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具身體驗研究進展與展望

樊友猛

（曲阜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曲阜 273165）

0 引言

“具身化”（embodiment）是當代哲學和認知科學等領域中最為活躍的概念之一，它旨在把人的意識結構、行為模式、外在的時空形式、個人言語、意識形態(tài)、歷史文化等表征和肉化（represent and enflesh）為知覺著和行動著的身體（張震，2015），是將個體意識和社會文化這些具有表征性的系統(tǒng)重新還原到非表征的身體上的努力。人類行為是情境化的，離不開周圍環(huán)境的影響，同時這種環(huán)境也只有運動和感性身體的參與才有意義。因此，具身化是一個包含生物、感知、社會和文化維度的復雜過程，表達了人類有機體與其環(huán)境之間的相互關聯(lián)。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旅游者的具身體驗進入西方研究視野（Veijola et al.，1994），研究成果日漸豐富，并在近十年間取得快速進展（Agapito et al.，2013；Cohen et al.，2019）。這些研究持有類似的認識論，即感知、情感、認知等建立在活生生的身體之上，旅游者通過身體體驗世界，并賦予這種體驗以意義。這里的身體既以肉體的生理、物質(zhì)屬性為依托，也受到社會規(guī)范、習俗、價值觀等因素的影響。迥異于旅游凝視理論暗含的視覺中心主義傾向，旅游具身體驗研究將游客的境遇化身體重新還原到現(xiàn)實的旅游情境之中，對于推動旅游體驗理論的發(fā)展，以及旅游研究的范式轉型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Rossetto，2012；樊友猛等，2019）。同時也應看到，由于“具身”概念在哲學理解上的晦澀性，研究者學術背景的多學科性，以及研究主題的分散性等，旅游具身體驗領域眾多研究成果間的交流互鑒有限，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應有潛力的發(fā)揮。因此，進行系統(tǒng)的成果梳理與總結，明晰其研究邊界與問題域，進而促進理論的整合與提升，顯得尤為必要。本文盡可能全面地搜集與整理相關文獻，從知識社會學（sociology of knowledge）的角度進行深入的學術史梳理和理論評價，并首次從生理身體和建構身體兩大維度將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細分為六大領域，最終構建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的系統(tǒng)框架。

為明晰立論基礎，本文對相關概念作如下說明：文中所涉“身體”，專指旅游者的身體，而非其他群體的身體。作為體驗的主體，旅游者的身體具有能動性和反思性，而非僅僅作為規(guī)訓的對象而存在。因此，旅游營銷文本中的身體形象，作為凝視對象的旅游地居民的身體，以及性旅游中的女性服務者的身體等研究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內(nèi)?？紤]到具身理論源于梅洛-龐蒂的現(xiàn)象學思考這一歷史現(xiàn)實，需要將身體放置在現(xiàn)象學語境下理解，即并沒有一個純粹客觀的身體，也沒有一個純粹主觀的意識，必須棄置笛卡爾式的“身體-心靈”“肉體-心智”等二分法，將身體重新還原為一系列“二元論區(qū)分的原初綜合”（劉勝利，2015）。對于“具身”（embody）、“具身的”（embodied）、“具身化”等概念，可從詞源學角度予以理解。在英語中，“em-”作為前綴表示“進入……之中”，與“body”組合，可直譯為“進入身體之中”，意味著身體與世界的互動和一體化。在甲骨文中，“具”字的上半部是鼎，下半部是一雙手，表示雙手捧著盛有食物的器物，傳遞出人的身體與外物關聯(lián)、結合的意象。根據(jù)以上語義，本文將“旅游具身體驗”界定為旅游者經(jīng)由自我身體與旅游世界發(fā)生交互并獲得存在意義的過程。

知識社會學作為對知識與其他社會或文化存在的關系的研究（劉文旋，2002），既關注知識分子與社會歷史情境的互動，也考察知識群體內(nèi)部的互動關系（董晨宇，2017），有利于客觀揭示知識演進的全貌，為旅游具身體驗研究這一跨學科主題的學術史梳理提供了良好的思考性框架。尤其在對不同研究階段的判定和概括上，本文兼顧宏觀的社會思潮、研究者的學科背景所起到的外部性力量，以及代表性學者、研究機構與平臺、研究方法與手段等內(nèi)部性力量的發(fā)展。

1 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的發(fā)展

本文選擇Web of Science核心合集數(shù)據(jù)庫，以“embodi*”和“touris*”為關鍵詞進行聯(lián)合檢索，通過逐篇閱讀確定以旅游具身體驗為內(nèi)容的實質(zhì)性文獻，檢索時間為2019年6月1日。2020年1月3日進行再次檢索，以更新2019年全年的數(shù)據(jù)。同時在中國知網(wǎng)以“具身”和“旅游”為關鍵詞進行聯(lián)合主題檢索，并限定數(shù)據(jù)來源為CSSCI來源期刊。如圖1和圖2所示，國外對旅游具身體驗的研究發(fā)端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至2019年底，共發(fā)表論文167篇，近一半發(fā)表在《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32篇）、《Tourist Studies》（27篇）、《Social &Cultural Geography》（8篇）、《Tourism Geographies》（8篇）、《Tourism Management》（6篇）、《Current Issues in Tourism》（6篇）等六大期刊上。國內(nèi)相關研究始于2015年，截至2019年底，共發(fā)表論文16篇。依據(jù)發(fā)表文獻的數(shù)量變化，本文將旅游具身體驗研究分為3個階段：1994年至1999年為第一階段，每年發(fā)表文獻0～2篇；2000年至2009年為第二階段，每年發(fā)表文獻2～7篇；2010年至今，年均發(fā)表文獻10篇以上，并呈較快增長態(tài)勢。

圖1 國內(nèi)外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的論文發(fā)表情況

圖2 國外旅游具身體驗研究文獻的主要刊載期刊

1.1 醞釀階段（1994年—1999年）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很少有研究者關注旅游中的身體，隨著身體轉向思潮的推進，人類學、社會學領域的研究者開始覺察到身體在旅游研究中的缺席。Veijola等（1994）指出，“旅游凝視”并非萬能理論，諸如日光浴、跳舞和暢飲等假日活動常以身體體驗為中心，旅行的動力可能產(chǎn)生于將身體沉浸于環(huán)境中的欲望。這一主張引發(fā)了研究者開始對旅游者的身體的感覺性進行解釋。Wang（1999）在其關于本真性的經(jīng)典文章中對旅游的身體性也予以關注，指出海灘上的身體最能體現(xiàn)內(nèi)在性的存在主義本真：一方面，身體呈放松狀態(tài)，不受來自自我和社會的規(guī)訓；另一方面，身體脫離日常的存在狀態(tài)而進入休閑、消遣、嬉戲狀態(tài)，從而獲得存在意義上的本真體驗。在工作中，身體是受自我控制、自我約束及組織操縱的“客體”，相反，在旅游中身體成了“主體”。

雖然身體在旅游體驗中的主體性得到一定張揚，但是此時對身體的研究主要是作為反思和批判凝視理論的副產(chǎn)品出現(xiàn)的（Crang，1997），而對于要建立什么樣的替代性理論，當事者還未有清晰的打算和一致的方向。一個例證是，Veijola等發(fā)表于1994年的經(jīng)典文獻至今被引用571次，但此階段的引用量僅為17次①數(shù)據(jù)來自谷歌學術，搜索時間為2020年1月3日。，其對于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的元典性意義要在幾年之后才得以顯現(xiàn)。

1.2 探索階段（2000年—2009年）

在該階段，相關研究論文及其他出版物迅速增加。2001年，《Tourist Studies》創(chuàng)刊，明確表示歡迎來自人類學、人文地理學、休閑與文化研究等不同學科以身體為中心的研究（Franklin et al.，2001）。該呼吁在2002年召開的英國地理學協(xié)會年會上得到積極響應，會議圍繞游客體驗的身體與主觀性特征形成系列論文，并在《Tourist Studies》2003年第1期以“感覺的旅游”（sensuous tourism）為主題專刊發(fā)表。兩年后，《Tourist Studies》再出?？?，推出探討“具身化與性別”的系列文章。2007年出版的《旅游與性別：具身化、感官性和體驗》（Tourism and Gender：Embodiment，Sensuality and Experience）一書，所匯集的18篇文獻集中從性別差異視角探討了旅游體驗的具身化問題（Pritchard，2007）。

對旅游具身體驗進行自覺的理論探索，著力發(fā)掘游客具身體驗的本質(zhì)和具體表現(xiàn)，為該階段的典型特征，并涌現(xiàn)出一批有代表性的研究者：Crouch（2000；2002）和Crouch等（2003）撰寫了系列文章，試圖恢復構成旅游體驗的一系列具身化實踐的重要性；Edensor（2001）將“展演”發(fā)展為游客具身體驗的重要形式；Pons（2003）對“身體-心靈”的二元論進行了反思，采用身體現(xiàn)象學理論，將旅游視為一種實踐的和具身化的方式，通過這種方式人們參與世界，創(chuàng)造知識，與物理環(huán)境互動；Andrews（2005）甚至明確指出“游客體驗的具身本質(zhì)”（the embodied nature of tourists’experiences）。這些研究者多具有人文地理學背景，更多地吸收了梅洛-龐蒂關于具身化的哲學思考，并受到非表征理論的影響，以質(zhì)性方法為主，取得較多具有思辨性的理論成果，為接下來更多實證研究的展開打下堅實的基礎。

1.3 拓展階段（2010年至今）

在該階段，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的學術力量更加活躍。首先，專門的學術會議和學術組織開始出現(xiàn)。如旅游與休閑教育聯(lián)合會（ATLAS）成立了旅游與具身化研究小組（Tourism and Embodiment Research Group），并于2011年11月在利物浦舉辦了第一次專題會議①ATLAS.ATLAS special interest group tourism and embodiment research group［EB/OL］.［2020-02-03］http：//www.atlas-euro.org/sig_embodiment/tabid/169/language/en-US/Default.aspx.。在2016年7月召開的世界社會學協(xié)會第三屆社會學論壇中，“具身化與旅游”也被列為專項研討主題②ISA.3rd ISA forum of SOCIOLOGY［EB/OL］.［2020-02-03］.https：//isaconf.confex.com/isaconf/forum2016/webprogram-preliminary/Symposium319.html.。其次，研究陣地從《Tourist Studies》拓展到《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Tourism Management》等頂級期刊。旅游學界泰斗級研究者Cohen等（2012）發(fā)表評述文章，將“具身化與情感”列為當前和未來旅游研究的七大主題之一。多樣化的實證研究文獻隨之不斷涌現(xiàn)（Jensen et al.，2015；O'Regan，2016；Saxena，2018；Wilson et al.，2019）。2019年，《旅游與具身化》（Tourism and Embodiment）一書出版，通過對旅游情境中運動、思維和感覺實踐的多案例探討，集中展示了具身化在理解文化和自我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Palmer et al.，2019）。最后，國內(nèi)相關研究開始出現(xiàn)。研究者們通過探究具身欲求與文明旅游的關系，徒步旅游者的具身體驗，工業(yè)旅游中的具身障礙，以及草原旅游者的具身行為，等等，為旅游體驗領域貢獻了新知識（樊友猛等，2016；謝彥君等，2017；謝彥君等，2018；徐英等，2018）。吳俊等（2018）對具身理論進行了引介。具身視角的量化研究也開始出現(xiàn)（胡明麗等，2019）。

伴隨研究領域的拓展，該階段研究者的學科背景更加多元，旅游心理和營銷視角的研究增多。認知神經(jīng)科學領域中具身認知理論的成熟，人類學中感官民族志方法論的推廣，使得對旅游具身體驗的表現(xiàn)和程度進行測量成為可能。研究者更強調(diào)多種研究方法的綜合使用，眼動儀、GIS、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工具與手段獲得更多用武之地（王敏 等，2017；Tussyadiah et al.，2018；Flavián et al.，2019；Paananen et al.，2019）。這些新特征使得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的知識體快速增長，并進入國內(nèi)外旅游體驗研究的學術中心場域。

總體上看，旅游具身體驗研究具有鮮明的多學科性與跨學科性，并從不同時期的社會理論思潮與技術發(fā)展中汲取營養(yǎng)，從而由研究者個體的自發(fā)性研究轉變?yōu)閷W術共同體的自覺性探討，逐漸形成研究議題不斷細化、思辨與實證色彩兼具、質(zhì)性與量化方法互補的研究態(tài)勢（見表1）。

2 共通性層面的具身體驗

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的首要任務在于恢復身體在旅游體驗中的核心地位，進而提出具有普遍性的解釋理論，因此需要探究旅游具身體驗的共通性層面。此類研究通常將游客作為一個類群體看待，考慮不同身體的共性因素與旅游體驗的關系，包括身體的感官知覺、軀體運動、行為實踐如何影響旅游體驗，身體因素如何影響旅游體驗中的情緒和認知，以及旅游體驗中各種情緒和認知的產(chǎn)生怎樣經(jīng)由身體表現(xiàn)出來，等等。考慮到心理學通常將感覺分為目、耳、鼻、口、膚主導的外部感覺和機體本身的內(nèi)部感覺兩大類（彭聃齡，2012），以及視覺感知在旅游凝視理論推動下獲得的獨特性，本文將從視覺、其他感官知覺和軀體覺3個方面進行文獻評析。

表1 不同階段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特征

2.1 視覺體驗

旅游凝視概念最早描述的是游客對東道主的單向凝視，在這個目光“向外”的過程中，游客的反身性意識很難被激發(fā)。隨著“東道主凝視”“雙向凝視”“反向凝視”等概念的提出，旅游凝視演化為從單向過程走向交互式行為的多重凝視系統(tǒng)（孫九霞，2019），游客視覺體驗的具身性才逐漸凸顯出來。如當游客被觀看，其身體及其裝扮、行為就成為當?shù)厝说木坝^，此時會激發(fā)游客的反身性意識，將目光“向內(nèi)”進而重新體驗自己的身體。

另外，視覺體驗并非孤立的感知活動，而是內(nèi)嵌于整個身體之中。Chronis（2015）對參觀葛底斯堡戰(zhàn)爭遺址這種常見的觀光活動進行了敏銳的觀察：“順著導游的指引，游客轉動身體，目光轉向導游手臂指向的方向。通過這種方式，將相關歷史事件固定在跟游客自己身體所處的位置有關系的地理位置之上?，F(xiàn)在游客不僅知道‘小圓頂’的存在，他們還能看到它，指出它的位置，走著到達那里，攀爬并站立其上，因此肉體性地證明了它。”這里的凝視伴隨著一系列身體動作，已然超越了其原有的靜態(tài)化和結構性內(nèi)涵。同樣，旅游攝影不再僅僅被視為凝視的表征，而是通過拍攝、回憶和分享活動建立起與所參觀的地方的持續(xù)連接（Crang，1997）。尤其是游客與景觀合影這種行為，乃是游客基于身體的知覺和體驗，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眼神、表情、動作、聲音、語氣等各類身體要素與生命表征進行呈現(xiàn)和表達的一種策略（孫信茹等，2019）。事實上，Urry在《旅游凝視》一書中已對具身化議題進行了回應，并承認了凝視的具身與多感覺性本質(zhì)（Larsen et al.，2011）。

這些研究修正了視覺中心主義帶來的弊端，將游客凝視背后所關聯(lián)的對身體的運用和表達發(fā)掘出來。正如Pons（2003）所說：“在進行旅游的過程中，我們不是在表征世界，而是通過我們的身體這一個進入點參與到世界之中。就是說，因為我們處于一個情境化的和具身的實踐與互動空間之中，進行旅游的意義和知識便由此構成了。”

2.2 其他感官體驗

在視覺體驗之外，身體的其他感官體驗也進入研究視野。聽覺在旅游體驗中有重要作用。Waitt等（2010）通過研究節(jié)事中的游客體驗發(fā)現(xiàn)，聽是神經(jīng)的、心理的和文化的過程，傾聽的方式對于節(jié)日空間的意義和體驗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對嗅覺體驗的關注由來已久，如Adler（1989）指出，在整個19世紀，空氣療法長期流行，能否獲得良好的嗅覺感知成為游客目的地選擇中考慮的重要因素。與視覺相比，嗅覺實現(xiàn)了人與環(huán)境的直接接觸，如芳香可以激起人們對地方的記憶，有助于保持地方感，并且“在建構和維持主要的社會品味的區(qū)隔上起到重要作用”（Urry，2000）。對味覺體驗的分析經(jīng)常與嗅覺、視覺等結合在一起，突出表現(xiàn)在食品旅游研究中。通過品嘗食物，游客能夠獲得滿足基本需要的支持性體驗和身心暢爽的高峰體驗（Quan et al.，2004）。而在以美食為主打的鄉(xiāng)村旅游地和歷史文化街區(qū)，“味道”構成游客體驗必不可少的部分（Everett，2008）。觸覺體驗同樣為旅游者所重視。Pocock從歷史的角度分析了大堡礁旅游體驗的變遷，在20世紀早期，人們主要通過皮膚感受熱帶氣候和海洋環(huán)境，通過趕海、拾貝等與地方緊密接觸。20世紀60年代以后，旅游設施的發(fā)展及對環(huán)境保護的強調(diào)，限制了游客與環(huán)境的自然接觸，導致了大堡礁地方感的削弱①POCOCK C，2018.Tactile landscape：visitors at the Great Barrier Reef［Z/OL］.http：//www.sensorystudies.org/sensorial-investigations/test/.。這從反面證明了觸覺體驗的重要性。

這些研究不再單純強調(diào)地方旅游資源的視覺特征，而是突出其帶給人的多感官暢爽及具身的人際互動帶來的歡愉，從而由“一飽眼福”升級為“具身在場”。相應地，對多感官體驗的揭示促進了旅游“聲音景觀”（soundscape）（鄧志勇 等，2014）、“氣味景觀”（smellscape）（Dann et al.，2002）、“味道景觀”（tastescape）（Everett，2008）、“觸覺景觀”（touchscape）（Pons，2007）研究的活躍，有力地回應了Porteous（1985）提出的“感覺景觀”（sensescape）范疇，對于發(fā)掘和塑造不同目的地獨特的感官印記（sensory signature）（呂興洋，2018）具有重要的價值。

2.3 軀體覺體驗

軀體覺（somesthetic senses）是指肌肉、關節(jié)、內(nèi)臟和平衡器官產(chǎn)生的感覺，主要包括運動覺（kinesthetic senses）——對身體運動和姿勢的感覺，以及平衡覺（vestibular senses）——對平衡、體位和速度的感覺兩大類（Coon et al.，2014）。軀體覺與外部的感官感覺相配合，使旅游者真正地“身”臨其境，在與旅游世界的遭遇中獲得真實和具象的體驗。Lewis（2001）對比了冒險旅游和都市生活中的身體形態(tài)差異，發(fā)現(xiàn)相對于現(xiàn)代生活中以視覺為主導的被動的身體，攀巖中的身體是動覺主導的自主的身體，攀巖旅游者以手腳等軀體動覺體驗代替了眼睛的觀看之道。運動覺體驗在長距離徒步旅游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研究發(fā)現(xiàn)，此類游客會主動尋找和享受徒步旅行中的肉體之痛，通過勞累、艱苦、危險、煎熬甚至折磨等痛感體驗，體會到強烈的身體實在感（謝彥君等，2017）。身體之苦與精神之樂不僅不相矛盾，還成為一枚硬幣的兩面。Speier（2019）研究發(fā)現(xiàn)，在瑜伽旅行者的具身實踐中，保持身體平衡、感受身體內(nèi)部變化等不僅使機體更加健康，也能夠調(diào)節(jié)情緒、平衡身心。

作為運動、神經(jīng)與心理的交互機制，人的軀體覺體驗存在一定的閾值，表現(xiàn)為由“平緩”到“激烈”的程度變化。一方面，人們傾向于借助旅游逃離“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因此蹦極、漂流、越野、徒步等能帶來“激烈”感受的活動受到青睞；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人渴望通過旅游來獲得幸福感，因此慢旅行、康養(yǎng)、禪修、正念等能給人“平緩”感受的活動也逐漸流行。面對這些表面上存在較大差異的旅游體驗活動，軀體覺為研究者打開了一個有效的整合視角：高山云海間玻璃棧道上的驚呼，空谷幽林中木屋民宿里的小憩，只不過處于“平緩-激烈”感覺譜的不同位置，并無本質(zhì)上的不同。這為旅游體驗本質(zhì)的探究及體驗產(chǎn)品的開發(fā)提供了新的思路。

3 差異化層面的具身體驗

身體不僅具有生物屬性，還受到社會因素的影響，因而旅游具身體驗包含自然的和社會的雙重進程?；诖耍疚膶⑾嚓P研究歸為第二種類型：差異化層面的具身體驗。主要關注在旅游體驗過程中，社會、文化、政治、經(jīng)濟、權力、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怎樣對身體進行建構，并經(jīng)由性別、年齡、種族、階層、健康程度等顯現(xiàn)出來。此類研究著眼于外部因素作用于不同身體而導致的異質(zhì)性旅游體驗。

3.1 性別分異下的具身體驗

持女性主義立場的研究者認為，除了生理差別之外，性別還是由社會建構的，性別認同構成旅游具身化體驗的重要方面。如女性獨行背包客的具身體驗常蘊含著安全與刺激之間的張力：一方面試圖體驗與陌生異性的遭遇帶來的興奮；另一方面又可能因遭到性騷擾而引發(fā)恐懼、憤怒等情緒。其初衷雖是通過旅行實現(xiàn)自我發(fā)展，卻不得不陷入性別認知帶來的沖突和矛盾中（Falconer，2011）。與此相對，Small（2016）挖掘了女性在旅游體驗中更主動的表現(xiàn)，研究發(fā)現(xiàn)，年輕女性對自我身體形象（body image）的感知構成假日體驗的重要部分，主要通過自我審視、與同齡女性相比較及接受外界反饋的方式獲得，同時指出，由于社會對女性身體形象的標準過于嚴苛，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女性度假者獲得高峰體驗的可能性。

除了女性的旅游體驗，研究者也探究了“如何通過旅游成為男人”。男子氣概通常意味著陽剛、責任與擔當，并被理解為男性身上的固定標簽。但研究發(fā)現(xiàn)，男性結伴出游時可能通過衣衫不整、過量飲酒等越軌行為消解外界對男子氣概的刻板印象。經(jīng)過這種暫時性的身體失范，其男性氣質(zhì)反而得到了強化（Thurnell-Read，2011）。

可以看出，在對性別與旅游關系的探討中，具身視角的研究更加注重當事主體的體驗，將性、性別、性別氣質(zhì)等視為具體的行動與實踐，而不是靜態(tài)的維度和標簽。這些研究吸收了希林（2010）等人積極的身體觀，將身體視為持續(xù)生成的過程和事件，注意到身體既受到社會系統(tǒng)的塑造，同時又構成了社會關系的基礎。因此，關注“身體能做什么”，而不是“身體是什么”（Coffey，2013），才能在身體與社會的復雜關系中錨定身體的能動性，實現(xiàn)旅游體驗乃至更廣泛的社會活動中的性別公平和正義。

3.2 身體障礙下的具身體驗

長久以來，旅游研究關注“完美的身體”，“白皮膚、年輕、苗條、健全的身體”受到優(yōu)待，不符合這些標準的身體往往被問題化與邊緣化（Small et al.，2012）。隨著具身思潮的演進，“不完美的身體”逐漸獲得更多的出場機會。Small等（2012）調(diào)查了40位視覺損傷者的旅游體驗，基于具身本體論的概念，探討了旅游體驗的肉體性和社會化建構，如同文中一位受訪盲人游客所言，“你看不到埃菲爾鐵塔或絲綢之路，但這并不必然意味著你不能體會那里的氣氛、文化、食物和語言”。對殘障人士的飛機旅行體驗研究表明，從規(guī)劃行程到下飛機的整個旅行鏈上充滿著不友好因素，使殘障人士感到比日常生活中更多的焦慮和無助（Darcy，2012）。旅游業(yè)和旅游社區(qū)要想使殘障人士獲得高品質(zhì)的、易接近的旅游體驗，必須改變對該群體的刻板印象。

肥胖是導致人身體障礙的另一個典型因素。作為人的“亞健康”狀態(tài)，肥胖不僅意味著身體負荷的增加，容易引發(fā)人與空間之間的緊張關系，還易受到過多偏見的侵擾。當肥胖者以旅游者的身份進入流動的旅游世界時，這些問題被進一步放大。因為大多旅游目的地的服務設施、項目和環(huán)境均為“常人”設計，肥胖游客在體驗時會遭遇諸多行動上的不便乃至尷尬。而旁人不時投來的異樣目光會令肥胖游客反觀自己的身體，進一步加重了他們的心理不適（Poria et al.，2017）。該研究提示我們，什么樣的身體是標準的，什么樣的身體受到歧視，離不開社會的建構，但身體首先應該是作為體驗的主體而存在的。

對殘障人士及擁有不完美身體的游客具身體驗的關注，與女性主義所持有的批判立場一脈相承。一方面，由于身體結構和功能的部分缺失及社會的固有成見，殘障人士旅游會面臨更多問題，因此具身體驗的研究有助于改善殘障人士旅游的可進入性（Michopoulou et al.，2015），確保旅游的公平和正義；另一方面，對有缺陷的身體的旅游體驗的研究，能夠發(fā)現(xiàn)在健全身體的體驗中容易被忽視的問題（Small et al.，2011），從而客觀上推進對旅游具身體驗的理論建構。

3.3 身份認同下的具身體驗

人們旅游過程中對自我身份的認知及社會認同的建立，不僅受到外在媒介和符號的影響，身體本身也起著重要的作用。1915年，協(xié)約國軍隊登陸土耳其，打響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著名戰(zhàn)役——加里波利之戰(zhàn)。由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士兵組成的澳新軍團是當時協(xié)約軍的戰(zhàn)斗主力，在此戰(zhàn)役中雙方都損失慘重。一百年后，加里波利成為旅游景點。Mckay（2013）觀察到來自新西蘭沖浪俱樂部的成員會自發(fā)展示代表本國特色的哈卡戰(zhàn)舞。戰(zhàn)舞中獨特的面部表情、夸張的肢體動作和毛利語的吼叫構成了一場激烈的身體表演，加強了表演者內(nèi)部的團結與凝聚力，強化了其作為新西蘭人的民族認同。正如Hellier-Tinoco（2011）所言：“歷史的重量是通過身體感受到的?！?/p>

通過具身體驗實現(xiàn)身份建構在背包客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個性化的著裝是背包客首選的身體實踐策略，以此可以劃定自我與他人、個人與社會及新手與老手之間的界限。在此意義上，著裝成為一種歸屬感、自信和權威的證明，也是展示身份、資本和地位的有用工具（O’Regan，2016）。背包客還會借助GPS記錄自己的旅行軌跡，并及時通過網(wǎng)絡分享。這些軌跡圖由抽象的線條與數(shù)字構成，其背后卻代表著背包客身體移動的成就：不同于其他旅游形式中從一個景點到一個景點的時空跳躍，徒步旅行中的身體可以清晰地定位于連續(xù)的時間刻度和空間坐標上，形成一個不間斷的時空隧道。它表征著一步一步、腳踏實地的親身經(jīng)歷，象征著實實在在、須臾不離的歷史存在感，因此被看作一場有始有終、升華人生的“通過儀式”（謝彥君等，2017）。因此，旅行軌跡的記錄與分享，既是技術的具身化，也是身體的再表征。從布迪厄的“慣習”理論來看，背包客所實行的各種獨特的身體實踐，既是進行主體性生產(chǎn)與身體性文化資本積累的過程，也是實現(xiàn)群體內(nèi)外部身份區(qū)隔的過程。

民族主義、亞文化乃至宗教信仰等并非抽象的心理表征，而是建立在旅游者與旅游世界之間的具身關系之上。身體作為“媒介”“鏡子”與“支點”，將歷史、社會與自然的信息傳遞給旅游者，也讓旅游者實現(xiàn)了自我觀照。因此，“通過具身的、感覺的展演而不是凝視”（Lles，2006）才能更好地理解旅游及其背后的社會文化意義。這些研究雖是從微觀視角切入，卻切中了身份、權力、政治等宏觀議題，使得旅游者的身體實踐和周圍環(huán)境、社會表征接駁起來。

4 旅游具身體驗研究評價

早在2001年，Johnston就判斷具身理論“能夠為旅游研究提供新的挑戰(zhàn)，并帶來令人興奮的可能性”，事實證明果真如此。當然，具身理論在推動旅游體驗研究革新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一些有待反思的突出問題，需要理性分析并做針對性改進。

4.1 研究意義

旅游具身體驗研究還原了身體在游客體驗中的基礎與核心地位。具身體驗的共通性層面強調(diào)身體對體驗的影響，展現(xiàn)的是由內(nèi)而外的身體；差異化層面關注體驗在身體上的反應，展現(xiàn)的是由外而內(nèi)的身體。但是，身體在這兩個層面上表現(xiàn)出的能動性并不是絕對的和固定的，身體的內(nèi)部因素、外部因素和體驗之間是復雜的互動關系。共通性層面構成身體的經(jīng)線，差異化層面構成身體的緯線，體驗中的身體就是這些經(jīng)緯線的交織定位。旅游體驗研究的具身轉向產(chǎn)生一系列積極影響：

其一，提升了對旅游體驗本質(zhì)的科學認知。長期以來，現(xiàn)代朝圣、通過儀式、景觀閱讀等隱喻在對旅游行為的理解中占據(jù)主導地位（樊友猛等，2019），這些研究旨在識別旅游體驗的獨特性，但也體現(xiàn)著傳統(tǒng)的身心二元論觀點，在強調(diào)旅游體驗的精神維度的同時湮沒了身體的存在意義。而具身視角的研究，通過對感官、感性、情感的釋放，以及對社會建構力量的強調(diào)，還原了現(xiàn)實中那個意向著、欲望著、周旋著的在世存在（being-in-the-word）的身體，為理解旅游體驗本身和旅游世界中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提供了新的可能。

其二，拓展了旅游體驗的研究邊界。秉持具身理論的研究者主張旅游要重返日常生活（Edensor，2007）。從人的整個生命系統(tǒng)來看，旅游活動屬于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擺脫不了日常生活所具有的俗常性特征，因此之前不被重視的常規(guī)性活動、習慣和行為進入理論的聚光燈之下，通過對游客平凡乃至瑣碎的日常體驗的關注，旅游具身體驗研究開啟了旅游的去神圣化過程，有力地推動了旅游研究的日常生活轉向。這與當代旅游活動越來越融入日常生活的現(xiàn)實相呼應，更客觀地展現(xiàn)了旅游活動所具有的“全景”。

其三，凸顯了旅游體驗在整個社會系統(tǒng)中的價值。作為對視覺霸權和男權主義的有力回應，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繼承了批評主義范式的基因，通過將女性身體、“不完美的身體”等推向舞臺中央，讓旅游中的弱勢群體贏得了應有的尊重，有效維護了旅游發(fā)展中的公平與正義。

4.2 研究不足

第一，研究過程的規(guī)范性和研究成果的系統(tǒng)性有所欠缺。具身理論發(fā)源于哲學討論，也在認知科學等領域獲得了較好的實證檢驗，但在旅游研究的轉譯和應用中，表現(xiàn)出一定的概念套用傾向，理論建構的內(nèi)生性不強。加之一部分研究傾向于將“具身化”作為一種既成、既定的研究視角或研究工具，無意于解決旅游具身體驗的構成、方式、過程、影響等根本性問題，這使得“具身化”之下的次級范疇體系還未集中凸現(xiàn)出來，影響了理論積累的厚度。

第二，對感官分析思路的過分倚重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整體身體”的顯現(xiàn)。人對世界的感覺，不僅依靠視聽感官和其他感官，而是整個身體向對象世界的全方位敞開。雖然越來越多的研究者認識到，任何一種感官不會與其他感官相分離，而是處于持續(xù)的相互聯(lián)系和張力之中，但對于這個參與旅游的感知、意動的身體，對于體驗中“以體去驗”的屬性，還缺乏更為系統(tǒng)的認識（Matteucci，2014）。這與旅游研究中偏重于感官知覺（sensation and perception），而對感受（feeling）、情緒（emotion）、情感（affect）和認知（recognition）的具身化重視不夠有關。

第三，對生理身體和社會身體的交叉研究還比較薄弱。目前對于具身體驗的共通性層面和差異化層面所做的獨立研究比較充分，但對于兩者交叉形成的眾多新領域，如不同性別、年齡、健康程度、生活背景的旅游者在感覺、知覺、情緒、認知等方面的具體體驗特征，還缺乏應有的學術關注，這對旅游具身體驗知識體系的細化和理論的應用有所制約。物質(zhì)身體和社會建構的身體以復雜而矛盾的方式纏繞在一起，在旅游實踐中很難將其分開。Urry（2002）就曾指出：“在身體感覺和由話語與語言調(diào)節(jié)的社會文化‘感覺景觀’之間存在復雜的聯(lián)系?！碑斞芯繂畏矫嬉蕾囉谧匀恢髁x或建構主義非此即彼的身體觀，旅游具身體驗的肉身性和社會建構性難以有效整合。

第四，在研究方法上也面臨著一些瓶頸。旅游者的身體感受聯(lián)系著看不見的內(nèi)心世界，研究者在如何才能準確抓住和呈現(xiàn)這些旅游者的具身體驗方面面臨不小的挑戰(zhàn)。諸如文本、話語等傳統(tǒng)分析方法已得到應用，但這些方法容易遺漏旅游主觀體驗中的默會知識，因此容易引發(fā)對其研究效果的質(zhì)疑（Pons，2003），乃至對研究者主觀偏見的批評（Matteucci，2013）。雖然有研究者進行了一些創(chuàng)新性探索，如視覺自傳民族志（visual autoethnography）、印象主義故事（impressionistic tales）、隨行紀實（go-along）等（Scarles，2010；Jensen et al.，2015；Paananen et al.，2019），但要獲得主流研究方法論的認可還需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

綜上可見，當前旅游具身體驗研究所遭遇的困境，既有該領域起步較晚、知識積累有限的內(nèi)部原因，也與外部對其的認知和接受有關。

4.3 改進策略

首先，明確具身理論對于旅游體驗研究而言的范式意義。對旅游者具身體驗的關注發(fā)生于整體的旅游體驗理論發(fā)展和研究轉向之中，其理論意義需要在歷時性的學術脈絡中予以澄清。因此，迫切需要從范式演進的角度，厘清其與本真性、凝視等理論之間的關系，進而在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層面做出系統(tǒng)說明，推動后續(xù)實證研究的有效展開①具體內(nèi)容參見樊友猛等（2019）。。

其次，進一步加強和完善核心理論體系?；诩扔醒芯颗袛啵ㄒ姳?），“遭遇”（encounter）、“棲居”（dwelling）、“展演”（performance）和“實踐”（practice）等有望成為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的核心范疇。旅游遭遇是由一系列話語、實踐和行動者共同生產(chǎn)的流動事件(Gillen et al.,2019)，不僅涉及居民與游客等傳統(tǒng)的主體，還受到一系列物質(zhì)性因素的推動(Crouch et al.,2001)。行動主體的多元性，行動者之間關系的暫時性與偶然性，決定了旅游遭遇的豐富性和復雜性。Gillen等（2019）甚至認為：“遭遇是旅游體驗的生命線。”“棲居”源自海德格爾的討論，被視為人類在世存在的方式，沿此思路，Palmer（2017）提出旅游是一種特定的棲居類型，有助于個人思考、感受和理解“人之為人”這一永恒主題?！罢寡荨笔侵竿ㄟ^行動本身來實踐自我、證明自我，具有創(chuàng)造性而非再現(xiàn)世界（希南等，2015）。由是觀之，旅游是以身體作為手段，運用各種身體要素、動作和姿態(tài)實現(xiàn)更好生存的人的本性的過程（孫信茹等，2019）?！皩嵺`”概念擴充了旅游活動的內(nèi)涵（Marcelo，2016），將人們在旅游地的步行、騎行、潛水、攀巖、進食、睡眠甚至發(fā)呆等活動都包括在內(nèi)。從占用游客的時間比重及刺激游客獲得高峰體驗的可能性上看，這些活動逐漸超越了單純的觀光行為。綜上而言，“遭遇”描述了旅游行為的外向性，旅游者需要運用身體這個界面與景觀、他人甚至自我建立關系，展現(xiàn)的是“工具性身體”。而“棲居”則轉向人的內(nèi)在，將旅游體驗理解為人們在世存在的一種方式，強調(diào)的是“存在性身體”?！罢寡荨备拍钪荚谡f明具身行為所具有的類似于語言但又不局限于語言的表達性功能，強調(diào)的是“表達性身體”。所有的“實踐”都離不開旅游者的身體及其運動，與“具身行為”具有互文性，因此推動的是“主體性身體”的回歸。

表2 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的核心范疇及代表文獻

再次，加強跨學科滲透，推進中西方理論資源的會通。當前研究建立在西方的理論資源支撐之上，而東方世界具有一個別樣的身體觀。例如：在傳統(tǒng)中國人的感知進化中，視覺并不占有絕對優(yōu)勢，相反分別是耳和舌占優(yōu)居先，并最終確立味覺優(yōu)先的認知取向，形成中國特有的味覺思想世界（貢華南，2016），以“澄懷味象”為代表的傳統(tǒng)思想理念與西方興起的具身理論產(chǎn)生對話的可能。而且，古代經(jīng)典中頻現(xiàn)的“體道”“體仁”“體物”等詞匯標志中國人特有的身體經(jīng)驗方式與行為方式，形成“體認認知”傳統(tǒng)（李春青，2017），其與具身理論所強調(diào)的體驗、存在之領悟、默會認知等存在根本上的契合。我國研究者近期提出的“體性民族志”（彭兆榮，2014）與西方研究者主張的“感官民族志”（張連海，2015）之間的呼應即為一典型案例。有效吸收我國傳統(tǒng)理論資源對于推進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的縱深性及本土化有所助益。

最后，拓展和完善研究方法。認知科學和人工智能的發(fā)展為旅游具身體驗的實證研究提供了多樣化工具，如認知行為實驗、腦電技術、皮膚電解質(zhì)測試等已得到初步運用（馬天，2019），對具身體驗的神經(jīng)、心理機制進行了有效分析。其他學科理論，如時間地理學（Edensor，2010）、圖片啟發(fā)式訪談（Matteucci，2013）、多模態(tài)話語分析（張驍鳴，2016）等對于具身體驗外在表征的抓取和分析也體現(xiàn)出很大優(yōu)勢。同時也要看到，新技術的優(yōu)勢在于對社會行動的影像、軌跡等客觀數(shù)據(jù)的抓取，對于這些表征背后蘊含的意義及其闡釋仍離不開深入的質(zhì)性分析。只有將具身體驗的表征還原到其所依賴的具體情境之中，物理身體和社會身體之間復雜的作用機制才能更有效地揭示出來。

4.4 研究重點

為回應目前相關研究存在的系統(tǒng)性不強等問題，推動其范式意義的顯現(xiàn)，未來的研究議題需要進一步拓展和深化：

第一，不同旅游情境下具身體驗的類型和特征分析。如節(jié)事旅游中活動激發(fā)的狂歡體驗，宗教旅游中儀式引發(fā)的靜穆體驗，黑色旅游中的敬畏體驗，鄉(xiāng)村旅游中的新奇體驗與懷舊體驗，等等，這些不同體驗在身體的調(diào)動程度，情感能量的積累與釋放，以及感覺閾限的持續(xù)時間等方面各有特點。

第二，旅游者的身體實踐及其內(nèi)部效應研究。吉登斯（1998）明確指出：“身體不僅僅是我們‘擁有’的物理實體，它也是一個行動系統(tǒng)，一種實踐模式?！鄙眢w實踐構成了旅游者具身體驗的基礎，也是具身體驗的效應得以發(fā)揮的憑借。如從旅行方式的角度看，背包、徒步、騎行和自駕等人群已達到一定規(guī)模，足以標志特定的旅游類型，其根本原因或在于不同“身體技術”的運用和展現(xiàn)，因為“人首要的和最自然的技術對象與技術手段就是他的身體”（毛斯，2003）。進而言之，不同旅行方式所要求的身體技術各異，進一步推動了不同身體性文化資本的獲得，客觀上起到構筑群體壁壘和邊界的作用，有助于特定群體認同和亞文化的形成。

第三，具身范式下的景觀、吸引物和人地關系研究。旅游者的身體類似于細胞的質(zhì)膜，起到物質(zhì)交換、能量傳遞等作用。在這個連通內(nèi)外的界面，孕育出新型的人地關系議題。Seamon（1980）提出“身體芭蕾”與“地方芭蕾”概念，對人的身體姿勢和運動如何作用于時空常規(guī)進而影響地方性進行了探討，其與列斐伏爾節(jié)奏分析的理念不謀而合。列斐伏爾指出，節(jié)奏正是通過運動在時間和空間中誕生的，身體是節(jié)奏的總和（吳寧，2008）。日常生活就是人體、宇宙時空、文化、社會的節(jié)奏的交錯?！坝械胤?、時間和能量消費相互作用的地方，就有節(jié)奏”，節(jié)奏形塑對地方的體驗，并影響其物質(zhì)性的持續(xù)生成（Edensor，2010）。因此，作為空間的最小單位，人的身體及其具身實踐對于地方性的生產(chǎn)和建構起到極為重要的作用。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旅游吸引物超越于“地景”（landscape）的概念，表現(xiàn)出更多“感覺景觀”的特質(zhì)。

第四，具身認知觀下的旅游地營銷和游客管理研究。地方的感受性質(zhì)決定了旅游目的地形象生產(chǎn)、傳播和評價中游客身體的重要地位，但傳統(tǒng)的紙媒、電視廣告等作為單向度的“脫域”過程，容易將受眾的身體感知和情境因素過濾在外。新媒體、虛擬現(xiàn)實等的發(fā)展為現(xiàn)實空間和虛擬空間的相互貫穿提供了可能，并通過技術與感覺的連接營造出基于消費者身體的全息體驗。在此背景下，旅游目的地營銷需要考慮如何將旅游者的身體重新“嵌入”旅游情境之中。與之相關，對游客的管理與服務需要考慮到身體的本體地位，如流量控制不僅考慮環(huán)境生態(tài)承載力，還需考慮身體舒適度。對于旅游不文明行為的引導與管控也需要建立在游客具身欲求滿足的基礎之上。特別是在為老年人、兒童、殘障人士、肥胖者等弱勢群體提供良好旅行體驗方面，具身范式下的觀照可提供更多有益啟示。

旅游具身體驗概念以“身體”為起點，旨在強調(diào)“活生生的體驗”之中蘊含的人與環(huán)境之間的雙向互動關系：一方面，旅游者如何經(jīng)由“體物入微”的過程實現(xiàn)對環(huán)境的理解；另一方面，外界環(huán)境如何通過身體機制實現(xiàn)“緣身而現(xiàn)”。本文列示的研究重點正是在對這種雙向關系的考慮中進行的，其與具身范式、核心范疇、理論和方法一起構成了旅游具身體驗研究體系，如圖3所示。

圖3 旅游具身體驗研究體系

5 結語

本文從知識社會學的角度對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的發(fā)展歷程、知識分支和學術意義等方面做了盡可能全面的梳理與總結，同時對當前研究遭遇的困難與薄弱環(huán)節(jié)進行了客觀分析，在此基礎上對未來的努力方向與研究重點進行了展望。其中，對研究歷史三階段的劃定，對研究內(nèi)容兩維度、六領域的劃分，以及最終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系統(tǒng)框架的建立等，均為本文作者的首次嘗試。這些努力連同文中的關鍵引文、觀點評述和研究展望一起，旨在為相關研究者提供啟發(fā)，從而進一步強化旅游具身體驗研究的領域自覺與理論自覺。當然，雖有較為豐富的文獻支撐，囿于作者的理解能力和理論視野，一些認識可能有不當之處，也期待以此為契機推動更多的學術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