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
這個新聞,讓我恐懼到窒息。因為就在去年12月中旬,我媽媽也因甲狀腺結(jié)節(jié)住院做手術(shù)。媽媽住院的10天時間里,我們一家7口天天都在醫(yī)院。我和姐姐甚至在醫(yī)院陪床。
而陪床時,我曾突發(fā)高燒,伴隨上呼吸道感染。還好自行吃了奧司他韋兩天后退燒了。事后想想,但凡當(dāng)初手術(shù)日期拖延半個月,我們家恐怕就要重蹈新聞里的故事了。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1月10日~1月20日期間,我正在看漢口和武昌地區(qū)的房子。一切的起因,只是一直以來我都覺得目前爸媽所在的蔡甸地區(qū)的房子太偏了。
而漢口,當(dāng)時正是最危險的地域。還好,我爸當(dāng)時制止了看房。因為他想吃年飯時,全家人聚在一起討論后再做決定。
現(xiàn)在,我卻無比慶幸房子買得偏。封城前我們家頻繁出門,都沒遭難。
心態(tài)有些微妙。經(jīng)歷過第一周的恐慌,第二周很多人報復(fù)式放松。比如我爸爸。自從朋友給我寄的70個N95收到后,他的心情放松了——這位老先生更喜歡戴著口罩在小區(qū)里散步。
我諄諄叮囑:“別下去,蠻危險的?!彼沃约翰混`便的左手左腳跟我說:“那怎么辦?中風(fēng)后的病人不運動,第二天四肢脹痛呀?!?/p>
我問跑步機不行嗎?他說完全不一樣,還教育我,小區(qū)里也有人散步的。我從頂樓推開窗一看,小區(qū)籃球場里的確有人在打籃球。
但隨后一個噩耗澆滅了全小區(qū)的僥幸——我們這棟樓,有人確診了!
我爸徹底蔫兒了。
我從來沒想到,我會被宅這個字擊敗。
過去我也經(jīng)常20多天不出門,但從沒這么痛苦過。
我真的想吃蛋糕?。。?!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我也可以喜歡吃甜食。大概是因為,這次的生日是在封城期間度過的,根本沒吃著蛋糕、也毫無儀式感吧?
宅不會擊倒宅女,但美食短缺會。封閉讓欲望變得更加蓬勃。
我想吃蛋卷、奧利奧、芒果千層、燙千層肚、小酥肉、鹽市口陳麻花、粉蒸肉、冷吃兔、烤魚、把把燒、油燜大蝦、小青龍、耙泥鰍、干鍋鴨唇、麻辣兔腿……我想念櫻桃、羊角瓜、愛媛橙、丑橘、巧克力草莓、小西瓜、秋月梨、榴蓮、芒果、山竹……
但一切的思念,終止于淘寶客服的那句:“親,武漢不發(fā)貨的呢。”
我的思念和我的淚水,都成為瀑布匯入了長江。
2月底,我們家年前囤積的食物終于吃完了。
我爸跟我媽慪氣,不顧我的毛遂自薦,一定要去超市買菜。
我怕他在家里慪出毛病,只能隨他。給他戴上手套、口罩、眼鏡,穿上沖鋒衣后,目送他去了超市。
那天下了雨,武漢很冷,但超市里還是有大量慌張的中年買菜男士。
“全是男同志。”我爸回來說。
但,我爸爸負(fù)責(zé)買菜真的叫人崩潰,他買了5斤牛肉,別的肉都沒買!
還好我從成都帶回來很多火鍋底料,接下來一周都是吃牛肉火鍋度過的。封城人民的矛盾,是武漢人民日益增長的美食欲望與貧乏的食物供應(yīng)間的矛盾。我有時會想,那些經(jīng)濟不寬裕的人家也不知道怎么度過封城的日子,畢竟匱乏的物資也不便宜。
情人節(jié)前夕,我姐姐跟我說:“萬科跟一個生鮮公司合作了,現(xiàn)在萬科的人都不用出門買菜了?!庇谑?,我在情人節(jié)這天,鄭重地在這個小程序上,下了人生中第一次超過400元的買菜訂單。
我覺得菜價還行,羊肉一斤27塊、龍骨一斤20出頭、烏雞800g是27元、里脊肉和排骨是30出頭一斤。綠葉蔬菜比較貴,都是5~7元一斤。
這個程序,每天晚上12點上新,第二天或第三天會把每家的菜集中到小區(qū)的籃球場。
然后物管和平臺老板會在群里叫號。每個下單的人都能領(lǐng)到一個對應(yīng)的號碼,我的第一單是99號,群里叫到號碼時,我就可以下樓了。
群眾真是聰明。這樣能最大程度避免人員密集。
我第一次下去提菜,武漢下了鵝毛大雪。最近一次下去提菜時,戴著手套的手都開始冒汗了。
我爸爸依舊不會買菜。他覺得我買的菜都不符合他胃口,大概還覺得不該讓貧窮的女兒出買菜錢,就決定自己買菜。
他買了什么呢?菜單里包括14包湯圓、6箱巧克力威化、8包餃子!
我興高采烈地推著買菜車下去拖貨,看到現(xiàn)場的大箱小箱簡直絕望。這哪里是買菜,簡直是搬家!!平時的甩手掌柜一旦買菜,簡直是災(zāi)難。
于是我立刻給我媽打電話求助。我媽來了,她真聰明,拿了我外甥女的小滑板車和一個帶輪子的收納箱來裝貨。
那天夜晚,我拍下了媽媽在路燈下拖菜的背影。
真慶幸我待在武漢,不然兩個老人家可能要花很久才能搞清楚,到底該上哪兒買菜、到底要怎么取菜。畢竟,光我們小區(qū)就有四五個團購群。
之前網(wǎng)上都說,被迫跟父母同居一兩個月的大齡單身男女,恐怕要面臨催婚的滅頂之災(zāi)。
我和我的父母沒有這個矛盾。他們從不主動涉及這個話題。
有一次我主動問我爸爸:“如果我不生孩子,你覺得如何?”我爸說:“不行,那樣你下半輩子沒有精神寄托?!蔽液茉尞?,問他:“原來我們是你的精神寄托嗎?”他似乎更詫異:“當(dāng)然啦!”
原來這個從來不給孩子打電話、發(fā)了微信幾乎不回、幾乎沒有什么軟語關(guān)懷的老先生,把子女看做自己的精神世界?。?/p>
這樣的深度對話,過去只發(fā)生在我和媽媽之間。但通常,會以我媽媽妥協(xié)式的自我安慰而告終。這句自我安慰是:“媽媽只能給你一個人生建議,但生活還是你自己的。媽媽不會催你,你千萬別碰到渣男就是了?!?/p>
而這次,我知道一向強硬自我的爸爸,原來也是兒女奴。怪不得他很少主動催婚。但是,宅居的矛盾不在兒女與父母之間產(chǎn)生,那么必然換種方式到來。
我爸媽爆發(fā)了嚴(yán)重的爭執(zhí)。
我媽媽扯著剛做完手術(shù)像破鑼一樣的嗓子,與我爸爸吵到要離婚。
我有點手足無措。我從高中寄宿開始就與父母親人聯(lián)系不頻繁,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們也會像年輕夫妻那樣,一吵架就放話要離婚。
我當(dāng)真了。趕忙聯(lián)系姐姐,問到底該怎么辦?
姐姐說:“哦,這不是很正常嘛?哪對夫妻在封城期間沒吵過架、沒鬧著要離婚呢?要不是你姐夫在前線救病人,我都想揪著他吵一吵。我家樓上平時天天吵,但是男方最近去疫情前線了,雙方反而覺得有得吵很幸福呢。”
是這樣嗎?果然已婚人士和未婚人士的腦回路不太一樣。
我猜,老年夫妻的關(guān)系在疫情期間也會變得格外不穩(wěn)定吧?積攢了幾十年的抱怨和恩愛,在毫無緩沖的24小時接觸里,總要爆發(fā)。怨恨爆發(fā)過,恩愛自然也爆發(fā)過。
仔細(xì)想想,爸媽雖然這次吵得厲害,恩愛起來也挺逗的。在他們爭吵的前一周,我爸爸嫌棄頭發(fā)長得太長,想剃光頭。我剛想回屋找工具,就看到他在陽臺上用剪刀自己剪頭發(fā)。剪得簡直像得了斑禿。
這怎么成呢?最后還是午睡中的媽媽聞風(fēng)而動,拿著角落的剃子給我爸仔細(xì)又溫柔地剃了頭。
剃完光頭的爸爸十分得意,竟然罕見地問我媽:“好看嗎?”說完還對舉著手機拍攝的我擺出帥氣笑容。
我大笑:“特別帥,要是在頭皮上紋青龍白虎,出去誰敢欺負(fù)你?”爸爸偷瞄了媽媽一眼,認(rèn)認(rèn)真真幻想了一下,居然露出向往的神情。
果真,吵架只是吵架。這兩天我爸媽已經(jīng)不提離婚的事兒了。只是還在冷戰(zhàn)中。
他們兩人的冷戰(zhàn)方式也很老夫老妻。
我媽還會做我爸愛吃的菜,但會故意把菜炒辣。我爸爸只敢跟我悄悄抱怨自己嘴巴辣出了泡,讓我給他涂藥。
其實,為了避免家庭矛盾,我們家早已減少不必要的匯聚。這意味著,每天12點我們吃中飯時才見面,晚餐后就各自回房做自己的事了。每日除了午餐和晚餐時會簡單交流情報之外,其余時間和室友差不多。
晚上7點,我家只有各自房間的燈亮著。但可能我們家庭成員本身就不愛互相干涉,這樣反倒輕松自在。
我是一條合格的咸魚。
每天只干這幾件事:遠(yuǎn)程工作、吃飯、玩斗地主或線上劇本殺、看電影電視劇。我從成都拿回家的30多支化妝刷都饑渴難耐了,奈何它們的主人無心對鏡貼花黃。
現(xiàn)在疫情防控已取得階段性重要成果,武漢每天的病例正以1000~2000的數(shù)量在減少。我爸爸現(xiàn)在每次都搶著下樓拿菜,一般會提前2小時下樓,他真的憋壞了。
不拿菜的時候,他在家就干五件事:吃飯、睡覺、聽網(wǎng)絡(luò)小說,通常是歷史、軍事和商場文;泡腳。每天都要泡腳,我負(fù)責(zé)給他倒水,盆他自己洗;還有在跑步機上走2小時左右。
也常聽到他一個接一個地給朋友打電話,互通消息。
他倒是不慌。慌也沒用。
我媽媽生活最豐富。她對待生活的熱情簡直令我汗顏。在我蓬頭垢面的時候,她往往已化好妝坐在客廳里錄抖音了。
這兩個月來,有大量或艱難或溫馨的故事在武漢上演。
也有更多的武漢健康家庭,是像我們家這樣,波瀾不驚地過著封城的日子。既不十分歡喜幽默,也不十分沮喪恐慌。
我們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交流武漢的疫情數(shù)據(jù),以及殷切盼著武漢病例清零,早日解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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