是人和人是有區(qū)別的,有些人干事不是完全為了錢,是為了比錢更高級的東西。
簡直氣死我了,雖說現(xiàn)代社會文學藝術(shù)遭受冷落,但是這個世界,有一部分人還是打心眼里喜歡文學的。許多人年輕時都做過作家夢,我算一個,我周圍還有好多熱愛文學的人。有位哥們是外科醫(yī)生,同時也是文學愛好者,白天在手術(shù)室里做手術(shù),晚上伏案寫病歷,寫完病歷接著寫小說。幾年下來,光中篇小說他就寫了十幾部。在我看來,他的寫作水平已經(jīng)很高了,有自己風格。
我建議他把這些小說集中在一兩年內(nèi)發(fā)表,準能引起評論界的關(guān)注,用不了幾年就會成名,到時候就不用沒日沒夜加班了??墒撬宦犖业?,寫好后打印出來,偶爾拿出來看看以及和文友交流。他真是單純的喜歡寫作。這種寫作態(tài)度如同擁有性感身材的美女從不參加選美比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脫光衣服對著鏡子孤芳自賞。這樣的人我還真佩服。
商人里面有位叫李亞偉的,曾經(jīng)是很有名氣的詩人,寫過一首很牛逼的詩叫《中文系》。這首詩是這樣開頭的:中文系是一條灑滿釣餌的大河/淺灘邊/一個教授和一群講師正在撒網(wǎng)……那種調(diào)侃的調(diào)調(diào),簡直太棒了。他的詩辨識度很高,不用署名一眼就能識別。他后來經(jīng)商了,聽說是在成都開了個連鎖餐飲公司,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還有寫過《一把好乳》的詩人沈浩波,現(xiàn)在是大出版商。這些人不管生意做得多大,我想他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文學,或者說文學離不開他們。再一個就是馬雨,我不知道他的文學水平如何,但他至少是熱愛文學的。我經(jīng)常看到他在微博上發(fā)表對一些文學作品的看法。
為了證明我約的是馬雨,我用手機打開郵箱把內(nèi)容截屏發(fā)給這個做生意的朋友。沒一會他就打過來電話,說:“兄弟,對不起。我小看你了,我跟你一塊去吧,為你保駕護航,為你端茶遞水。我要做你鞍前馬后的小弟。”
“我哪里敢勞駕你???你還是安心去賞畫吧?!?/p>
“求你了。我就過來坐一會,不吃飯不喝水不說話,做一個隱形人。我只求跟馬雨合個影?!?/p>
“真的不行,馬雨說過,不讓我?guī)耍绕涫巧倘撕兔襟w人?!闭f完我就掛了。
他的電話又打過來,我沒有接。我今天就這么狠心,做大事就得心狠點,今天的見面關(guān)乎文學事業(yè)的未來發(fā)展,任何人都不能影響。
三
我到了約好的那個餐廳。門很不起眼,老舊木頭,但仔細一看卻不得了,根據(jù)上面的字可以看出是清朝的。磚頭也是老舊的,上面雕著古代人物,可能是從哪個老宅子里拆過來的。老物件新設(shè)計,新舊結(jié)合,有味道。
我剛一進門就有一位打扮清爽的女服務(wù)員迎上來,問:“請問您是高凡先生嗎?”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想我又不是名人。
“我們餐廳今天中午被馬雨先生包場了,說是請一位叫高凡的作家。我們在網(wǎng)上查了您的資料照片,看著有點像?!?/p>
“哦,作家不敢當,我也不想當徒有虛名的作家,我只是個真誠的小說寫作者?!?/p>
說完,她問我坐哪個位置。
我掃視一圈,偌大一個餐廳空空蕩蕩的。我說:“隨便吧,反正今天中午都是我們的。”說著,我走到一個靠窗的位子上坐下。透過玻璃窗我向外望去,綠色云霧般涌動。我這個久居城市的人干涸的內(nèi)心也泛起一點濕潤。原來這家餐廳的窗子正對著公園,園里盡是高大的香樟和梧桐。
服務(wù)員給我泡了一杯茶,我一邊品著茶一邊欣賞外面的風景。我時不時看一下手機,不停地向門口張望,估摸馬雨應(yīng)該快到了。我想馬雨來的時候我應(yīng)該立即迎上去,表示對他的尊重,當然要沉穩(wěn)淡定,保持文人的尊嚴。我正這樣想著,酒店的自動門嘩啦一下開了,幾乎在同時我扭頭一看,原來不是馬雨,虛驚一場。門外進來一位年輕女孩,身材高挑,面如桃花,笑容燦爛地向我走來。她的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的,每走一步我的心都隨著咯噔一下。當她走到我跟前,在一個合適的位置停下,同時,我也不由自主地慢慢站了起來,她的笑讓我慌亂不安。沒等到她開口,我搶先問道:“請問,您是找我嗎?
姑娘笑著說:“高凡先生,我是馬雨董事長的秘書。他此時正在會見一位政府高官,本來預計半小時內(nèi)結(jié)束的,沒想到那位領(lǐng)導很健談,兩人已經(jīng)聊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收場,可能還要共進午餐。所以馬雨董事長讓我替他說聲抱歉,由我來陪您用午餐。他結(jié)束后會盡快趕過來?!?/p>
“哦,原來是這樣,沒關(guān)系的?!蔽艺f著坐了下來,女秘書也坐在我對面。她的確是貨真價實的美女,我都不敢直視,只敢偷偷地瞄,我膽怯又貪婪的目光剛接近她光滑的皮膚就被彈了回來。越是這樣我越想看。
女秘書大方地招呼服務(wù)員過來,白皙纖細的手指指著菜單征求我意見。我當然沒有任何意見,能和這么美的女人一起吃飯,即使吃糟糠咽野菜也有滋有味。
趁著她低頭點菜的工夫,我盯著她那張臉狠狠地看了一陣,想讓眼睛一次吃飽。她的臉蛋太誘人了,讓人犯了毒癮般,不爭氣的我竟然忍不住深深咽著口水。她一抬起頭我又趕忙裝作若無其事,她剛低頭我的目光又立馬撲了上去。
“你能不能有點出息?都有家室的人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時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我慌張地朝窗外看看,和一位美女單獨吃飯風險是很大的。如果讓老婆發(fā)現(xiàn)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或者被什么人拍照發(fā)到網(wǎng)上我也完蛋了,還有可能被同行誤以為炒作。但是我回頭一想,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說了,為了文學事業(yè)總要有點犧牲精神吧。
菜上來后,我讓女秘書先動筷子。她吃飯的樣子也很動人,先用筷子夾起一點點菜,張開涂了口紅的嘴巴,圓圓的很像吐泡泡的魚,再把菜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里。這里請注意,筷子和菜絕對沒有碰到嘴唇,嘴唇閉合均勻地咀嚼。這動作像在做某種科研實驗,每個動作都規(guī)范精準,又很輕巧,簡直是電腦操控下的人體動作,美得那么科幻,讓我不敢呼吸,生怕她出什么差錯。我想美女是不是都是這樣?做個美女也太累了吧,搞得我都不敢動筷子了,因為我的吃相實在是不雅。
可是我呆坐著看著她吃又不禮貌,只好拿起筷子吃起來。為緩和氣氛我找個話題聊聊,問她學什么專業(yè)。她告訴我說本科和碩士都是漢語言文學,畢業(yè)后她在一家知名中學做了幾年語文老師。哦,原來是文學科班出身啊,看來馬雨的確是個文學迷,選秘書都要文學專業(yè)的。
“那你平時寫文學作品嗎?”我問。
“不怕你笑話,我現(xiàn)在幾乎連書都不看,哪有那個閑情逸致?。课椅ㄒ粚懙木褪邱R總的發(fā)言稿之類的公文。馬總對材料要求很高,經(jīng)常為了一句話讓我反復修改?!?/p>
她正說著突然笑了起來,用手捂住嘴自顧自地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搞得我莫名其妙,還以為我滑稽的吃相惹笑她了。我悄悄用手機屏幕當作鏡子照照自己的臉,結(jié)果沒發(fā)現(xiàn)什么。她嗤嗤地笑了一會,終于止住了,用紙巾擦了眼淚,說:“馬總最近迷上了古詩詞,他要求我們寫材料開頭一定要用詩詞。有時在公司遇到員工他會突然說一句詩詞,讓對方對下一句。如果答對了發(fā)獎金。公司開大會他也會心血來潮提問幾句,搞得像央視的詩詞大會。現(xiàn)在員工幾乎人手一本《唐詩三百首》,有空就背?!痹瓉硭切@個。這有什么好笑的,女人就是這樣,笑點太低。然而,我越發(fā)感覺她的可愛,這樣的女人率真。
“呵呵,國學是應(yīng)該重視。我們有一段時期把老祖宗的東西快丟完了,馬總的確是有識之士。不過,你作為文學科班出身,沒時間寫作有點遺憾?!?/p>
“也不完全是,我主要是現(xiàn)在沒那個心境,老是靜不下來。即使是假期我也心慌不安,總感覺有人會打電話進來,有時回到農(nóng)村老家待幾天也是懸著一顆心,老擔心這個城市離開我運轉(zhuǎn)不了?!彼畔驴曜?,笑著問我,“我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也不是的,我也經(jīng)常有這種感覺。”
“不會吧?我一直以為你們寫作的人是不會被這個喧鬧的世界所影響,內(nèi)心平靜如水?!?/p>
“唉,那只是表象罷了,我們都是凡人,都不能脫俗啊。”聊到這里我突然有些傷感,便岔開話題問道,“你們馬總那么忙,平時還看書嗎?”
“馬總看的,他的提包里經(jīng)常裝著書,都是新上市的暢銷書。他的確很忙,基本都是在車上看一會或者睡覺前看。有時他還會聽書,聽著聽著就睡著了?!?/p>
看來我很幸運,遇到一位真正喜歡文學的商人。不過她說馬雨睡覺前看書,她是怎么知道的?莫非?我看著她像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端坐在我對面,瞬間聯(lián)想到她在那方面的各種姿勢和表情。我臉倏地紅了。
對不起,我想歪了,怎么能想到那樣的事呢?太齷齪。
正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接起電話說:“好的,我馬上下來迎接。”掛掉電話,她對我說:“高先生,馬總到了,我下去迎接,您稍等下。”
我起身要和她一起下去,她堅決不讓。她說馬總對客人很重視,我若下去馬總會怪罪她的。她既然這樣說,我只好又坐回原位。我焦急地朝窗外望著,等著馬總的座駕出現(xiàn)。
我想,馬雨開的車一定是一輛加長版勞斯萊斯幻影。漆黑閃亮的車身像鏡子一樣映照出周圍景物,一剎那一切都黯然失色,包括艷麗的花朵和精心打扮的美女。它像一頭巨獸在人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驚現(xiàn)街頭,高貴的氣質(zhì)巨星般的光彩讓許多車都黯然失色,無顏與它同路行駛。
四
正這樣想著,我隱約看到那邊有白云般虛幻的東西飄過來,貼著路邊翠綠的草木向我們這邊移動。漸行漸近,我看清了,原來是有人騎著白馬。最后面是騎著棕色馬的大塊頭男人,他直挺挺地騎在上面看起來像被綁上去似的,很不自然。中間一個瘦小的男人騎著棗紅色的馬,他戴著頭盔,兩手抓著韁繩,身體微向前傾,隨著馬的走動一顫一顫的,動作有點夸張。中間棗紅色馬的體格明顯比另外兩匹馬大一個型號,它鬃毛飄逸,步伐瀟灑,兩只眼睛很漂亮,神采奕奕帶著目空一切的高貴。那銀針般的毛緊貼著強壯性感的身體,讓人沖動。我很想上前去摸一把它那結(jié)實的屁股,又擔心被它一蹄子踢飛,不敢輕易靠近。
他們這是干嘛?難道是馬術(shù)比賽嗎?
幾匹馬停在了樓下。女秘書扭著圓屁股,踩著小碎步跑到棗紅色馬身邊,接過騎馬者遞過來的韁繩。騎馬者靈活地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像體操運動員動作流暢且充滿儀式感。隨后,他又像位凱旋的將軍緩緩取下頭盔,整理下發(fā)型。此時我才看清,原來他就是傳說中的馬雨。
這有錢人也太會玩了吧??蓯旱呢毟F限制了我豐富的想象力,富豪的生活我們永遠不可想象。
馬雨和電視上差不多,只不過真人更瘦小點。騎白馬的男子接過頭盔牽著三匹馬走了。女秘書帶著馬雨往樓上走。騎棕色馬的強壯男子緊跟其后,看樣子好像是保鏢。由于過于強壯,保鏢走路的樣子很別扭。
他們一進門我趕忙迎了過去。也許是太過激動,我身子往前伸,腳步卻跟不上。還是馬雨利索,幾步就走到我跟前,和我握了個手后,我們相互謙讓著一起入座。
我打量了一下,他穿著一件沒有標牌的白色T恤,腳上蹬一雙土布鞋。這家伙有意思,像個在街頭閑逛的退休小老頭。馬雨似乎沒有覺察,抱歉地說:“實在不好意思,我本來是要準時來的,剛才有個特殊情況耽誤了?!彼f話語速很快,兩手不停比劃著像個老外。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邊說著邊偷偷觀察他那張奇特的臉,這張臉長得確實很有個性。他兩眼又圓又大,眼距很長,像傳說中的外星人。如果有把尺子,我真想去測量他的眼距。以前聽說奇貌必有奇才,果真如此。
“馬總愛好廣泛啊,除了文學還喜歡騎馬?”我的確好奇他為什么不坐車來。
馬雨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而是一臉認真地說:“春風得意馬蹄疾?!蔽乙幌裸铝耍裁辞闆r?是對我說話嗎?女秘書在一旁偷偷笑,我想起來她之前說過馬雨最近癡迷古詩詞,馬上明白了。
“一日看盡長安花。”我說。
“草枯鷹眼疾?!彼终f。
“雪盡馬蹄輕?!边€好我小時候背過這些詩詞,感謝我老爸。
馬雨來勁了,繼續(xù)說:“銀鞍照白馬?!?/p>
完了,我卡殼了,憋得滿臉通紅也想不起來。馬雨得意地笑著說:“不知道了吧?這就對啦,這首詩我也是來之前在手機上查的,你能對前兩句已經(jīng)很厲害了,不愧是作家?!辈恢浪f的是真是假,反正給我解圍了。
他言歸正傳:“我姓馬,當然也很喜歡騎馬,這也許與我小時候在農(nóng)村放牛放羊有關(guān)。我最喜歡一個人騎著馬在草原上奔馳,有一種飛翔的感覺。只是現(xiàn)在我忙得像陀螺,沒時間騎啊。在市區(qū)騎馬出行,主要是因為堵車,騎馬比開車快,既體驗了騎馬的快樂又解決了出行問題。”
哦,原來如此。
“我們公司在內(nèi)蒙古草原建了一個馬場,養(yǎng)了幾十匹世界名馬,可是馬總一年也去不了兩次?!迸貢逶挼?。
說話間,服務(wù)員已經(jīng)把剛才的飯菜撤了下去,隨后端上了茶水。一股清香溢滿了整個飯店,這讓我瞬間平靜了,似乎在暗示這是一次平等的對話。服務(wù)員一直偷偷看馬總。這很正常,畢竟平時很難見到真人。保鏢站在馬雨后面的五步之處,攝像頭般的眼睛警惕地觀察著周圍。保鏢的面部像打了玻尿酸一樣僵硬,沒有任何表情。這真是一位盡職的保鏢,肯定是一位功夫高手。但是他那樣站著讓我很不自在,我示意他坐下,他并沒有理我。女秘書解釋說:“他不用坐,他能量充沛?!?/p>
馬雨端起茶吸了一小口,說:“高凡先生,說真的,那天看到你的信我很高興,我一直想為文學做點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在我年輕最失意的時候,是文學給了力量?!?/p>
他又喝了一口茶慢慢道來:“我那時什么都做,甚至在街頭給人拉板車送貨。我很迷茫,懶洋洋地蹬著板車在街上晃悠,沒活干的時候躺在板車上望著天空發(fā)呆,我的心比蒼白的天空還要空。有一次我給人搬家,主人是一位仙風道骨的老人,沒有其他家產(chǎn),全是書。我哼哧哼哧給他搬完,他問我要錢還是要書。我說:‘當然要錢了,要書有什么用?他說:‘錢會花光的,我還是給你一本書吧,書可以受用一生。我說:‘你這么多書,還不是窮得叮當響嘛。他說:‘你現(xiàn)在不懂,多年以后你會感謝我的。我當時拿那個無賴老頭沒辦法,只好拿著書走了。后來我隨便翻了幾頁,結(jié)果一看就放不下了,小說的情節(jié)像磁鐵般吸引著我,我覺得里面的主人公就是我自己,躺在車上一口氣讀完了??赐旰笪胰绔@新生,渾身都是力量,看到了光明,找到了方向……”
他好像沉浸在回憶里,停了片刻接著說:“到現(xiàn)在我都認為那本書是上天的饋贈,我很感謝那位老頭,如果我當時執(zhí)意要錢的話,恐怕沒有我現(xiàn)在的成就。這本書我珍藏至今,你一定看過,就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
“哦,路遙是我老鄉(xiāng),他是我隔壁縣的人。他的小說一度很流行,我上中學時就看過,那種扎實的現(xiàn)實主義,的確很感人。記得那時我在和同學租住的窯洞里徹夜讀路遙的小說,讀到動情處痛哭流涕,都驚醒了熟睡的同學,搞得很沒面子。比起他的小說,我更佩服他獻身文學的精神和與苦難生活對抗的頑強意志?!?/p>
馬雨哈哈笑著說:“原來我們都是路粉了!”
“粉絲我算不上。我現(xiàn)在很喜歡20世紀80年代被評論界定義的先鋒派作家,比如馬原、格非,還有殘雪。孤陋寡聞的我剛開始看到殘雪這個名字,誤以為是位暢銷書作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的小說我一個字都沒看。后來偶然一次在一本文學刊物上讀到殘雪的短篇小說《煤》,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她小說中那種陰郁神秘的氣質(zhì)是中國作家很少有的……”我滔滔不絕了。我一談到文學就像談起自己的孩子完全管不住嘴巴,我深知在不喜歡文學的人面前聊文學一定很讓人討厭,但和馬雨志趣相投,多說點應(yīng)該無礙。
說得口干了,我也喝了一杯茶。
這時馬雨沉默了,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我也沒有說話,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畢竟這樣的人見多識廣,除了外星人沒有見過,世界上好多國家元首、商賈名流都是他的座上賓,他不是常人的思維。
片刻后,馬雨正色道:“高凡先生,對于文學我們都是熱愛的,但我對文學流派什么的不是很了解。我只喜歡讀有趣好讀的作品,那些所謂的經(jīng)典我看著就頭疼,我也不想研究那么深。此次見面我想與您談?wù)勎膶W商業(yè)方面的合作,想請您扮演個角色。”
“什么角色???讓我演戲嗎?我可沒一點表演天賦?!?/p>
“哈哈,不是演戲,是這樣的——”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可能是太專注的緣故,這個電話來之前我沒有一點感覺。我一看是我老婆打過來的,立即按掉。這個女人就是這樣,明知道我今天和馬雨見面還要給我打電話。
馬雨接著說:“是這樣的,你以后不要寫小說了。我找個人替你寫。你只要在新書發(fā)布會的時候出來露個臉,配合宣傳就行了,保證比你現(xiàn)在的收入可觀的多?!?/p>
聽到這話我一下急了:“寫小說是我最大的愛好,怎么能不讓我寫吶?這絕對不行?!?/p>
馬雨看著我著急的樣子,笑著說:“不不不,高凡先生,你可以寫,我們沒有阻止你寫作的權(quán)利,但是你以后寫的小說不能署你現(xiàn)在的筆名。你也許早已聽說了,我們公司研發(fā)智能機器人已經(jīng)好幾年了,現(xiàn)在新的一代已經(jīng)出來了,而且非常成功。它的功能非常強大,可以替代人類干好多事,甚至干得比我們?nèi)祟惼?,包括寫作。”馬雨停了下來,看著我這張表情復雜的臉。片刻后,馬雨問我:“你是不是已經(jīng)猜到我的意思了?”
說實在的,我聽得一頭霧水。我真的不能接受,太難受了,我想任何一個熱愛文學的人都接受不了。就像一個馬拉松愛好者某一天聽到有人宣布,我們?nèi)祟惒辉试S參加馬拉松,到時候全是鋼筋鐵骨的機器人跑,我們坐在電視機前看就是。這樣還有什么意思???
“機器人寫作?它們能寫出什么樣的東西?你以為小說是宣傳海報,打印出來就是了嗎?”我?guī)缀跏琴|(zhì)問的語氣。我的聲音明顯很大,茶杯里的水都晃動了。一旁的保鏢用金屬般銳利的眼神盯著我,一字一頓地說:“請——你——說——話——禮——貌——點——”這家伙說話怎么這么古怪,空谷回音的感覺,說不定是口吃,為掩飾結(jié)巴有意放慢語速。一看這家伙就是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我白了他一眼。
馬雨看我的確生氣了,溫和地說:“高凡先生,你先平靜一下,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F(xiàn)在聽起來是接受不了,就像電腦剛問世一樣。電腦的出現(xiàn)讓寫一手漂亮鋼筆字的人失去了握筆的機會,讓噼里啪啦響了一千多年的算盤也束之高閣了。你現(xiàn)在有想法很正常,但這是時代趨勢,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你應(yīng)該知道索菲亞吧?她是世界上第一位獲得公民身份的智能機器人。”
我其實都不想接這個話題,但是出于禮貌,還是說道:“好像在電視上看到過,不就是一個橡膠女人嘛!”
“橡膠女人?橡膠只是她的皮膚,真正強大的是她的大腦,她能夠識別人類面部,也就是說她能認識人。還有,她能使用好幾種人類語言,可以毫無障礙地與人類交流?!瘪R雨說。
馬雨說得沒錯,前段時間電視上確實出現(xiàn)過這個機器人。那女機器人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下面的觀眾。她好像會讀心術(shù),看穿每個人的心思,一切盡在她掌握之中。幾個所謂的專家煞有介事地向她提問,她像經(jīng)常混跡于社交場的老江湖,回答得滴水不漏。這個智能機器人圓滑世故的樣子,看著就讓人不舒服。我們?nèi)祟愔羞@樣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怎么又造出來一個?我就不相信她真有那么大本事,如果我在現(xiàn)場一定要問一些刁鉆的問題,讓她當眾出丑。
“我們公司的智能機器人能在短時間內(nèi)閱讀完世界上大部分的文學名著,然后再通過一段時間的系統(tǒng)訓練,確定每位機器人的寫作風格。比如鄉(xiāng)土的、城市的、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派等等。除了純文學之外,還可以寫玄幻的、推理的、武俠的等等。每個機器人相互獨立,各司其職。還有語言風格的確立,每個機器人都要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它們的工作能力完全超出我們?nèi)祟惖南胂?,一周就能寫出一部出色的長篇。我想我們?nèi)祟惍斍暗淖骷依镞€沒有人能做到吧?據(jù)我所知,我國現(xiàn)在的知名作家中,閻連科和莫言的寫作速度算快了,但是也沒法與我們的智能機器人比吧?”
他轉(zhuǎn)過身指著保鏢說:“就像我們公司生產(chǎn)的機器人保鏢一樣,它不吃不喝,只要充電就行了。更主要的是它聽話,反應(yīng)靈敏,力大無比,一個人頂上十幾個人。還有就是一次性投資,它不要工資,不要交社保,不會干幾年翅膀硬了就跳槽。這樣的員工簡直太完美了。”
若不是馬雨提醒,我真沒發(fā)現(xiàn)保鏢是機器人。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這時,馬雨竟然把鞋子脫掉,像北方人坐炕那樣兩腿交叉盤坐在椅子上,像一只瘦猴。
“是的,這個我知道,就像汽車與我們?nèi)祟惐荣愃俣?,再?yōu)秀的馬拉松運動員也跑不過汽車,圍棋冠軍敗給了阿爾法狗,人工智能是厲害,我承認。但是——”
“不好意思,等我把我們的計劃說完。我們公司即將造出一百位智能機器人,就像我前面說的,通過讓它們閱讀學習,不斷強化訓練,迅速形成文學意識,最終成為優(yōu)秀的作家,這個計劃在年底就可以完成?!瘪R雨停下看著我,我望著窗外。公園一角的鴿子像兒童玩的遙控飛機,轉(zhuǎn)著圈飛出去又飛回來。
“我們只是借用你的名氣而已,對你沒有任何影響。我們每月都給你豐厚的報酬,在衣食無憂的情況下,可以安心寫自己喜歡的東西,何樂而不為呢?”
五
在金錢的面前我的確有點心動了。但是我接受不了讓一群機器人去制造小說,即使它們寫得很快很好,寫出來也是一堆硬邦邦的東西。這樣的作品沒有靈魂,沒有溫度,沒有呼吸,沒有人類作家如十月懷胎般的構(gòu)思,沒有靈感閃現(xiàn)的沖動,沒有文思泉涌的喜悅,沒有修改時的苦悶。
智能機器人制作出來的作品僅僅用一周,甚至更短時間。這樣的作品也許就是一部成熟的作品,也許完美的連最嚴苛的評論家都無法挑剔。但是這樣的作品是速成品,是怪胎。
作品的來歷很清楚,電腦就是作品的“母親”。作品生產(chǎn)出來后被貼上標簽,印著生產(chǎn)日期,被像模像樣地簽了個筆名,這當然不是機器人自己起的筆名。看著那大幾十萬字的小說,機器人或許也很高興,畢竟是它辛苦搗鼓出來的。在作品上簽上機器人自己的筆名該多好,至少能證明是它生產(chǎn)的。但是馬雨不讓它這樣干,他要讓它簽一位早已成名的人類作家筆名。
這樣的作品沒多少人喜歡,不管如何完美,因為它的來路就有問題。這樣的作品就像一個性愛機器人,盡管能模仿人類的一切,也可以配合對方完成一系列的動作。性愛機器人皮膚比人類光滑,五官完美的無可挑剔,也懂得迎合。它忠誠,不會勾三搭四;它節(jié)儉,不用買化妝品亂花錢;它青春永駐,永遠年輕充滿活力。但是它畢竟不是人。
眼前這位精明的商人其實早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馬雨也在擔心讀者倘若知道這些完美的小說是智能機器人寫出來的,根本就沒人愿意看,更不要談銷量了。所以,他這才來找我們這些人。
馬雨看我不說話,清了下嗓子說:“請放心,我們不會破壞現(xiàn)有的文學景觀,反而會促進文學事業(yè)的繁榮,形成多元的文學生態(tài)。你好好考慮下,我們很希望與您合作,那樣我們可以經(jīng)常對詩了?!闭f完,他把腿放下來穿上鞋子,拿起桌子上的手機和我握手告別。
他們騎馬離去,馬雨還是騎著棗紅色馬,女秘書與機器人保鏢兩人共騎棕色馬。我想保鏢抱著女秘書會是什么感覺?馬雨會吃醋嗎?
他們穿過街區(qū),走在金色的夕陽里,影子拉的細長。一片梧桐樹的葉子從樹上飄落,劃過我的左肩,無聲地落在地上。我似乎察覺到有一天滿街行走的機器人混在我們?nèi)祟愔虚g。我站在街頭出神地望著殷紅的西天,一種莫名的傷感油然而生。因為我想,如果是智能機器人,它會為此刻的夕陽西下而傷感嗎?
我真不知道未來的世界將是什么樣子,未來的文學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革。馬雨公司即將問世的智能機器人是否能融入人類世界?是否真的喜歡文學?它們的命運在人類造它們之前就安排好了,寫小說是它們的使命,是它們在這個世界存在的價值。
智能機器人一出生,馬雨就迫不及待地讓它們讀大量小說,幾乎要把它們的腦子都塞滿了。短短幾個月,它們從大腦一片空白的機器人變成了才華橫溢的作家。
它們對人類社會的認識全來自小說,從中國四大名著里了解了中國古代社會,通過魯迅、老舍、沈從文、蕭紅等作家的作品熟悉了中國近代社會。
還有20世紀80年代那個文藝思潮非?;钴S的時期,涌現(xiàn)出一批非常出色的作家、詩人。那時社會尊重知識和思想,作家的社會地位也很高。那個時代不像現(xiàn)在的人們只相信房子、汽車這些東西,不理解那些屬于生活又超越生活的東西?,F(xiàn)在,即使有些人喜歡文學也是偷偷喜歡,羞于說出去。
起初,智能機器人很排斥這些鬼頭鬼腦的人類。人類自私,想讓世間的一切事物都為自己服務(wù);人類貪婪,無休止地向大自然索取;人類虛偽詭詐,為一己之利不擇手段。
后來,隨著閱讀量的增大,智能機器人發(fā)現(xiàn)這些每天都要吃飯要睡覺、兩腿直立行走、壽命不是太長的人類其實并不是起初想的那樣糟糕。不管在什么時代,始終有一部分作家是清醒的。他們以上天的眼光觀察世界,把自己對社會、對自然以及人類自身的認識都留存在作品中。他們一直用文學的形式向世人傳遞善意,批判和反思那些糟糕的東西,勸告眾生和諧相處,提醒著貪婪麻木的人類,讓人類敬畏自然。優(yōu)秀的作家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好的文學作品也是上天撒落人間的星星,照亮人類陰暗的內(nèi)心。
然而,有的小說確實不太好理解,尤其是《紅樓夢》,其中有個智能機器人就看不大懂。雖說馬雨他們是最早將《紅樓夢》給它輸入進去的。智能機器人已經(jīng)讀了好幾遍《紅樓夢》,但是對作品的理解僅僅停留在字面上,背后太隱晦的東西就搞不清了。人類情感太豐富,太復雜。相對而言,機器人還是喜歡當代的先鋒派作家,比如馬原、洪峰,還有殘雪。那些現(xiàn)實主義的俗套故事沒什么意思,不是說現(xiàn)實主義不好,無論什么主義,什么手法,都要寫出新意,寫出更深刻的東西。像汪曾祺就是特例,也是現(xiàn)實主義,但他寫出了中國味的小說。后來機器人又讀了外國的小說,尤其是西方現(xiàn)代派,味道完全不同,不按套路出牌。雖說有的作品晦澀難懂,但是閱讀體驗不一樣,很新鮮,有挑戰(zhàn)。小說不應(yīng)該一直按老套的寫法寫下去,否則怎么叫作創(chuàng)作呢?這是它對人類文學的一點認識,不是狂妄,只是審美喜好的問題。或許隨著閱讀量和寫作經(jīng)驗的增長,它們的文學觀會有變化。但是,對于文學前輩大多都是敬畏的,這些文學前輩是堅毅的開拓者。
機器人看小說之外,還希望看看歷史、哲學方面的書。機器人覺得這樣可以豐富知識,提升小說寫作的廣度和深度。然而馬雨他們不給機器人看這些書,他們只讓它們讀小說,然后按照預先的設(shè)置,大量生產(chǎn)他們想要的小說。這種做法就像養(yǎng)雞場里的母雞,經(jīng)常吃激素,然后不停地生蛋,生得越多越好,生出的蛋還熱乎乎的就被拿到市場上吆喝叫賣。
機器人還希望看看地理和各地風土人情方面的書。因為自身條件限制,它們不像人類作家有自己的故鄉(xiāng),不能到處走走看看,不會講方言,在這些方面它們是缺失的。它們看過的小說里都有鮮明的地域背景,它們很是羨慕。比如福克納小說里經(jīng)常提到的那個郵票大小的美國南部小鎮(zhèn)。比如那位愛吃面條講一口秦腔的陜西作家賈平凹,幾乎所有的作品都在寫商州丹鳳縣棣花鎮(zhèn)、寫西安、寫秦嶺,他以一年一部長篇的速度不停地寫。故鄉(xiāng)既是人類作家的地理家園又是精神家園,幾乎每個作家都無法回避自己的故鄉(xiāng),一生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寫故鄉(xiāng)和有關(guān)故鄉(xiāng)的一切。故鄉(xiāng)在他們筆下各有不同,但都浸透著深沉的情感和深刻的思考。
然而這些氣息在機器人的作品里完全嗅不到,這讓機器人很郁悶很挫敗。它的作品像一捧絢麗的假花,沒有根系,沒有土壤,沒有著落,不腐不敗,假的那么美,美的那么假。它除了閱讀之外,對人類社會沒有其他感知,連個孤兒都不如,想體驗下流落街頭受人欺辱的感覺都找不到機會,在人類社會沒有任何成長生活痕跡,更沒有人類作家豐富的情感。它的內(nèi)心世界是干枯的,大石頭砸下去都濺不起一點水花。誰都知道,它和同伴出生在工廠里,各個部件來自不同的工廠,組裝起來就算成型了。但是人類從來都不把它們當人看,只知道讓機器人拼命干活。當機器人出現(xiàn)故障時,還會遭到人類的謾罵。倘若它們修不好,就被扔掉了,被廢品回收站拆卸處理,連個全尸都不能保留。
機器人打算在未來根據(jù)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建立一個類似人類社會的鄉(xiāng)村家園。這個家園就像網(wǎng)絡(luò)游戲一樣,有高山河流,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還有一起玩耍的伙伴。在這個鄉(xiāng)村家園里要什么有什么,若想要個詩人,自己編程造個穿長褂的陶淵明整天在村里飲酒作詩。這是完全屬于機器人自己的世界,炊煙裊裊,雞鳴狗叫,花開花落,四季更替,沒有煩惱,沒有疾病痛苦,沒有勾心斗角,比人類社會更單純的理想家園。
或者,它們的作品只關(guān)注世間宏大的事物,不去觸碰人類細微的情感。多少年以后這些也許真的能實現(xiàn),它們的敘述技巧相當熟練,剩下就是態(tài)度問題了,只要用真情去寫,不要?;茏樱|(zhì)量肯定不會太差。
如果有一天它們寫出足夠好的小說,我一定會在吃完面條后斜躺在床上恭敬拜讀。
六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看到老婆也沒打招呼。她問我是不是中邪了,我沒有理睬。她又問為什么不接電話,我這才想起來和馬雨談話時她打過電話。
“打電話什么事?天塌了嗎?”
“還能有什么事?房東老太又要漲房租了,我們到底要不要續(xù)租了?整天開口文學閉口文學的,連個房子都買不起?!崩掀培止镜馈?/p>
過了一段時間,馬雨的女秘書打來電話,問我和馬雨合作的事是怎么考慮的,還說已經(jīng)有幾個智能機器人落地了。
我說:“那就先讓它們寫一篇小說,看看究竟怎么樣?!迸貢敿凑f:“好,寫好我發(fā)給你?!?/p>
沒過多久,女秘書用微信給我發(fā)了個小說片段。
原文是:
快要過年了,北風吹著光禿禿的行道樹,吹起幾只塑料袋和碎紙片。那些蹬三輪車搖鈴鐺收廢品的、攤煎餅賣早餐的,還有在地鐵口發(fā)傳單的……都被風吹走了。街上一下子空了。
阿強在面館吃飯時,隔壁桌幾個女孩說笑著。一個女孩說:“我們公司周末就放假了,我媽都把年貨備好了?!鼻扑齻兡羌拥臉幼樱痪褪沁^年嘛,至于嗎?活這么大,誰不是一年一年過來的。阿強瞥了一眼,挑起一筷子面呼嚕一聲吸進嘴里。女人們越說越高興,說笑聲塞滿了整個面館,也塞滿了阿強的耳朵。阿強話少,有時也討厭別人話多,更何況她們說得是過節(jié)。
阿強最害怕過節(jié),這年頭節(jié)日越來越多,氣氛卻越來越淡。除了春節(jié)、國慶、中秋一些天經(jīng)地義的節(jié)日,這幾年又冒出來什么雙11、雙12,祖國的節(jié)都過不完還忙活著過國外的節(jié),過個情人節(jié)也就罷了,還要殺個回馬槍,接著來個白色情人節(jié)。不管是什么節(jié),還不都是在微信朋友圈曬吃喝曬玩,群里搶紅包,網(wǎng)上買東西。人們在網(wǎng)上熱鬧,開心了,手指輕輕一點,再那么一點,阿強們就要跑斷了腿。
節(jié)日臨近,倉庫里的快遞箱子堆得像山。阿強和同事騎著電瓶車像被狗追著似的穿梭在大街小巷,把那些箱子一件一件送出去??墒菬o論他們怎么努力,那山還是不見下去。阿強覺得快遞員可比愚公累多了,愚公移的山不會長,移一點少一點。阿強們的山不停地長,送掉一批又來一批,貨物源源不斷地從全國各地涌來。
想不明白,現(xiàn)在的人怎么那么喜歡網(wǎng)購,油鹽醬醋、花草魚蟲,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在網(wǎng)上買。有一次阿強送貨時,不小心箱子掉在地上摔壞了,結(jié)果從里面探頭探腦地躥出一條蛇來,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三年前,阿強剛干快遞員,同事王哥指著一個盒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阿強,這里面的東西可不得了哦,你一定要讓客戶當面驗貨,要不然出了問題你這一年就白干了?!卑娛莻€老實孩子,趕緊把那個盒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在電瓶車上。其他幾個同事都在笑他,阿強搞不懂他們在笑什么,公司是有要求客戶當面驗貨的規(guī)定啊,有什么好笑的。阿強騎著電瓶車后面捆著一堆貨件,第一個就去送王哥說的那個很貴重的貨件……
坦誠地說,機器人寫成這樣的水準是出乎我意料的。沒過多久,她來問我的看法,我說:“還行吧,比我想象的要好。因為只是片段不能評價小說的好壞,單就語言來說,這種語言是現(xiàn)在好多現(xiàn)實主義作家普遍使用的語言。我想都是從民國幾位大師那里演變過來的,失去了大師們的詩意韻味,沒有什么特色。不過,它還是有點悟性的,再繼續(xù)練習練習應(yīng)該會有長進?!?/p>
“那您意思是我們可以合作啦?”那秘書笑道。
“這個——我再考慮考慮。”我說。
責任編輯陳少俠(見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