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
楊勝寶拎著一只螃蟹問,這蟹怎么賣?檔主看了楊勝寶一眼說,老楊,今天怎么舍得買螃蟹,女兒回來了?楊勝寶把螃蟹調(diào)了個面,細(xì)細(xì)打量著蟹臍說,怎么了,女兒沒回來我還不能買螃蟹了?檔主說,不是那個意思,平時見你舍不得嘛。楊勝寶說,再窮,一個破螃蟹我還吃得起。檔主指著蟹簍說,那是,那是。就剩這三只了,都拿走算你一百,早上還賣一百二的。楊勝寶敲了敲蟹蓋說,你這蟹都快死了,還一百。檔主說,哪里要死了,你看看這眼睛,活泛得很。說完,用手指彈了彈蟹眼睛,兩粒牙石般的細(xì)眼斜立了起來。楊勝寶說,八十,我全要了。檔主說,老楊,你也太狠了,哪有你這樣買菜的,還讓不讓我們活了。八十八,八十八給你。把蟹裝進(jìn)袋子,過秤,一斤六兩。檔主把蟹遞給楊勝寶說,一百四。楊勝寶掏出錢包數(shù)錢,檔主說,這個季節(jié)的蟹,膏滿肉肥,想蒸想炒,隨你喜歡。給完錢,楊勝寶接過蟹,抖了抖說,你別少我斤兩,這么貴的東西。檔主說,看你說的什么話,又不是第一天到我這里買東西,什么時候少過你斤兩。楊勝寶說,斤兩倒是沒見你少,你們家的東西就一個特點(diǎn),貴。檔主說,一分錢一分貨,隔壁有便宜的,也不見你去買。楊勝寶提著螃蟹,想去買點(diǎn)燒鵝。這家海鮮檔楊勝寶常來。有客人來,女兒回來,他都到這家檔口買海鮮。別的檔口也有,同樣的東西,便宜一兩成。買回家做好,女兒嘗一口就皺起眉頭,爸,你是不是又貪便宜了?我跟你說了,別的檔口不行,就那一家好。對女兒的舌頭,楊勝寶只有佩服,他吃不出區(qū)別,覺得味道差不多。吃不出來,做的時候還是分得出來。同樣是蟶子,別家買的回去一炒,一鍋的水。這家不同,炒出來的是汁。別家的蟹說有膏,蒸出來一看,不能說沒有,稀稀拉拉的,屎一樣難看。他們家的蒸出來結(jié)得跟咸蛋黃似的。次數(shù)多了,楊勝寶長了記性,貴是貴,還是到這家買。
買完燒鵝,楊勝寶又買了兩把青菜,一條黃花魚。四個人,五個菜足夠了,他們一家人菜量不大,他和女婿吃得多些,老婆和女兒天天說減肥,晚上吃得少,貓似的。老婆喊減肥喊了十幾年,女兒也喊了好幾年,這么多年下來,沒見她們身上的肉少下來,反而有增多的趨勢。他和老婆說,老婆一臉不屑,就是因?yàn)榘l(fā)胖才要減,要是不注意,怕是早就成一百五六的大胖子了。老婆這么一說,楊勝寶一想,也有道理。女人總是有道理的,這個道理他早就明白了,很少為了日?,嵤潞屠掀艩幊?,不值得,除開給自己添堵,冷飯冷菜冷屁股,撈不到半點(diǎn)好處。楊勝寶把菜拎回家,老婆看了一眼說,你倒舍得。楊勝寶說,又不是外人,都吃到自家人肚子里,有什么舍不得的。楊勝寶這么一說,老婆不好再說什么了。對外,楊勝寶小氣,幾毛錢也要摳摳搜搜的,不像個利落的漢子。對家里人,楊勝寶舍得花錢,這算是優(yōu)點(diǎn),優(yōu)點(diǎn)就不好打擊了,這個道理老婆懂。女兒還沒到家,楊勝寶一邊洗菜一邊對老婆說,你給皮球打個電話,問她什么時候到家,我好炒菜。老婆說,你急什么,皮球說過了六點(diǎn)到,你搞好,她差不多就到了。姜蔥炒蟹,清蒸黃花魚,再炒兩個青菜,快得很,燒鵝在微波爐里叮兩三分鐘就好了。菜剛擺上桌,楊勝寶聽到開門聲,他邊解圍裙邊說,你這聞著味道回來,早點(diǎn)回來陪你媽說說話不行嗎?老婆說,你哪來那么多話說,我沒意見你倒是看不慣了。女兒放下包說,我這不是等阿杰嘛??吹阶雷由系慕[炒蟹,女兒抱住楊勝寶親了一口說,還是我爸疼我。女兒這一口,楊勝寶舒服了,他說半天等的就是這一口。女兒雖說出嫁了,那還是他女兒。他叫女兒皮球,叫了二十多年,從小叫慣了。女兒出生時八斤三兩,滿月時肉乎乎的一團(tuán),他給女兒取了個小名皮球,這一喊喊到現(xiàn)在。
菜都上了桌,楊勝寶開了瓶酒,放了兩三年的茅臺。見楊勝寶把茅臺拿出來,老婆說,今天抽的什么瘋,茅臺都上了。楊勝寶平時也喝酒,夏天喝點(diǎn)啤酒,冬天喝的多半是市場上買的散裝酒。皮球讓他少喝點(diǎn),喝好點(diǎn)。楊勝寶總是說,你別看散裝酒便宜,都是純糧酒,比勾兌酒好多了。這瓶茅臺還是別人送給楊勝寶的,他一個車間工人,難得有人給他送酒,還是茅臺,楊勝寶當(dāng)寶貝一樣藏著,舍不得喝。楊勝寶給女婿拿了個酒杯說,阿杰,你陪爸喝點(diǎn)。女婿看了女兒一眼,皮球說,別喝多了。給女婿倒上酒,楊勝寶說,今天爸高興。老婆說,有什么事兒這么高興。皮球說,還不是我回來了。女兒女婿半個月左右回來一次,要是忙,個把月回一次,再久不會了,楊勝寶會生氣,隔天給皮球打電話。老婆說,我看不像,你上次回來還不到半個月。楊勝寶喝了杯酒說,你們猜不到。皮球和她媽對看了一眼說,我們還懶得猜。楊勝寶又給女婿倒了杯酒說,這瓶酒,也該這個日子開,喝了舒坦??此荒樋旎?,老婆生疑了,她想不到有什么值得這么高興的事兒。她放下筷子說,你把話說清楚了,你搞得我心里不踏實(shí)。楊勝寶舉起酒杯說,我聽說魯達(dá)權(quán)這個狗日的怕是沒了。老婆眉頭皺了一下說,你聽哪個說的?楊勝寶說,廠里的人都這么說。老婆夾了筷子魚說,那你也不該高興,畢竟同事一場。人家傳這個閑話,你別湊熱鬧。楊勝寶說,他什么時候把我當(dāng)同事了?活該,死了活該。和魯達(dá)權(quán)同事三十多年,楊勝寶也被魯達(dá)權(quán)欺負(fù)了三十多年。欺負(fù)他也就算了,廠子里還一直流傳魯達(dá)權(quán)和老婆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還有人說皮球怕也是他的種。為這個事,楊勝寶和老婆鬧得很不愉快,逼問過老婆很多次,老婆說,他什么人你還不知道,就一張嘴巴討人嫌,車間里哪個女的他沒撩騷過?老婆說,我要是和魯達(dá)權(quán)有半點(diǎn)不清白,出門讓狗咬死。女兒慢慢長大,長開了,樣子和他越來越像,站在鏡子前面,一看就是兩父女。楊勝寶也放下心了,遺傳基因還真是強(qiáng)大,還了他清白。你看女兒那眉毛,那眼睛,還有臉型,和他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在車間里,魯達(dá)權(quán)還是開他玩笑,楊勝寶要是不服,他給楊勝寶派臟活兒累活兒,理由當(dāng)然正當(dāng)?shù)煤?。他是車間主任,有這個權(quán)力。一來二去,楊勝寶心里一萬個不舒服,還是忍了。皮球一天天長大,有時路上見到楊勝寶帶著皮球,魯達(dá)權(quán)還摸摸皮球腦袋說,哎呀,閨女都這么大了。皮球結(jié)婚,魯達(dá)權(quán)隨了份子錢,比其他工友多兩百,他說,誰讓她是咱家閨女呢。別人說這話,楊勝寶無所謂,工廠車間,這么開玩笑太正常了。有時也不是開玩笑,只是為了表示親熱。楊勝寶不喜歡他,從骨子里不喜歡,不止一次咒過他。和女婿一起喝酒,楊勝寶還說過,這個老狗日的怎么還不死呢。女婿聽了只是一笑,爸,你都這么大年紀(jì)了,怎么還這么大火氣。楊勝寶說,個狗日的惡心我三十年了,想起來就不舒服。皮球拿著蟹螯挑肉,爸,這人真沒了?楊勝寶說,應(yīng)該是真沒了,失蹤半個月了,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他又不是達(dá)官貴人,坐牢還輪不到他。老婆敲了敲碗說,好了好了,一家人好好吃個飯,不談他了,敗壞胃口。楊勝寶和女婿碰了下杯說,個狗日的,報(bào)應(yīng)。
高興了個把禮拜,興奮勁兒一過,楊勝寶有點(diǎn)害怕,萬一魯達(dá)權(quán)真死了怎么辦?事情和他沒什么關(guān)系,他還是害怕。活了五十多年,楊勝寶沒見過身邊被害的,報(bào)紙上電視上看新聞,和事兒真發(fā)生在自己身邊完全兩回事。他對老婆說,那狗日的不是真被害了吧,這么長時間沒消息。老婆說,你不是盼著他死嗎?楊勝寶說,我有點(diǎn)害怕,他要是真死了呢?老婆說,死了就死了,哪天還不死人了,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老婆這么說,他還是緊張。車間里關(guān)于魯達(dá)權(quán)的議論沸沸揚(yáng)揚(yáng),有說他私奔的,有說他欠人錢被黑社會關(guān)起來了的,更離譜的說法也有,楊勝寶都不信。這個人雖然討人嫌,一個大活人不見了,到底還是讓人心慌,楊勝寶盼著他回到車間,像往常一樣吆五喝六的。又盼了一個禮拜,正式的消息傳來了,魯達(dá)權(quán)死了,死相相當(dāng)可憐,他被切成多少塊兒沒人知道,撿回來的有八塊,就這八塊兒還拼不起個完整的人。最早發(fā)現(xiàn)魯達(dá)權(quán)尸塊的是垃圾場撿破爛的,后來從電視新聞上看到,那人嚇得話都說不清,他指著山似的垃圾堆說,我一早過來撿廢品,翻著翻著翻出個人頭來。人頭腐爛得像一只臟兮兮的足球,皮肉脫了不少。法醫(yī)鑒定后確認(rèn),這顆人頭屬于魯達(dá)權(quán)。很快,警察又找到了七塊尸塊??粗娨曅侣劊瑮顒賹殢?qiáng)忍住了惡心,這他媽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恨,才能干出這么喪心病狂的事情。一連好幾天,楊勝寶食欲都不好,人也無精打采的,像是要生病一樣。老婆打電話給皮球說,皮球,你回來看看你爸,你爸嚇傻了。皮球問,怎么回事?老婆略略說了,皮球說,我周末回來。
飯桌上楊勝寶蔫耷耷的,整個人提不起精神。老婆給他倒了杯酒說,喝點(diǎn)酒,好好睡個覺,別整天胡思亂想的。楊勝寶拿著酒杯,抿口酒,搖一次頭,抿口酒搖一次頭,像是要把頭從脖子上搖下來似的。皮球說,爸,你別老搖頭唉聲嘆氣的,我看著晃眼。楊勝寶說,那么大一個大活人,切成一塊一塊的,怪嚇人的。魯達(dá)權(quán)一米八五的個兒,長得腰圓膀闊,楊勝寶怕他,除開他是車間主任,能直接管到他外,還因?yàn)樗膲K頭。真要和魯達(dá)權(quán)打起來,兩個他也打不過。他們車間和別的車間打過架,那還是年輕的時候,年輕人血?dú)夥絼?,為了一點(diǎn)小事都能打起來。每次打架,魯達(dá)權(quán)都沖在前頭,那會兒他還不是車間主任,只是個普通工人。他手里拿著磚頭,有時候是鋼管,坦克一樣沖過去,啪一磚頭砸對方腦袋上,血蚯蚓般流出來。等魯達(dá)權(quán)當(dāng)了車間主任,別的車間不敢和他們車間頂撞,盡量讓著,這也讓楊勝寶他們腰桿硬了起來。要是別的車間有人和他們車間的人有沖突,魯達(dá)權(quán)也是護(hù)著自己人,用他的話說,我的人我可以欺負(fù),你們不能,那是打我的臉。因?yàn)檫@個原因,車間的人對魯達(dá)權(quán)又愛又恨,再加上他那張討人嫌的嘴,說話沒個正經(jīng),討厭的成分重些。楊勝寶說,我雖然討厭他,也沒真想要他死。皮球滿不在乎地扒了口飯說,死就死了唄,又不是什么寶貝,你看你們車間哪個像你一樣?我看他都煩,小時候老摸著我腦袋說,咱閨女,咱閨女,誰是他閨女了?不要臉。皮球有句話沒說出來。她討厭魯達(dá)權(quán)這么說,好像她真是個野種一樣,但她更看不起楊勝寶,親爹,人家這么占他便宜,他站在邊上訕笑,唯唯諾諾的,哪像個男人。真要是個男人,沖上去打一架,輸了也不丟人。他沒有,從來沒有,他像條狗一樣乖巧地垂著頭,垂著手,就差沒趴在地上了。半天沒說話的女婿說,爸,這種人,該死。楊勝寶看了女婿一眼說,你不懂。女婿拿起酒杯和楊勝寶碰了下杯說,我是不懂,聽你說他難看得很,死了也好。楊勝寶說,怎么能這么說話,難看還不能活了?再說了誰比誰難看了,要是有人覺得我丑,皮球丑,那還得把我倆殺了?皮球笑了起來說,爸,我不丑,我好看。楊勝寶喝了口酒說,不說了不說了,和你們簡直說不下去,越說越生氣。不過,他真是難看得很,看臉上還好,身上看不得。我以前和你們說過沒有?他屁股上有塊胎記,巴掌大,還長毛,惡心死人。喝了三兩酒,吃了碗飯,楊勝寶對女婿說,你陪我下下棋?女婿說,好。
對這個女婿,楊勝寶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他不愛說話,平時寡言少語,禮貌客氣,總顯得有些生分。皮球第一次帶女婿上門,楊勝寶談不上熱情,老婆倒是高興。皮球不小了,也該嫁人了。楊勝寶喊,皮球,給人倒酒。皮球叫了聲,爸——。女婿看了皮球一眼,意外的樣子。楊勝寶說,怎么了,還不能叫了,我叫你皮球叫了二十幾年了,還要改口不成?皮球說,你也不看看場合。楊勝寶說,我在家里喊喊,場合怎么不合適了?女婿笑了,看著皮球說,你叫皮球啊,挺可愛的。大約是從那以后,女婿也喊起了“皮球”。吃完飯,四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沒什么話說,楊勝寶問了句,你會下棋嗎?女婿說,什么棋?楊勝寶說,象棋。女婿說,會一點(diǎn)。楊勝寶高興了,他說,那我們下幾盤。他有一副好棋盤,花了工夫自己做的,紅木的板材,線格也是親手畫的。平時在小區(qū)里,沒人和楊勝寶下棋,倒不是他棋藝差,是個大臭棋簍子。相反,他下得太好了,每次和人下都贏,時間久了,沒人愛和他下棋。不下也好,他看,看人家下得臭,又忍不住要指點(diǎn)一下,挖苦幾句。次數(shù)多了,又惹人煩,老楊,我下個棋,你老嘰歪什么呢?有時氣得別人把棋子扔下就走。再搞下去,就沒意思了,他干脆懶得出去下棋了,改成在電腦上下。第一次和女婿下棋,楊勝寶沒放心上,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幾個會下棋的,他提出和女婿下棋,純粹是為了打發(fā)時間,緩解下尷尬的氣氛。讓他意外的是,走了不到四十步,他發(fā)現(xiàn)他被將死了。他想,大意了。又下了三盤,還是輸。楊勝寶不服氣,再來一盤,我認(rèn)真下。還是輸了。楊勝寶扔下棋子說,不下了,你學(xué)過棋?女婿說,沒學(xué)過,小時候看大人下著玩,就會了。等女婿走了,老婆問,你覺得這孩子怎么樣?楊勝寶說,還不錯,耿直,沒什么心眼兒,皮球跟著他不會受欺負(fù)。老婆說,你從哪兒看到耿直了?楊勝寶說,你見過哪個女婿上門,第一次和老丈人下棋把老丈人殺得片甲不留的?老婆說,這孩子別是傻吧?楊勝寶說,能把棋下得這么好的人會傻,你才傻呢。老婆一想,也對。
棋擺上了,老婆說,又要自取其辱。楊勝寶說,你不懂。皮球坐在女婿邊上,把手搭女婿肩膀上說,你看著點(diǎn)下。楊勝寶瞪了皮球一眼說,你什么意思?皮球說,爸,我讓他好好下。老婆笑了一聲,起身倒茶水,我看不下了。皮球剛結(jié)婚那兩年,每次回家,楊勝寶都要和女婿下棋。他不服氣。下了整兩年,他贏過一盤。他從不服氣變成了沒意思,老是輸,那下著還有個什么意思?他想起了小區(qū)的棋友,理解了他們當(dāng)時的感受。再后來,他和女婿下棋下得少了,偶爾下幾盤。每次和楊勝寶下完棋回家,皮球都會批評老公,我爸那么大年紀(jì)了,你讓著他點(diǎn)兒,別老贏他,畢竟是你老丈人,給點(diǎn)面子。老公說,我讓了,我也不能讓得太明顯了吧。皮球說,你是說我爸棋下得不行?老公說,一般吧。皮球說,我爸在外面下棋很少輸,小區(qū)里都沒人肯和他下棋了。下了兩盤,楊勝寶都輸了,他看著棋盤說,可惜,要不是剛才錯了步棋,這局可能就贏了。女婿一邊擺棋一邊說,爸的棋藝長進(jìn)了不少,我都快扛不住了,再來。又下了三盤,楊勝寶贏了兩盤,這是破天荒的事。女婿正準(zhǔn)備擺棋,楊勝寶扔下棋子說,沒意思,不下了。皮球問,怎么了?楊勝寶說,讓得太明顯了。女婿說,我沒讓。楊勝寶說,那就是你心思不在上面,不下了。收好棋,楊勝寶說,也不早了,你們早點(diǎn)回去。老婆說,你怎么回事,家里又不是沒地方住,你無事端端地趕皮球回去干嘛,難得回來一次。皮球說,爸生氣了。楊勝寶說,我生什么氣,有點(diǎn)困了,你們玩吧。說完,起身準(zhǔn)備洗澡睡覺。老婆望著楊勝寶的背影說,你爸被魯達(dá)權(quán)搞出神經(jīng)病了,不管他。
案子遲遲未破,各種說法熱鬧一陣子也就過去了。不關(guān)己的事,熱度總是有限,每天有那么多的新鮮事兒,誰會長久地關(guān)注一個死人呢?不到兩個月,不光媒體的熱度冷寂下來,連廠子里也沒什么人談?wù)撨@事兒了。大家該上班上班,該下班下班,該打牌打牌,該吃飯吃飯,什么事兒都沒有一樣。只有楊勝寶放不下,每天愁眉苦臉的,晚上也睡不安穩(wěn)。他常在半夜搖醒老婆說,你說,魯達(dá)權(quán)真死了嗎?他那么大個子。老婆說,法醫(yī)都鑒定了,不會錯的,肯定死了。楊勝寶又問,你說到底是誰殺了他,這么大的恨。老婆說,這個誰知道,說不定什么時候得罪人了。楊勝寶像是自言自語,這兇手要是抓起來,怕是跑不脫。老婆說,那肯定的,性質(zhì)這么惡劣,肯定要槍斃。剛開始,老婆還好聲好氣和楊勝寶講,每天這么折騰,老婆不耐煩了,她對楊勝寶說,老楊,又不關(guān)你的事,你整天嘮嘮叨叨的干嘛?神經(jīng)病似的。這是清醒的時候。有時楊勝寶睡著了,突然從床上彈起來,大叫“不是我,不是我,魯達(dá)權(quán)不是我殺的”,他一身的虛汗,老婆也被他嚇醒了。這就更煩人了。老婆被他鬧得不行了,只好對他說,老楊,你這樣我們都睡不好,我還要上班,我們分開睡吧。老婆睡進(jìn)了皮球的房間。皮球雖說嫁了幾年,房間一直給她留著。楊勝寶兩口子就一個女兒,房間空著也是空著,給皮球留著,好像皮球還在家里似的,心里充實(shí)些。和老婆分開睡后,楊勝寶惡夢做得更頻繁了,他夢到魯達(dá)權(quán)滿臉的血,一只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臉,血一滴一滴滴在他的臉上。嚇醒后,他靠在床頭,滿頭汗津津的,窗外黑漆漆的,他像是在牢房里一樣。白天,楊勝寶睜大雙眼夢游一般,眼神空洞無物。他買菜,做飯,心不在焉的,動不動丟三落四。好幾次,他給了錢,忘了拿東西。等他轉(zhuǎn)回來,檔主喊住他說,老楊,老楊,拿東西,剛才給了錢就走,喊也喊不住。楊勝寶訕笑,年紀(jì)大了,記性不好。檔主看著楊勝寶說,老楊,你最近臉色不太好,注意身體,老年人比不得年輕人,要是不舒服,及時去看。楊勝寶說,沒事,就是睡得不太好。
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大半個月,到底出大事了。那天,鄒鳳蓮正在上班,有人急匆匆跑過來,拉住鄒鳳蓮說,鄒姐,你還有心情做事,趕緊過去看看你家老楊。鄒鳳蓮放下手里的活兒說,老楊怎么了?來人說,你趕緊過去看看,老楊在車間里大吼大叫,瘋了一樣。鄒鳳蓮心里一驚,楊勝寶平時在車間不愛說話,輕聲來輕聲去,生怕別人看見了似的。等鄒鳳蓮跑到楊勝寶車間,只見楊勝寶蹲在鋼架上,一群人在底下看著他,看猴子似的。鋼架上的楊勝寶滿臉驚恐,他渾身發(fā)抖,一頭的汗,頭發(fā)亂蓬蓬的,工作服扯掉了兩個扣子,露出一塊黃白的肉。楊勝寶抱著鋼架,指著下面的人大吼,你們走開,走開,魯達(dá)權(quán)不是我殺的,你們走開,不要抓我。楊勝寶像一頭受驚的野獸,生怕被人抓住了。見鄒鳳蓮來了,車間主任趕緊說,你可算來了,你勸勸,讓老楊下來,上面危險(xiǎn),要是出點(diǎn)事就麻煩了。鄒鳳蓮說,怎么回事?車間主任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來干得好好的,老楊突然尖叫一聲就爬到鋼架上去了,攔都攔不住。你趕緊勸他下來,十幾米高,摔下來我負(fù)不起這個責(zé)任。鄒鳳蓮?fù)白吡艘徊?,人群往后退了幾步,鄒鳳蓮喊了聲,老楊,你下來。楊勝寶看了看鄒鳳蓮,帶著哭腔說,他們想抓我,魯達(dá)權(quán)不是我殺的。鄒鳳蓮說,你下來,沒哪個要抓你,你又沒犯法。楊勝寶說,魯達(dá)權(quán)死了。鄒鳳蓮說,他死了又不是你害的,你殺個雞都手抖,還敢殺人?下來。楊勝寶哭起來說,下來他們會把我抓起來。鄒鳳蓮轉(zhuǎn)過身,對身后的人群說,你們都散了吧,你們在,老楊不敢下來。車間主任揮了揮手說,散了,散了,都出去。等人都走了,鄒鳳蓮又勸了楊勝寶半天,楊勝寶從鋼架上下來了。鄒鳳蓮抱著楊勝寶的肩膀,她感到他身上發(fā)冷,簌簌發(fā)抖。把楊勝寶帶回家,鄒鳳蓮給皮球打了個電話說,皮球,你趕緊回來一趟,你爸出事了。又給單位打了電話,說楊勝寶怕是要請一段時間的假了。
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天天很快過去了。楊勝寶恍恍惚惚,他似乎總是在走神,買菜,做飯這些事情他已經(jīng)做不了了。鄒鳳蓮不敢讓他出門,生怕出什么問題。她和皮球帶楊勝寶去看醫(yī)生,檢查結(jié)果不太好。醫(yī)生說,你們最好還是找個人照顧他吧,如果嚴(yán)重了,還是送看護(hù)比較妥當(dāng)。鄒鳳蓮請了半個月的假,假期滿了,楊勝寶的狀態(tài)更糟糕了,他不敢上床睡覺,晚上在墻角縮成一團(tuán),緊緊抱著雙肩。鄒鳳蓮哄他,勸他,叫他上床去睡。好不容易哄上床,關(guān)了燈。再過一會兒,進(jìn)來一看,他又縮到墻角去了。半個月下來,鄒鳳蓮身心俱疲,眼窩陷了下去。皮球說,媽,這不是個辦法,請個保姆來照顧老爸吧。到家政公司一問,鄒鳳蓮發(fā)現(xiàn)請一個保姆的工資和她的收入差不多。她本來想自己提前退休來照顧楊勝寶,和楊勝寶生活了一輩子,這個人老實(shí)歸老實(shí),卻不像有些人,在外面慫到家里橫。結(jié)婚快三十年,楊勝寶沒讓她做過幾頓飯,也從沒動她半個手指,他是真心疼她。鄒鳳蓮想,就當(dāng)是還他三十年吧。到單位一問,發(fā)現(xiàn)事情沒她想的那么簡單。鄒鳳蓮再過兩年就該正常退休了,這個時候退,不是不能,退休金社保各方面都受影響。她對皮球說,就按你的想法,給你爸找個保姆吧。保姆找回來,干了不到一個禮拜,不肯干了,說楊勝寶有暴力傾向,怕他打人。鄒鳳蓮不信,她說,我家老楊一輩子脾氣溫和,從來不和人動手,怎么會有暴力傾向?你別冤枉人。保姆把鄒鳳蓮帶進(jìn)廚房,指著菜板說,你自己看,嚇不嚇人。鄒鳳蓮看了看菜板,和別家的菜板一樣,沒什么特別的,她說,哪里嚇人了?保姆指著菜板上的刀痕說,你不在家時,老楊時不時摸進(jìn)廚房,對著菜板“哈”的一刀,我看著害怕。鄒鳳蓮心里一緊,她也怕了,萬一出點(diǎn)什么事情,那可不是好玩的。辭掉保姆,鄒鳳蓮和皮球商量,皮球說,媽,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沒別的辦法了。就算你有時間,天天照顧也照顧不過來,別把自己也搞垮了。鄒鳳蓮想了想說,也只能這樣了。
青山埠湖醫(yī)院離城區(qū)不遠(yuǎn),開車大約三十五分鐘的車程。從外觀上看,青山埠湖醫(yī)院像一個療養(yǎng)院,背靠青山,院門前不遠(yuǎn)有一個大湖,水面碧藍(lán),據(jù)說是本市重要的飲用水源區(qū)。到了周末,偶爾會看到有人來釣魚,撐著大傘,帶著帽子。其中有些人,可能是來探望家屬,順便釣魚散心。走進(jìn)院里,草坪碧綠,一間間白色的病房,還有幾棟貼著黑白相間馬賽克的樓房。第一次到這里,鄒鳳蓮覺得對不起楊勝寶,似乎她把楊勝寶給丟下了,那本來該是她的責(zé)任。每個周末,鄒鳳蓮來看楊勝寶,楊勝寶看起來好了些,他動作雖然遲緩,眼睛里有光了,看鄒鳳蓮的眼神帶著留戀。鄒鳳蓮問,你在這里怎樣?楊勝寶說,還好。吃的呢?也還好。鄒鳳蓮說,那就好。她問過醫(yī)生,醫(yī)生說,楊勝寶的情況還不錯,晚上睡得還算安穩(wěn),和其他病友相處得也還好。醫(yī)生特別提到,他象棋下得不錯,院里醫(yī)生護(hù)士都不是他對手。鄒鳳蓮說,他愛了一輩子象棋。醫(yī)生說,也是奇怪,每次下棋,他似乎很容易情緒激動,有點(diǎn)暴力傾向。他是不是在這方面受過什么刺激?鄒鳳蓮想了想說,他在這方面能受什么刺激,又不是職業(yè)棋手,下著好玩打發(fā)時間。醫(yī)生說,這個倒不一定,病人受到刺激原因是多方面的。不過,楊勝寶問題還不嚴(yán)重,加上藥物控制,情況好的話,過幾個月應(yīng)該能出院了。鄒鳳蓮說,那就好,麻煩醫(yī)生了。和楊勝寶在醫(yī)院里散步,楊勝寶指著周圍的人對鄒鳳蓮說,他們都很可憐,都是瘋子。鄒鳳蓮說,我看著也挺好的。楊勝寶說,還有些壞人也混進(jìn)來了,他們在監(jiān)視別人,這個我早就知道了。鄒鳳蓮說,你不管他們,照顧好自己。楊勝寶看著鄒鳳蓮,像是有什么話想對鄒鳳蓮說,又忍住了。來看了楊勝寶幾次,次次如此。鄒鳳蓮問,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楊勝寶說,我不能說。鄒鳳蓮說,我是你老婆,你有什么話不能跟我說?楊勝寶看看四周說,有壞人在監(jiān)視我,也有人跟蹤你。鄒鳳蓮找了個椅子坐下,她覺得楊勝寶怕是沒那么快好起來了。楊勝寶挨著鄒鳳蓮坐下說,你今天來有沒有人跟蹤你?鄒鳳蓮說,沒有。楊勝寶站了起來,來著鄒鳳蓮的手說,你跟我來。他牽著鄒鳳蓮的手,一直走到靠醫(yī)院墻根的位置,警覺地朝四周看了看說,你回去和皮球講,讓她離婚,趕緊離婚。鄒鳳蓮一愣。楊勝寶說,你讓皮球趕緊離婚,再不離婚就危險(xiǎn)了。鄒鳳蓮說,皮球過得好好的,為什么要離婚?楊勝寶湊近鄒鳳蓮耳邊小聲說,他是個殺手。鄒鳳蓮問,誰?楊勝寶說,阿杰,他是個殺手。鄒鳳蓮心里咯噔一下,他病得越來越厲害了。你讓皮球趕緊離婚。楊勝寶的語氣急切緊張。你怎么知道他是個殺手?你還記得我說過魯達(dá)權(quán)屁股上有巴掌大一塊胎記,黑乎乎的,長毛,丑得很吧?鄒鳳蓮說,你說過好多次。楊勝寶說,那就對了,有次,他問我,魯達(dá)權(quán)屁股上是不是真的有塊胎記?我說,有。鄒鳳蓮說,那怎么了?楊勝寶說,其實(shí)沒有,他屁股上什么都沒有,那是我編的,我在澡堂里看過,他屁股上什么也沒有。鄒鳳蓮說,他可能只是隨口問問。楊勝寶說,你不懂,你不懂,你們女人總把事情想簡單了。鄒鳳蓮暗自嘆了口氣,摸了摸楊勝寶的手說,你放心,我回去就和皮球講,你好好養(yǎng)病?;氐郊?,吃過晚飯,鄒鳳蓮給皮球打了個電話說,你爸的病越來越嚴(yán)重了,一時半會怕是好不了。皮球問,爸怎么了?鄒鳳蓮嘆了口氣說,以前他只是擔(dān)心有人要抓他,怕人說魯達(dá)權(quán)是他殺的,現(xiàn)在更嚴(yán)重了。皮球問,爸說什么了?鄒鳳蓮說,他說魯達(dá)權(quán)是阿杰殺的,要你和他離婚。皮球問,爸真這么說?鄒鳳蓮說,我還騙你不成,聽他的意思,好像是阿杰為了替他出頭,就把魯達(dá)權(quán)殺了。皮球說,爸是越來越糊涂了。鄒鳳蓮說,我真怕他一直陷在里面出不來,辛苦了一輩子,眼看要熬穿頭了,又鬧出這么個事。
和鄒鳳蓮聊了一會兒,安慰了一番,皮球放下電話,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她腦子有點(diǎn)亂。阿杰是皮球從微信上撿回來的,他們倆的認(rèn)識純屬偶然。皮球還記得那天,她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前天晚上,她和朋友們喝多了酒,兩三點(diǎn)才回家。早上鄒鳳蓮喊她吃早餐,她都沒有起來。等她睡好,下午四點(diǎn)了,窗簾還關(guān)著,屋里模糊的灰色,似乎還帶著酒氣。皮球靠在床頭拿起手機(jī),回了幾個信息,還有幾個未接電話,她懶得回。沒什么重要的事情,如果有,他們會再打給她的。宿醉讓皮球慵懶乏力,情緒也有些低落。她拿著手機(jī),刷了會兒朋友圈,沒什么新鮮事兒。皮球想找個陌生人聊聊天,阿杰是她找的第三個陌生人。前面兩位,沒說十句話,就表達(dá)出了勾搭的意思,皮球把他們拉黑了,她不想做愛,也不想談情說愛,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隨意的漫無目的的那種。她的朋友圈有大量自拍照,她想,前面兩位大約是被那些自拍照迷惑了,她其實(shí)沒那么漂亮。找到阿杰,她說得很多,阿杰回應(yīng)得少,偶爾回幾個字。等她說完,心里舒服了,對阿杰說,謝謝你。她想把阿杰拉黑,用來說話的陌生人,說完了,也該拉黑了。阿杰回,你這樣不安全。皮球愣了一下,怎么不安全了?阿杰說,你不該和陌生人說這么多。皮球說,反正我說完了就拉黑。阿杰說,也不好。皮球來了興趣,又聊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問,你干嘛的?阿杰說,我是個殺手。皮球望著手機(jī)笑了,這真是個庸俗的橋段,她想起梁朝偉對陳慧琳說,其實(shí)我是個警察。陳慧琳說,我也是。皮球回,我是個警察。阿杰半天沒回信息,還是皮球主動問,怎么了,嚇到了?阿杰回,沒有。和阿杰見面在四個月后,她對阿杰感到好奇。四個月了,他們甚至還沒說過幾句曖昧的話。皮球說不上非常漂亮,打扮一下還是可以的,還不至于讓人沒有欲望。阿杰比皮球想象的要帥,結(jié)實(shí)健壯有禮貌,比微信上開朗熱情。皮球說,殺手你好。阿杰說,警察你好。那天晚上,皮球回家很晚,她給鄒鳳蓮發(fā)信息說,同學(xué)聚會,不一定回來。她和阿杰一起睡的,整個過程非常自然,像是他們認(rèn)識了好幾年一樣。皮球好久沒有做愛了,她的身體體會到一種特別的美妙。穿上衣服,皮球說,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蕩婦?阿杰說,不會。皮球說,我們還會再見面嗎?阿杰說,會的。他是個有禮貌的人。皮球想,大概不會有下次了,微友見面上床,這個段子太惡俗了。她沒想到她會干這種事情,要命的是他們兩個都沒有喝酒。吃完飯,她和阿杰一起散步,上車,去了阿杰住的公寓。她還記得公寓的墻上掛著一個長頸的布娃娃,它的脖子那么長,長頸鹿似的,那是一個人形的布娃娃,脖子的長度恐怕有身體的三倍。長頸布娃娃,如果沒記錯的話,桌子上還有一本攤開的書,書名她沒看清楚。
皮球看了看手機(jī),十點(diǎn)了,阿杰還沒有回來。她想給阿杰打個電話,想了想算了,有些話還是回來說比較好??焓c(diǎn),阿杰回來了,見皮球還坐在沙發(fā)上,他走到皮球身邊坐下問,怎么還沒睡?皮球拿起遙控器關(guān)了電視,她看了好幾個小時的電視,電視上播了什么,她一點(diǎn)也沒有看進(jìn)去。她想有點(diǎn)聲音,一個人在家里,過于寂靜讓她覺得孤單。皮球說,睡不著。阿杰說,我先去洗個澡。皮球說,你先別走,我問個問題。阿杰看了看皮球說,你怎么了?看起來不太對勁。皮球盯著阿杰的眼睛說,你殺了魯達(dá)權(quán)?阿杰把頭扭到一邊說,誰告訴你的?皮球問,是不是?阿杰點(diǎn)了點(diǎn)頭。皮球問,為什么?阿杰說,我討厭他。皮球身體有點(diǎn)發(fā)軟,腦子旋轉(zhuǎn)起來。和阿杰結(jié)婚后,他們一直沒要孩子。楊勝寶和鄒鳳蓮都催她,讓她趕緊把孩子生了,趁他們身體好,還能幫著帶孩子。皮球總是說,不急,不急,她還想多玩兩年。真正的原因,她沒告訴他們,也不敢。皮球說,現(xiàn)在怎么辦?阿杰說,沒事的。皮球叫了起來,你是個傻子,我爸瘋了,瘋了,你知道吧?他被你嚇瘋了,你跟他說了什么?阿杰說,我什么都沒跟他說。皮球說,那他怎么說是你?阿杰說,我不知道。皮球哭了起來,我爸本來好好的,他被你嚇瘋了。阿杰把皮球摟過來,皮球的身體在發(fā)抖,阿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這樣。你不知道,你當(dāng)然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會知道。皮球咨詢過心理醫(yī)生,醫(yī)生告訴她,有些人的情感模塊天生缺失,他們無法理解同情憐憫和恐懼,就像有些自閉癥患者,他們無法理解常人的情感和行為模式,但他們中間的部分人會具備特別的潛能。皮球曾見過一個自閉癥兒童,他的身體像猴子一樣靈活,在高大的樹梢上跳躍,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他利用身體的重量晃動樹梢,借助樹梢擺動的彈力,在樹林間跳躍。此前,皮球從未想象過人類會具有這樣的能力,她從驚奇到害怕??粗⒔艿哪槪胂蟛怀瞿莻€漂亮的腦袋里到底缺失了什么。皮球曾在深夜長時間看著阿杰,他的臉上那么平靜,睡得像個嬰兒,呼吸均勻,充滿活力蓬勃的節(jié)奏感。她從最初的好奇,變成恐懼和焦慮,經(jīng)過幾年,她終于接受了眼前的生活。她想象,他只是一個狂想癥患者,這個沒關(guān)系,和她一起,他很好。他臆造了另一個身份,就像《美麗心靈》中的納什一樣,他從來沒有一個叫威廉·帕徹的室友,也沒有什么小侄女,更沒有戴帽子的特工,這一切不過是他的想象。他每次出差,不過是和納什一樣,他以為他存在另一種生活。殺死魯達(dá)權(quán),也是一種想象。魯達(dá)權(quán)死了,他把他想象成了殺手,自覺承擔(dān)了殺手的責(zé)任。其實(shí)你從來沒有殺過人,更沒有殺死魯達(dá)權(quán),對不對?皮球說。不,我有。你在撒謊,你騙人。魯達(dá)權(quán)的屁股上有一塊黑色的胎記,很大,很丑。這只是你的想象,你從來沒有見過他。我見過,我殺了他。你撒謊,你撒謊,你連和人吵架都不敢,你還敢殺人?你是個騙子。早上醒來,阿杰還在酣睡,他睡在以前的位置上,睡得和以前一樣安穩(wěn)。皮球看著阿杰,輕輕說了句,小騙子。說完,親了下他的臉,她真愛他。她做了早餐,煎了三個雞蛋,阿杰喜歡吃她煎的雞蛋,每次要吃兩個,她吃一個。周末,她想和鄒鳳蓮一起去看楊勝寶,那是她爸,她快一個月沒有去看他了。
皮球帶了楊勝寶喜歡的酥糖,平時鄒鳳蓮不讓楊勝寶吃,說這個太甜了,吃多了不好。去的路上,鄒鳳蓮對皮球說,要是你爸問起,你就說你離了,別和他爭,說不清楚,哄著他就好了。皮球說,知道了。到了青山埠湖醫(yī)院,皮球說,這兒風(fēng)景倒是挺好的。鄒鳳蓮說,你爸怕是要在這里住一輩子了,他的情況越來越糟了。皮球說,可能也沒你想的那么糟。見到楊勝寶,皮球發(fā)現(xiàn),他瘦了。問過醫(yī)生,醫(yī)生說,他最近挺好,很安靜,不吵不鬧,整個醫(yī)院,數(shù)他最省心。鄒鳳蓮和皮球帶著楊勝寶散步,楊勝寶一聲不發(fā)。過了好久,楊勝寶盯著皮球問,是他叫你來的嗎?皮球說,誰?楊勝寶說,你知道的。皮球說,不是,我想過來看看你。楊勝寶望著皮球,忽然眼淚流了下來,鄒鳳蓮說,老楊,你這是怎么了,皮球來看你,你哭什么?楊勝寶擦了眼淚,對皮球說,我養(yǎng)了你二十多年,現(xiàn)在你要來殺我。鄒鳳蓮說,你胡說什么,皮球是你女兒。楊勝寶說,我知道,他叫你來殺我,你這么長時間沒來,都是在計(jì)劃怎么殺我。皮球看了看鄒鳳蓮,鄒鳳蓮說,他瞎說,你別聽。楊勝寶把手伸出來說,皮球,你要?dú)⑽夷銡?,我是你爸,你要我為你死,我肯。皮球說,爸,你胡說什么,我給你帶了酥糖。楊勝寶說,我現(xiàn)在不吃酥糖了,我想出去。鄒鳳蓮說,等你好了我就接你出去。三個人走到墻邊,楊勝寶對皮球說,你真不是來殺我的?皮球說,我殺魚都不敢,還敢殺人?爸,你別胡思亂想。楊勝寶說,你還知道我是你爸,你和他離婚,趕緊離婚。皮球說,離了,上次媽回去,一說我就離了。楊勝寶說,真離了?皮球說,真離了。楊勝寶說,要是真離了,你去報(bào)案,說魯達(dá)權(quán)是他殺的,叫警察把他抓起來,早點(diǎn)放我出去。皮球說,好,爸,你放心。楊勝寶說,你保證。皮球說,我保證。楊勝寶長長吁出一口氣說,這我就放心了,我要出去了。出了醫(yī)院,鄒鳳蓮說,你爸病得越來越厲害了,居然懷疑你要?dú)⑺?。皮球望著醫(yī)院門口的湖水說,他這都是被嚇的,我也奇怪了,他怎么會怕成這樣。鄒鳳蓮說,我怕他是一輩子也好不了了。皮球說,你也少操點(diǎn)心,爸都這樣了,你好好的,別出什么問題。鄒鳳蓮說,我能有什么問題,再過兩年,我就退休了,等我退休了,我想把他接回來。一起過了幾十年,想到他在醫(yī)院里,我心里過不去。等他出來,我天天陪著他,能照顧多久是多久。等我老了,要是你爸還在,就交給你了。皮球摟住鄒鳳蓮的肩膀說,媽,說不定過段時間爸就好。鄒鳳蓮搖了搖頭說,我看希望不大了。回程的路上,鄒鳳蓮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對皮球說,皮球,下次有空我們?nèi)マk個手續(xù),我老了,一天比一天沒用,說不定哪天就不在了,你爸還在醫(yī)院里。萬一他哪天好了,還要人把他接出來。我要是不在了,事情就麻煩了。轉(zhuǎn)給你,以后有什么事也方便些。皮球說,媽,你別說這些喪氣的話。鄒鳳蓮說,也不是喪氣話,早點(diǎn)作準(zhǔn)備,總要好些,免得到時手忙腳亂的麻煩。皮球回頭望了望青山埠湖醫(yī)院,醫(yī)院大部分被遮住了,只能看到幾棟黑白馬賽克的高層,它們背后是藍(lán)色的云朵。前兩天剛剛下過雨,樹木青翠,天空干凈。從遠(yuǎn)處看,醫(yī)院像一個景區(qū),它門前還有一個漂亮的大湖。皮球突然有點(diǎn)心疼,她想起了她爸,他瘦了,眼神里充滿恐懼。她想,他可能永遠(yuǎn)也不會出來了,對他來說,那里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