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節(jié)選）

夏洛蒂·勃朗特（1816-1855），英國女作家，與同為作家的妹妹艾米莉·勃朗特、安妮·勃朗特合稱為英國文學(xué)史上的“勃朗特三姐妹”。1847年，出版著名的長篇小說《簡·愛》，轟動文壇。馬克思把她與狄更斯、薩克雷和蓋斯凱爾夫人并列為“現(xiàn)代英國的一批杰出的小說家”。

第二天一早，我聽見他起來走動了，從一個房間摸到另一個房間。瑪麗一下樓，我就聽見他問：“愛小姐在這兒嗎？”接著又問：“你把她安排在哪一間？里面干燥嗎？她起來了嗎？去問問是不是需要什么，什么時候下來？”

我一想到還有一頓早餐，便下樓去了。我輕手輕腳進了房間，他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就已瞧見他了。說實在目睹那么生龍活虎的人淪為一個懨懨的弱者，真讓人心酸。他坐在椅子上——雖然一動不動，卻并不安分，顯然在企盼著。如今，習(xí)慣性的愁容，已鐫刻在他富有特色的臉龐上。他的面容令人想起一盞熄滅了的燈，等待著再度點亮——唉！現(xiàn)在他自己已無力恢復(fù)生氣勃勃、光彩照人的表情了，不得不依賴他人來完成。我本想顯得高高興興、無憂無慮，但是這個強者那么無能為力的樣子，使我心碎了。不過我還是盡可能輕松愉快地跟他打了招呼：

“是個明亮晴朗的早晨呢，先生，”我說，“雨過天晴，你很快可以去走走了?！?/p>

我已喚醒了那道亮光，他頓時容光煥發(fā)了。

“呵，你真的還在，我的云雀！上我這兒來。你沒有走，沒有飛得無影無蹤呀？一小時之前，我聽見你的一個同類在高高的樹林里歌唱，可是對我來說，它的歌聲沒有音樂，就像初升的太陽沒有光芒。凡我能聽到的世間美妙的音樂，都集中在簡的舌頭上；凡我能感開到的陽光，都全聚在她身上?！?/p>

聽完他對別人表示的依賴，我不禁熱淚盈眶。他仿佛是被鏈條鎖在棲木上的一頭巨鷹，竟不得不企求一只麻雀為它覓食。不過，我不喜歡哭哭啼啼，于是抹掉帶咸味的眼淚，便忙著去準(zhǔn)備早餐了。

大半個早上是在戶外度過的。我領(lǐng)著他走出潮濕荒涼的林子，到了令人心曠神怡的田野。我向他描繪田野多么蒼翠耀眼，花朵和樹籬多么生氣盎然，天空又多么湛藍閃亮。我在一個隱蔽可愛的地方，替他找了個座位，那是一個干枯的樹樁。坐定以后，我沒有拒絕他把我放到他膝頭上。既然他和我都覺得緊挨著比分開更愉快，那我又何必要拒絕呢？派洛特躺在我們旁邊，四周一片寂靜。他正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時，突然嚷道：

“狠心呀，狠心的逃跑者！呵，簡，我發(fā)現(xiàn)你出走桑菲爾德，而又到處找不著你，細看了你的房間，斷定你沒有帶錢，或者當(dāng)錢用的東西，我心里是多么難受呀！我送你的一根珍珠項鏈，原封不動地留在小盒子里。你的箱子捆好了上了鎖，像原先準(zhǔn)備結(jié)婚旅行時一樣。我自問，我的寶貝成了窮光蛋，身邊一個子兒也沒有，她該怎么辦呢？她干了些什么呀？現(xiàn)在講給我聽聽吧。”

于是在他的敦促之下，我開始敘述去年的經(jīng)歷了。我大大淡化了三天的流浪和挨餓的情景，因為把什么都告訴他，只會增加他不必要的痛苦。但是我老實告訴他的一丁點兒，也撕碎了他那顆忠實的心，其嚴(yán)重程度超出了我的預(yù)料。

他說，我不應(yīng)該兩手空空地離開他，我應(yīng)該把我的想法跟他說說。我應(yīng)當(dāng)同他推心置腹，他決不會強迫我做他的情婦。盡管他絕望時性情暴烈，但事實上，他愛我至深至親，絕不會變成我的暴君。與其讓我把自己舉目無親地拋向茫茫人世，他寧愿送我一半財產(chǎn)，而連吻一下作為回報的要求都不提。他確信，我所忍受的比我說給他聽的要嚴(yán)重得多。

“嗯，我受的苦再多，時間都不長?！蔽一卮?。隨后我告訴他如何被接納進沼澤居；如何得到教師的職位，以及獲得財產(chǎn)、發(fā)現(xiàn)親戚等，按時間順序一一敘述。當(dāng)然隨著故事的進展，圣·約翰·里弗斯的名字頻頻出現(xiàn)。我一講完自己的經(jīng)歷，這個名字便立即提出來了。

“那么，這位圣·約翰是你的表兄了？”

“是的?！?/p>

“你常常提到他，你喜歡他嗎？”

“他是個大好人，先生，我不能不喜歡他。”

“一個好人？那意思是不是一個體面而品行好的五十歲男人？不然那是什么意思？”

“圣·約翰只有二十九歲，先生。”

“他是個矮小、冷淡、平庸的人嗎？是不是那種長處在于沒有過錯，而不是德行出眾的人？”

“他十分活躍，不知疲倦，他活著就是要成就偉大崇高的事業(yè)?！?/p>

“但他的頭腦呢？大概比較軟弱吧？他本意很好，但聽他談話你會聳肩?！?/p>

“他說話不多，先生。但一開口總是一語中的。我想他的頭腦是一流的，不易打動，卻十分活躍?！?/p>

“那么他很能干了？”

“確實很能干。”

“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

“圣·約翰是一個造詣很深、學(xué)識淵博的學(xué)者?！?/p>

“他的風(fēng)度，我想你說過，不合你的口味？一本正經(jīng)，一副牧師腔調(diào)。”

“我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風(fēng)度。但除非我的口味很差，不然是很合意的。他的風(fēng)度優(yōu)雅、沉著，一副紳士派頭。”

“他的外表——我忘了你是怎么樣描述他的外表的了——那種沒有經(jīng)驗的副牧師，扎著白領(lǐng)巾，弄得氣都透不過來；穿著厚底高幫靴，像踏高蹺似的，是吧？”

“圣·約翰衣冠楚楚，是個漂亮的男子，高個子，白皮膚，藍眼睛，鼻梁筆挺?！?/p>

“你喜歡他嗎，簡？”

“是的，羅切斯特先生，我喜歡他。不過你以前問過我了?！?/p>

當(dāng)然，我覺察出了說話人的用意。妒嫉已經(jīng)攫住了他，刺痛著他。這是有益于身心的，讓他暫時免受憂郁的咬嚙。因此我不想立刻降服嫉妒這條毒蛇。

“也許你不愿意在我膝頭上坐下去了，愛小姐？”接著便是這有些出乎意料的話。

“為什么不愿意呢，羅切斯特先生？”

“你剛才所描繪的圖畫，暗視了一種過分強烈的對比。你的話已經(jīng)巧妙地勾勒出了一個漂亮的阿波羅。他出現(xiàn)在你的想象之中——‘高個子，白皮膚，藍眼睛，筆挺的鼻梁。而你眼下看到的是—個火神——一個地道的鐵匠，褐色的皮膚，寬闊的肩膀，瞎了眼睛，又瘸了腿?！?/p>

“我以前可從來沒有想到過這點，不過你確實像個火神，先生?！?/p>

“好吧——你可以離開我了，小姐。但你走之前（他把我摟得更緊了），請你回答我一兩個問題。”他頓了一下。

“什么問題，羅切斯特先生？”

接踵而來的便是這番盤問：

“圣·約翰還不知道你是他表妹，就讓你做莫爾頓學(xué)校的教師？”

“是的?！?/p>

“你常常見到他嗎？他有時候來學(xué)?？纯磫?？”

“每天如此?！?/p>

“他贊同你的計劃嗎，簡？我知道這些計劃很巧妙，因為你是一個有才干的家伙?！?/p>

“是的，他贊同了。”

“他會在你身上發(fā)現(xiàn)很多預(yù)料不到的東西，是嗎？你身上的某些才藝不同尋常?！?/p>

“這我不知道?！?/p>

“你說你的小屋靠近學(xué)校，他來看你過嗎？”

“不時來?！?/p>

“晚上來嗎？”

“來過一兩次?！?/p>

他停頓了一下。

“你們彼此的表兄妹關(guān)系發(fā)現(xiàn)后，你同他和他妹妹們又住了多久？”

“五個月?！?/p>

“里弗斯同家里的女士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多嗎？”

“是的，后客廳既是他的書房，也是我們的書房。他坐在窗邊，我們坐在桌旁?！?/p>

“他書讀得很多嗎？”

“很多?！?/p>

“讀什么？”

“印度斯坦語?！?/p>

“那時候你干什么呢？”

“起初學(xué)德語。”

“他教你嗎？”

“他不懂德語?！?/p>

“他什么也沒有教你嗎？”

“教了一點兒印度斯坦語?！?/p>

“里弗斯教你印度斯坦語？”

“是的，先生?！?/p>

“也教他妹妹們嗎？”

“沒有。”

“光教你？”

“光教我?！?/p>

“是你要求他教的嗎？”

“沒有?！?/p>

“他希望教你？”

“是的?！?/p>

他又停頓了一下。

“他為什么希望教你？印度斯坦語對你會有什么用處？”

“他要我同他一起去印度?！?/p>

“呵！這下我觸到要害了。他要你嫁給他嗎？”

“他求我嫁給他?！?/p>

“那是虛構(gòu)的——胡編亂造來氣氣我?！?/p>

“請你原諒，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他不止一次地求過我，而且在這點上像你一樣寸步不讓?！?/p>

“愛小姐，我再說一遍，你可以離開我了。這句話我說過多少次了？我已經(jīng)通知你可以走了，為什么硬賴在我膝頭上？”

“因為在這兒很舒服?！?/p>

“不，簡，你在這兒不舒服，因為你的心不在我這里，而在你的這位表兄圣·約翰那里了，呵，在這之前，我以為我的小簡全屬于我的，相信她就是離開我了也還是愛我的，這成了無盡的苦澀中的一絲甜味，盡管我們別了很久，盡管我因為別離而熱淚漣漣，我從來沒有料到，我為她悲悲泣泣的時候，她卻愛著另外一個人！不過，心里難過也毫無用處，簡，走吧，去嫁給里弗斯吧！”

“那么，甩掉我吧，先生，把我推開，因為我可不愿意自己離開你?！?/p>

“簡，我一直喜歡你說話的聲調(diào)，它仍然喚起新的希望，它聽起來又那么真誠。我一聽到它，便又回到了一年之前。我忘了你結(jié)識了新的關(guān)系。不過我不是傻瓜—走吧——”

“我得上哪兒去呢，先生？”

“隨你自己便吧——上你看中的丈夫那兒去?！?/p>

“誰呀？”

“你知道——這個圣·約翰·里弗斯?！?/p>

“他不是我丈夫，也永遠不會是，他不愛我，我也不愛他。他愛（他可以愛，跟你的愛不同）一個名叫羅莎蒙德的年輕漂亮小姐。他要娶我只是由于以為我配當(dāng)一個傳教士的妻子，其實我是不行的。他不錯，也很了不起，但十分冷峻，對我來說同冰山一般冷。他跟你不一樣，先生。在他身邊，接近他，或者同他在一起，我都不會愉快。他沒有迷戀我——沒有溺愛我。在我身上，他看不到吸引人的地方，連青春都看不到——他所看到的只不過心理上的幾個有用之處罷了。那么，先生，我得離開你上他那兒去了？”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本能地把我親愛的瞎眼主人摟得更緊了。他微微一笑。

“什么，簡！這是真的嗎？這真是你與里弗斯之間的情況嗎？”

“絕對如此，先生。呵，你不必嫉妒！我想逗你一下讓你少傷心些。我認(rèn)為憤怒比憂傷要好。不過要是你希望我愛你，你就只要瞧一瞧我確實多么愛你，你就會自豪和滿足了。我的整個心是你的，先生，它屬于你，即使命運讓我身體的其余部分永遠同你分離，我的心也會依然跟你在一起。”

他吻我的時候，痛苦的想法使他的臉又變得陰沉了。

“我燒毀了的視力！我傷殘了的體力！”他遺憾地咕噥著。

我撫摸著他給他以安慰。我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并想替他說出來，但我又不敢。他的臉轉(zhuǎn)開的一剎那，我看到一滴眼淚從封閉著的眼瞼滑下來，流到了富有男子氣的臉頰上。我的心膨脹起來了。

“我并不比桑菲爾德果園那棵遭雷擊的老栗子樹好多少，”沒有過多久他說，“那些殘枝，有什么權(quán)利吩咐一棵爆出新芽的忍冬花以自己的鮮艷來掩蓋它的腐朽呢？”

“你不是殘枝，先生——不是遭雷擊的樹。你碧綠而茁壯。不管你求不求，花草會在你根子周圍長出來，因為它們樂于躲在你慷慨的樹蔭下。長大了它們會偎依著你，纏繞著你，因為你的力量給了它們可靠的支撐?！?/p>

他再次笑了起來，我又給了他安慰。

“你說的是朋友嗎，簡？”他問。

“是的，是朋友，”我遲遲疑疑地面答。我知道我的意思超出了朋友，但無法判斷要用什么字。他幫了我忙。

“呵？簡?？墒俏倚枰粋€妻子?！?/p>

“是嗎，先生？”

“是的，對你來說是樁新聞嗎？”

“當(dāng)然，先前你對此什么也沒說?！?/p>

“是一樁不受歡迎的新聞？”

“那就要看情況了，先生——要看你的選擇?！?/p>

“你替我選擇吧，簡。我會遵從你的決定?！?/p>

“先生，那就挑選最愛你的人?！?/p>

“我至少會選擇我最愛的人，簡。你肯嫁給我嗎？”

“肯的，先生?！?/p>

“一個可憐的瞎子，你得牽著手領(lǐng)他走的人?！?/p>

“是的，先生?！?/p>

“一個比你大二十歲的瘸子，你得侍候他的人?！?/p>

“是的，先生?！?/p>

“當(dāng)真，簡？”

“完全當(dāng)真，先生。”

“呵，我的寶貝！愿上帝祝福你，報答你！”

“羅切斯特先生，如果我平生做過一件好事——如果我有過一個好的想法——如果我做過一個真誠而沒有過錯的禱告——如果我曾有過一個正當(dāng)?shù)男脑浮敲船F(xiàn)在我得到了酬報。對我來說，做你的妻子是世上最愉快的事了?！?/p>

“因為你樂意作出犧牲?！?/p>

“犧牲！我犧牲了什么啦？犧牲饑餓而得到食品，犧牲期待而得到滿足。享受特權(quán)摟抱我珍重的人——親吻我熱愛的人——寄希望于我信賴的人。那能叫犧牲嗎？如果說這是犧牲，那當(dāng)然樂于作出犧牲了?！?/p>

“還要忍受我的體弱，簡，無視我的缺陷?！?/p>

“我毫不在乎，先生。現(xiàn)在我確實對你有所幫助了，所以比起當(dāng)初你能自豪地獨立自主，除了施主與保護人，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時，要更愛你了?！?/p>

“我向來討厭要人幫助——要人領(lǐng)著，但從今起我覺得我不再討厭了。我不喜歡把手放在雇工的手里，但讓簡的小小的指頭挽著，卻很愉快。我不喜歡傭人不停地服侍我，而喜歡絕對孤獨。但是簡溫柔體貼的照應(yīng)卻永遠是一種享受。簡適合我，而我適合她嗎？”

“你與我的天性絲絲入扣?！?/p>

“既然如此，就根本沒有什么好等的了，我們得馬上結(jié)婚?！?/p>

他的神態(tài)和說話都很急切，他焦躁的老脾氣又發(fā)作了。

“我們必須毫不遲疑地化為一體了，簡。只剩下把證書拿到手——隨后我們就結(jié)婚——”

“羅切斯特先生，我剛發(fā)現(xiàn)，日色西斜，太陽早過了子午線。派洛特實際上已經(jīng)回家去吃飯了，讓我看看你的手表。”

“把它別在你腰帶上吧，珍妮特，今后你就留著，反正我用不上?！?/p>

“差不多下午四點了，先生。你不感到餓嗎？”

“從今天算起第三天，該是我們舉行婚禮的日子了，簡。現(xiàn)在，別去管豪華衣裝和金銀首飾了，這些東西都一錢不值。”

“太陽已經(jīng)曬干了雨露，先生。微風(fēng)止了，氣候很熱。”

“你知道嗎，簡，此刻在領(lǐng)帶下面青銅色的脖子上，我戴著你小小的珍珠項鏈。自從失去僅有的寶貝那天起，我就戴上它了，作為對她的懷念?！?/p>

“我們穿過林子回家吧，這條路最蔭涼。”

他順著自己的思路去想，沒有理會我。

“簡！我想，你以為我是一條不敬神的狗吧，可是這會兒我對世間仁慈的上帝滿懷感激之情。他看事物跟人不一樣，要清楚得多；他判斷事物跟人不一樣，而要明智得多。我做錯了，我會玷污清白的花朵——把罪孽帶給無辜，要不是上帝把它從我這兒搶走的話。我倔強地對抗，險些兒咒罵這種處置方式，我不是俯首聽命，而是全不放在眼里。神的審判照舊進行，大禍頻頻臨頭。我被迫走過死蔭的幽谷，他的懲罰十分嚴(yán)厲，其中一次懲罰是使我永遠甘于謙卑。你知道我曾對自己的力量非常自傲，但如今它算得了什么呢？我不得不依靠他人的指引，就像孩子的孱弱一樣。最近，簡——只不過是最近——我在厄運中開始看到并承認(rèn)上帝之手。我開始自責(zé)和懺悔，情愿聽從造物主。有時我開始祈禱了，禱告很短，但很誠懇。”

“已經(jīng)有幾天了，不，我能說出數(shù)字來——四天。那是上星期一晚上——我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心情：憂傷，也就是悲哀和陰沉代替了狂亂。我早就想，既然到處找不著你，那你一定已經(jīng)死了。那天深夜——也許在十一、二點之間——我悶悶不樂地去就寢之前，祈求上帝，要是他覺得這么做妥當(dāng)?shù)脑?，可以立刻把我從現(xiàn)世收去，準(zhǔn)許我踏進未來的世界，那兒仍有希望與簡相聚。”

“我在自己的房間，坐在敞開著的窗邊，清香的夜風(fēng)沁人心脾。盡管我看不見星星，只是憑著一團模糊發(fā)亮的霧氣，才知道有月亮。我盼著你，珍妮特！呵，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我都盼著你。我既痛苦而又謙卑地問上帝，我那么凄涼、痛苦、備受折磨，是不是已經(jīng)夠久了，會不會很快就再能嘗到幸福與平靜。我承認(rèn)我所忍受的一切是應(yīng)該的——我懇求，我實在不堪忍受了。我內(nèi)心的全部愿望不由自主地蹦出了我的嘴巴，化作這樣幾個字——‘簡！簡！簡！”

“你大聲說了這幾個字嗎？”

“我說了，簡。誰要是聽見了，一定會以為我在發(fā)瘋，我瘋也似地使勁叫著那幾個字?！?/p>

“而那是星期一晚上，半夜時分！”

“不錯，時間倒并不重要，隨后發(fā)生的事兒才怪呢。你會認(rèn)為我相信迷信吧——從氣質(zhì)來看，我是有些迷信，而且一直如此。不過，這回倒是真的——我現(xiàn)在說的都是我聽到的，至少這一點是真的?！?/p>

“我大叫著‘簡！簡！簡！的時候，不知道哪兒傳來了一個聲音，但聽得出是誰的，這個聲音回答道，‘我來了，請等一等我！過了一會兒，清風(fēng)送來了悄聲細語——‘你在哪兒呀？”

“要是我能夠，我會告訴你這些話在我的心靈中所展示的思想和畫面，不過要表達自己的想法并不容易。你知道，芬丁莊園深藏在密林里，這兒的聲音很沉悶，沒有回蕩便會消失。‘你在哪兒呀？這聲音似乎來自于大山中間，因為我聽到了山林的回聲重復(fù)著這幾個字。這時空氣涼爽清新，風(fēng)似乎也朝我額頭吹來。我會認(rèn)為我與簡在荒僻的野景中相會。我相信，在精神上我們一定已經(jīng)相會了。毫無疑問，當(dāng)時你睡得很熟，說不定你的靈魂脫離了它的軀殼來撫慰我的靈魂。因為那正是你的口音——千真萬確——是你的！”

讀者呀，正是星期一晚上——將近午夜——我也接到了神秘的召喚，而那些也正是我回答的話。我傾聽著羅切斯特先生的敘述，卻并沒有向他吐露什么，我覺得這種巧合太令人畏懼、令人費解了，因而既難以言傳，也無法議論。要是我說出什么來，我的經(jīng)歷也必定會在聆聽者的心靈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而這飽受痛苦的心靈太容易憂傷了，不需要再籠罩更深沉的超自然陰影了。于是我把這些縱情留在心里，反復(fù)思量。

“這會兒你不會奇怪了吧，”我主人繼續(xù)說，“那天晚上你出乎意料地在我當(dāng)前冒出來時。我難以相信你不只是一個聲音和幻象，不只是某種會銷聲匿跡的東西，就像以前己經(jīng)消失的夜半耳語和山間回聲那樣?，F(xiàn)在我感謝上帝，我知道這回可不同了。是的，我感謝上帝！”

他把我從膝頭上放下來，虔敬地從額頭摘下帽子，向大地低下了沒有視力的眼睛，虔誠地默默站立著，只有最后幾句表示崇拜的話隱約可聞。

“我感謝造物主，在審判時還記著慈悲。我謙恭地懇求我的救世主賜予我力量，讓我從今以后過一種比以往更純潔的生活！”

隨后他伸出手讓我領(lǐng)著，我握住了那只親愛的手，在我的嘴唇上放了一會兒，隨后讓它挽住我肩膀，我個子比他矮得多，所以既做了支撐，又當(dāng)了向?qū)?。我們進了樹林，朝家里走去。

（摘自中央編譯出版社《簡·愛》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