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魚
如果有一天,遇見了他的愛人,他會毫不猶豫伸出最柔軟的觸角,去觸碰她,接納她,守護(hù)她。
林知然是偶然見到了那個男生。
那日她途徑省博物館,抱著消遣的心態(tài)走了進(jìn)去。
博物館的展廳內(nèi),陳設(shè)著各個年代的藝術(shù)品,溫潤的光澤下,泛著一股陳舊的歷史感。她走馬觀花地看了一路,最終來到了擺放著鎮(zhèn)館之寶的展廳。
巨大的玻璃籠罩住那件展品,林知然沒戴眼鏡,看不太清,索性拿出手機(jī)打開相機(jī)仔細(xì)觀察。
忽而,一個厲聲喝住了她:“這里不能拍照!”
她愕然抬頭,隔著玻璃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個人,他穿著一身制服,邁著長腿朝這邊走了過來。朦朧的光線里,僅能捕捉到他半張精致的下頜。
她當(dāng)即慌了神,一顆心撲通狂跳,轉(zhuǎn)而落荒而逃……
當(dāng)夜,林知然腦海里反復(fù)交織著那張模糊的面孔,她打開手機(jī),發(fā)了一條微博。
“今天在博物館偶遇了一位小哥,有點(diǎn)兒像他?!?/p>
過了一會兒,有個陌生人私信她,問:“那個人是誰?”
她感到莫名其妙:“你是誰?”
“我是那個博物館小哥。所以……他是誰?”
他是肖頌。
大二那年,林知然因病休學(xué)。姐姐林間在山間的一座小鎮(zhèn)支教,說是風(fēng)景獨(dú)好,她當(dāng)日收拾了行李,搭著火車去了那座山間小鎮(zhèn)。
十八道蜿蜒山路,云霧繚繞的青山腳下是一座中學(xué)。林知然住進(jìn)了林間租住的閣樓上,推開斑駁的紅漆木窗,能夠看見學(xué)校雜草叢生的操場,一群高中生上體育課,頑劣的男生們在嬉笑吵鬧,唯獨(dú)一個身影顯得格格不入。
少年坐在銹跡斑斑的單杠上,雙腳隨意地晃蕩,山風(fēng)吹得他的校服鼓脹,遠(yuǎn)遠(yuǎn)地看像是揉進(jìn)碧色里的一抹藍(lán)。
他似是察覺到了她的注視,瞇著眼抬頭望過來,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
那是林知然第一次見到肖頌。少年的眉眼似是潑墨的山水畫,她驀地呼吸一窒,悄然無息地攏上了漆窗。
天色暗沉的時候,有人敲開了她的門。林知然揉著惺忪的睡眼,看見了一張神情寡淡的面孔。
兩人皆是一怔。
肖頌看著眼前面容困倦的人,穿著一身裸粉的長裙,前領(lǐng)微微低落,露出一段光潔的鎖骨。他狀似淡漠的撇過頭:“林間叫你下來吃飯?!?/p>
他說著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欲言又止地說了一句:“你注意點(diǎn)形象?!?/p>
話音落地,少年旋即“咚咚咚”地踩著木梯下樓。
原本還泛著困的林知然頓時醒了神,她低眉看了看自己一身,好像并沒有什么不妥。
隨后好笑的搖頭,她是被這小孩給教訓(xùn)了嗎?
顯然,肖頌并不認(rèn)同“小孩”這個稱呼。
晚飯的時候,一場夏雨忽至,噼里啪啦的雨滴敲打著屋外搖曳的枇杷樹,頭頂生銹的老懸掛燈被風(fēng)吹得忽明忽暗。
肖頌起身去關(guān)窗戶的時候,林知然踢了踢林間的鞋,輕聲問:“嘿,姐,你怎么跟這小孩住一塊???”
林間瞅了肖頌一眼,屈著手掌放在嘴邊輕聲說:“這棟屋子是他家的。”
“那他家里人呢?”她愈發(fā)好奇了。
忽而,一抹陰影籠罩住她。
林知然微微抬眼,肖頌不知何時已經(jīng)到了眼前,他個子高,遮擋住大片黯淡的光。
隱隱爍爍的燈火映在他眼底,晦暗不明:“我不覺得暗地里打探別人的事很好玩?!?/p>
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語氣中卻透露出一股震懾人心的力量。
她愣怔著,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而對方僅留下了一個瀟灑的背影,林知然覺得面子上掛不住,舉著筷子“嘖”了一聲:“這小孩……”
哪知肖頌耳聰目明,轉(zhuǎn)頭瞪了她一眼:“我不是小孩!”那張臉神情冷若冰霜。
空氣霎時寂靜,她這下徹底被嚇住了,直到肖頌上了樓,她才齜牙咧嘴地對林間說:“這家伙這么酷的嗎?”
事后,通過林間的零星片語,她才了解了些肖頌的往事。他的母親早逝,父親工作繁忙,幾乎是到了沒人管的境地。
“他原本在省城讀書,是自己要求轉(zhuǎn)回白水鎮(zhèn)的?!?/p>
淡淡的夕陽下,林知然伸手去摘枇杷,林間說完,她的手明顯一頓,目光不覺望向二樓。
漆紅的木窗微微張開,折射出一絲暗黃的燈光,漫天暮色里,有鴿子撲棱著翅膀飛向天空。
她忽而對他產(chǎn)生一股好奇感。
夜色降臨,整座屋子被深沉的夜色浸染,僅有一盞暗黃的臺燈照亮?xí)郎系臐M沓畫紙。少年低頭認(rèn)真地描摹畫像,忽而傳來一陣敲門聲。
篤篤,篤篤。
肖頌微微皺起眉,林間不會晚上來打擾他,除非……
打開門,果然是林知然,她手上還提著一串橙黃的枇杷。
“你來干什么?”他有些不耐煩地問。
她卻直接無視了他這幅樣子,飛快地貓著身體穿過他臂彎下的空隙,竄進(jìn)了房內(nèi)。
林知然提著那串枇杷,笑著說:“給你送枇杷呀?!?/p>
旋即又認(rèn)真地審視了一番屋內(nèi),一張小木床,一個書柜,幾把椅子,床單和窗簾是簡單的灰白,映襯著腳底下褪了漆的紅地板。
“你這房間也太沒生氣了吧?”她踱著步子,像是沒話找話一樣,目光落在了書桌那沓畫紙上。
肖頌愣了愣,三作兩步地攔在她面前,他接過那串枇杷,說:“你可以走了?!?/p>
林知然眼底閃過一縷光,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大陸一般的問:“你喜歡畫畫?”
他感到有些苦惱:“好像,與你無關(guān)。”
一片光掠過他的身體,映亮出微微聳動的喉結(jié)。林知然的神情一凝,這人還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她也懶得再熱臉去貼冷屁股:“好,你忙?!?/p>
她轉(zhuǎn)身,倏然,背影淹沒在一片黑暗間。
燈光乍滅,是停電了。
她睖睜在原地,晚風(fēng)拂著漆窗吱呀作響,忽而,一只手拽住了她的手臂。寂靜的夜幕里,傳來急促的呼吸聲,那人手上的力度也漸漸加重了一些。
一股溫?zé)岬挠|感蔓延在手臂上,可以感受到他深深的恐慌。林知然反握住他的手,輕聲地說:“別怕?!?/p>
模糊的夜色里,他看不清她的臉,十指相握的觸感傳來,拂平了他心中的焦躁。
大約是過了一分鐘,燈騰地一亮,樓下傳來林間的吆喝聲:“剛剛電閘跳了?!?/p>
林知然看著他額頭上的汗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將手飛快地從她掌心抽出來:“你笑什么?”
“原來這么酷酷的小孩,也有害怕的時候啊。”她眼珠一轉(zhuǎn),好笑地打量著他。
肖頌撇過頭,不再直視她的目光,隱爍的燈光里,半邊臉紅艷欲滴。他啞著聲色,無力地反駁了一句:“才沒有?!?/p>
自那之后,肖頌對她的話好像多了起來。
說是養(yǎng)病,林知然倒一點(diǎn)不像得了病的樣子,每天閑來無事,四處亂竄。沒多久,整條老街的男女老少她都混了個臉熟。
西門常有老太太搬個小板凳坐在一起繡布鞋,林知然也跟著搬個小板凳坐過去,一邊跟老太太嘮嗑,一邊學(xué)著繡花邊。
肖頌好幾次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都能看到她。
迤邐的霞光里,她埋頭對付眼前的繡花,也不太會繡,那抿著嘴的樣子看起來很費(fèi)力。
肖頌覺得好笑,環(huán)抱著雙臂走過去,臉上卻依舊是淡漠著:“喂——”
她順著聲音抬頭,見是他,眉眼微微一彎,炫耀似的拿出手中的繡花鞋:“好看嗎?”
那樣子看起來像一只討巧的貓。
他感到心臟莫名的加速,卻是隨意的瞥了一眼七扭八歪的花邊:“丑死了?!?/p>
隨即一把拉起林知然:“回家了啦!”
夕陽西下,林知然踩著霞光跟在他身后,少年步履輕快,她卻不徐不疾地走著,不時跟路邊的人打打招呼,或者停下來摸摸路邊的小狗。
甚至,對水缸里的魚都產(chǎn)生了好奇。
肖頌一回頭,便見她兀自蹲在那里,盯著水缸里的魚。
他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走過去問:“你在干嘛?”
她神秘兮兮地對他做了個“噓”地手勢,指著魚缸:“你看?!?/p>
他挑了挑眉表示疑惑。
“它在吐泡泡唉?!?/p>
“……”這人別是個弱智吧?
那一路,是肖頌將她拉回去的,對于林知然旺盛的求知欲,他感到有些匪夷所思:“你怎么對什么都感興趣?”
林知然笑了笑,微揚(yáng)下頜:“只有熱愛生活,生活才會熱愛你啊?!?/p>
“發(fā)現(xiàn)細(xì)節(jié)的美才能治愈自己不是么?”
他愣了愣,想起她來這兒的目的:“你不像是有病的樣子?!?/p>
她又笑了,那笑聲聽起來有些悵然,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心病?!?/p>
她是個有往事的人。
林知然垂下眼眸,斂過一絲黯淡,繼而又說:“那你呢?肖頌?!?/p>
他微微張口,驀地噤了聲。
這一刻,黃昏凋落,遠(yuǎn)處的山峰隱匿進(jìn)一片青黑的夜幕里,形如他的心,墜入黑暗層疊的往事。
那晚他們并肩回到家,林間正站在枇杷樹下在暗自思索著什么。見到他們有說有笑地走進(jìn)來,林間面色復(fù)雜地喚了一聲:“該吃飯了?!?/p>
飯桌上,林間忽而向他們宣布了一個消息:“有個班的老師生病了,我去替他的課,晚上也要管著學(xué)生的晚自習(xí),這段時間會住在學(xué)校里。”
“是那個把班主任氣到中風(fēng)的班么?”肖頌淡淡地問。
林間一怔,不再說話,自顧自地扒拉著飯。
屋內(nèi)的懸掛燈隨風(fēng)搖蕩,林知然不由地望向窗外,想起這段時間聽到的傳聞。雖說這個小鎮(zhèn)像是個世外桃源,這所唯一的中學(xué)里的學(xué)生卻是出了名的兇悍、放蕩。
晚飯過后,洗碗時,她忽而問了林間一句:“你當(dāng)初說來支教兩年就走的,現(xiàn)在第三年了,你有什么打算?”
林間笑了笑:“不知道有什么打算?!?/p>
林知然抬了抬頭,看著她,那雙眉目間多了一絲滄桑:“我不覺得呆在這里是個好辦法?!?/p>
她有些疲憊地捏了捏眉心:“知然,讀書育人是我的使命,我想我應(yīng)該將他們指引上一條正確的路,就像肖頌一樣?!?/p>
談到肖頌,林知然的疑惑更深了:“你跟肖頌是什么關(guān)系?”
“我是受他父親之托?!绷珠g嘆了口氣:“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卻不愿意多花心思在學(xué)習(xí)上,或許他是想將自己困在這座鎮(zhèn)上……”
末了,她認(rèn)真地說:“這段時間,可能需要你照顧一下肖頌?!?/p>
她洗碗的手頓了頓,旋即眼底展開一縷笑意:“嗯,治愈自己的同時也去治愈他?!?/p>
林間住校后,原本冷清的閣樓變得更清凈了。
肖頌不太愛說話,更多的時候都是林知然在說,她講街角老太太們講的鄰間趣事,講隔壁鄰居那只大黃狗和小貍貓打架的場景。
肖頌只是隨意地應(yīng)承幾句,她都會笑得很開心,可他總覺得,透過那雙黑亮的眼,暗藏著更深層的落寞。
有時她會坐在門外,單手撐著臉,望著遠(yuǎn)處的青山發(fā)呆。
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繚繞的山霧籠罩青山,炙熱的煙霞綴滿天際,飛鳥掠過,像是一張美輪美奐的畫景。
他問她:“你在看什么?”
她笑著答:“看人間啊?!?/p>
他是個俗人,不懂她那虛無的境界,或許她是在捕捉人生的美好吧。
他臉上無由地蓄起一抹笑意,便連眼神也變得溫柔了。
天氣越來越冷,林知然開始期盼著初雪的到來。
一天晚上,她窩著被子看書,看著就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境,夢里的她一直在哭,夢里的那個人面無表情地甩開她的手,他說:“林知然,你能不能不要鬧了,我太累了?!?/p>
往事?lián)涿娑鴣恚龔膲糁畜@醒,眼前漆黑一片。窗外是朦朧的夜色,傳出淅淅索索的雪粒子聲響。
她抹黑去開燈,依舊一片黑。
是又停電了?她回過神,睜著眼在抽屜里摸蠟燭。
摁下打火機(jī),點(diǎn)燃蠟燭,她順著零星光線走出門,走到了肖頌的臥室門前。
叩叩,叩叩。沒人應(yīng)。
她嘗試去擰手柄,門靜然打開,一抹光線映入,照亮床上抱著被子瑟瑟發(fā)抖的身影。
林知然長吁一口氣,走過去,卻是笑著掀開肖頌的被子:“這么怕黑啊?!?/p>
驀地,她的手被他反扣住,他將額頭抵上去,乞求一般的語氣:“抓緊我?!绷种槐闶箘帕藥追?,像是要把自己的力量傳送給他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噼里啪啦地雪粒子聲停止了,寂靜的夜里,她的眉眼融進(jìn)一片模糊的光里,眼底的光絮像是明媚的星辰,只身劈開黯淡的夜幕。
肖頌漸漸冷靜下來,抬起頭,看見的是她沉浸在光暈中的面孔。
也不知是夜里人的情緒會變得脆弱,又或是她的出現(xiàn)粉碎了他心中的壁壘,他竟然開口訴說起以往的舊事了。
“我恨肖安,母親從ICU推出來的那天,他都沒能趕回來見她最后一面?!彼奈逯肝⑽⑶鷶n,全身漸漸顫抖起來,哽咽著聲色說:“那晚天太黑了,我看不清醫(yī)院的路,也看不清找媽媽的路?!?/p>
后來的事,他也記不太清了。好像是跟肖安大吵了一架,抱著母親的骨灰回到了白水鎮(zhèn)。
“我只想守護(hù)著她?!闭f到這里,他再也抑制不住喉間的哽塞,漸漸失聲痛哭起來。
屋外像是起風(fēng)了,林知然望著搖曳的樹影,深深嘆了口氣,無法想象這個少年內(nèi)心是藏著多么沉重的隱秘。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安慰道:“肖頌,都過去了?!?/p>
就像屋外的風(fēng),會停的。
那一年的冬天,是林知然未曾經(jīng)歷過的冬天。不像北城那樣凜冽的風(fēng)、狂妄的雪,而是滲透進(jìn)骨子里的濕冷與稀薄的雪粒。
她卻很開心,在冬至那天親手包了餃子給他們送去。當(dāng)她從袋子里拿出兩屜餃子時,肖頌卻忽而黑了臉,指著林間手中的那份問:“為什么她的比我的多?”
林知然茫然地望著兩盒餃子,問:“你平時比林間吃的少啊,我怕你吃不完?!?/p>
“誰說的,我要長身體。”肖頌嘟囔著,一臉不滿。
“行行行——”說著,林知然就拿過林間手中那屜餃子,交給了他:“那就委屈一下我們林老師,要給小朋友長身體?!?/p>
怎么像是在爭寵一樣?林間無奈一笑,妥協(xié)地接過小盒餃子。
而得寵的那人早已心滿意足地開懷大吃起來,眉梢間滿是笑意。
上課鈴過后,林知然收拾著餐盒,林間拿著課件正要去上課,驀地,停下腳步對她說了一句:“肖頌好像變了?!?/p>
“哪里變了?”她疑惑。
“愛笑了?!绷珠g笑了笑。
開春過后,萬物復(fù)蘇。
白水鎮(zhèn)上忽然來了一男一女,是一對鳥類學(xué)家,說要在鎮(zhèn)上居住一段時間。鎮(zhèn)上沒有旅館,只能借宿在居民家中,肖頌家偌大的樓房成為了他們的首選。
起初他們早出晚歸,時常看不到人影,空閑的時候,兩人會給他們普及鳥類相關(guān)的知識。肖頌沒什么興趣,倒是林知然,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
一個夜晚,又停電了。
林知然在客廳點(diǎn)燃了幾束蠟燭,提出一壺枇杷果酒,肖頌下來的時候,三個人在客廳聊得正開心。
他傍著林知然坐下,對面姓顧的男人還在說著:“藍(lán)耳翠鳥已經(jīng)面臨瀕危,我們這次來是想拍攝它們孵化雛鳥的過程…”
黯淡的燭火下,林知然似懂非懂地點(diǎn)頭:“顧哥,那是……翡翠鳥嗎?”
對方啜了一口枇杷酒:“是翡翠鳥類的一種。”
“那它是不是還有個別名,荊棘鳥?”她又問。
顧哥搖了搖頭,又皺了皺眉:“你說的是南美的刺鳥吧?”
見她這樣問,顧哥身邊的女人像是明白了什么,她拍了拍顧哥的肩膀:“南美是有種翡翠鳥,叫做荊棘鳥,小姑娘都是喜歡浪漫的,大概是在書上看到的吧?”
“傳說中,世界上有一種鳥,一生只歌唱一次。它的歌聲委婉動聽,萬物之中無可比擬,自離巢的那一刻,它就在尋找著,不眠不休,只為尋找那棵屬于它的荊棘樹?!?/p>
那女人笑了笑:“有人將它形容為愛情?!?/p>
顧哥一聽,笑道:“你們女人,就喜歡把這種傳說當(dāng)真?!?/p>
林知然也跟著笑,她啜了一口杯子里的枇杷酒,目光卻望向窗外搖曳的樹影。她記得,這個傳說是那個人告訴她的,那時她還天真地以為他是她一生追尋的那棵荊棘樹。
她笑著笑著,垂下了眼,眼角泛出了一滴淚。一片燭火搖曳生輝,肖頌轉(zhuǎn)頭,就看見她眼底隱匿的淚光。
那晚她喝了許多枇杷釀,明明是沒什么度數(shù)的,她卻是醉了。
凌晨時分,肖頌將她扶上閣樓,她東倒西歪地癱在床上,趁著醉意竟蒙頭痛哭起來,這一哭,像是要將所有的不甘與難過都宣泄出來。
肖頌站在旁邊一時變得手足無措了。過了一會兒,他怕她蒙壞了,伸手去扯她的被子:“別哭了。”
被子拂開,露出一張滿是淚水的臉,林知然隨手拽住他的衣袖,吸著鼻子說:“你這個騙子,你說過要做我的荊棘樹的。”
那樣子,分明是不清醒了。
肖頌無奈,想掙脫這個醉鬼的手,她卻不依,一使勁,他一個趔趄倒了下去。
溫?zé)岬暮粑鼡錇⒃谒樕?,觸電一般的酥麻感,燭光朦朧地映在她臉上,像是一場恍惚的夢境。
忽而,他輕輕吻了過去。
如同夜空璀璨的煙火,轟然炸裂在心底。林知然愣怔著,像是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秒,直到肖頌慌張離開后,她才反應(yīng)過來。
她摸著被他吻過的額頭,一顆心狂跳不已,就像是煙火過后彌留的熱度,纏綿滾燙。
自那之后,肖頌忽而變了。
他不再是渾渾噩噩的樣子,成為了整個年級讀書最用功的學(xué)生。
林間驚異于他的改變,暗暗觀察他。有一次,他在圖書館遇見肖頌,他在認(rèn)真地讀著一本名為《荊棘鳥》的書。林間皺了皺眉,想起曾偶然瞥見過肖頌的草稿紙上一行字:我愿成為保護(hù)你的荊棘樹。
她將心底的疑惑告訴了林知然。
那會兒林知然正在喝水,連著嗆了好幾口,逃避著不回答她的問題。
直到后來煙火會的那天,林間撞見了煙火下相擁的身影,她才陡然明白了什么。
那晚林知然回去后,看到了在房門外的林間,她半倚在門外,欲言又止:“知然,你和肖頌……事情好像朝我們不可預(yù)料的方向發(fā)展了?!?/p>
她知道她在說什么。
走進(jìn)屋,打開燈,過了一會兒,她才說:“我下個月就要走了?!?/p>
“我不是在趕你?!绷珠g訝然。
“我知道——”她抬眼:“是我不想再重蹈覆轍了?!?/p>
她指的是上一段感情。林間了然,也就是說,她算是……動了心?
這個問題她沒能問出口,她捏了捏眉心,許久,才說:“可是,知然,你不能現(xiàn)在說明白?!?/p>
林知然知道林間在顧慮什么,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在離開的前夜,新聞報道夜晚有流星,她跟肖頌爬上屋頂,等流星的時候,她忽然摸著肖頌的頭說:“小孩,等你考來北城啊?!?/p>
他別開頭,嘟囔著:“我說了我不是小孩,你也就比我大兩歲而已?!?/p>
林知然笑了笑:“那,等你啦?!?/p>
這個等字,說得意味不明,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給它賦上了另一層深意。
那一夜,他們沒有等來流星。
晚風(fēng)徐徐,肖頌望著天空,忽而感到肩頭一沉。
這人竟迷迷糊糊地要睡了。他好笑地望著她恬靜的面容,內(nèi)心涌出一股充盈的滿足感。
他忽而想起那本書上的一段話,那個鳥類學(xué)家沒有講完的一段話:
荊棘鳥在荊棘中放聲歌唱,至長至銳的尖刺穿透了他的身軀,生命將盡,它超脫了痛苦,盡情歡唱,那甜美的歌聲連云雀夜鶯都難以企及……
“因為唯有歷經(jīng)磨難苦楚,方能得到最美好的事物?!?/p>
他從來以為自己歷經(jīng)苦楚,身后空無一人,可現(xiàn)如今——
他望向漫天星辰,啞著聲色低喃:“我遇到了最美好的人了。”
“那后來呢?”
一家咖啡店內(nèi),林知然與一個男人面面相對——是那個博物館小哥。
她沒想到,這個人會出來與她見面來聽這個故事。
她攪動著咖啡的手一頓,看著眼前與肖頌極其相似的男人,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少年悲傷的面孔,她垂下眼,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他應(yīng)該是恨我的吧。”
后來她再次去白水鎮(zhèn),是肖頌高考之后,他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并將志愿投向了北城的高校。
那時肖頌興奮地抱住她,并不著痕跡地表露了久藏的心意,卻被她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了。
閣樓黯淡的燈光中,肖頌?zāi)樕系男σ怫畷r凝固。
她輕輕地推開他,滿含歉意地說:“對不起,肖頌。原本我早就想跟你說清楚,高考在即,又怕影響到你……你還小,你也許不明白真正的感情是什么……”
她思緒凌亂,自己也不清楚在說些什么。
遽然,他打斷了她:“知然!”他慢慢地握住她的手:“我曾經(jīng)痛失過很多,我以為這輩子都無法釋懷,甚至想要自暴自棄地過完一生?!?/p>
“是你救贖了我?!?/p>
“你總是把我當(dāng)做小孩,可對待感情,我從來都是認(rèn)真的,我知道你有顧慮,但是……”
“你不明白的——”望著他真摯的眼神,林知然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的那段感情,是姐弟戀?!?/p>
她垂下眼:“我和他在很多人眼里是神仙眷侶,父母看好的一對,可最后呢?”往事襲來,像是掀開層層血淋淋的傷疤。她諷刺的笑:“我不想再重蹈覆轍了,那樣的痛,我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了?!?/p>
這一夜,窗外風(fēng)聲肆虐,窗內(nèi)的人眼底悲傷漸涌,他啞著聲問:“那你憑什么斷定我會像他一樣?”
那個問題,林知然沒有回答,面對肖頌,她說不出太過傷人的話。
她是懦弱的,逃避著無法回答那個問題,在第二天的清晨干脆選擇了不告而別。
可是林知然沒想到——
“他出了事?!?/p>
寂靜的咖啡館內(nèi),悅耳的音樂纏繞在耳邊。男人顯然一怔,看著她緩緩將臉放在掌心,悶著聲音說:“他為了去火車站追我,借了鄰居的摩托車,在山路上出了車禍?!?/p>
林知然還記得,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在火車上像是發(fā)瘋了一般拉住工作人員的衣服,不斷地問:“什么時候停車,什么時候才能停車???”
那一刻,崩潰與無望通通襲來,她嘶啞著聲音蹲下來,淚水砸落在地上開成了花。
“所以……你有對他動過心嗎?”男人攪動著咖啡,斟酌再三的問。
咖啡館的音樂忽而變了旋律。
林知然愕然抬頭,用手背擦掉眼角的一滴淚,恍惚間才明白,自己好像對這個陌生人說得太多了,她笑了笑:“感謝你能聽完這些故事,時間不晚了,我該回去了。”
她隨手揣起身邊的背包,慌亂地離開。
直到步入街上的人群里,她的一顆心才恍惚歸了位,她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似笑似哭地反問自己:“是曾動心過的吧?”
一個星期后,那個男人再次將林知然約了出來。
兩人相約在一個電影院見面,這是個私人影院,能夠根據(jù)顧客的喜好來選擇電影。
他選了一部1983年的老電影,名為《荊棘鳥》。
這一刻,林知然是訝然的,黑暗里,她認(rèn)真地審視著眼前這個男人的模樣,濃密的眉,高挺的鼻,無疑是與肖頌相似的。
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他不像肖頌寡淡的樣子,他穿著熨燙妥帖的西裝,眉眼堅毅成熟,眼角還有淡淡的刀痕。
整場電影下來,她看得心慌意亂。
直到電影臨近結(jié)束的時刻,男人忽而離開了,她悄然長舒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整個人忽而變得焦躁起來。
一片黑暗中,林知然不斷地回頭看向門口,一直沒有出現(xiàn)他的身影。
他去哪里了?他怎么還不來?他是丟下自己了嗎?各種紛亂的思緒襲來,她整個人心亂如麻。莫名地,林知然走出了房間。
她很少這樣慌亂失措,仿佛是回到了肖頌出事的那一天,她像個蒙頭蒼蠅胡亂地找著,末了,像是無望了一般,倚著墻壁漸漸蹲下來。
她忽而覺得有些可笑,怎么會這樣在意他呢?她將頭深深埋在臂彎內(nèi),腦子像是填滿了漿糊。
驀地,眼前出現(xiàn)了一雙鞋子,她緩緩地抬頭,看見了那張形似肖頌一般的面孔,他靜靜與她對視:“林小姐,你是在找我嗎?”
“又或者,你是害怕我消失嗎?”
林知然張了張口,喉間像是啞了聲,說不出話來。
許久,才聽見對面人的哼笑聲,他跟著蹲了下來,認(rèn)真地看著她:“林知然,你還是不肯直面自己內(nèi)心嗎?”
這一刻,猶如雪山崩塌,大片大片的冰雪澆灌,將她整個人淋濕了個透,她醍醐灌頂一般的喚了一聲:“肖頌?”
是了,她早該清楚的,哪有什么偶然,一切都是刻意謀劃。
這世界上哪會有這么相似的人,哪怕如今他的確不一樣了,可這雙如深海一般的眼,她是認(rèn)識的。
當(dāng)年他出事后,兩人再也沒了聯(lián)系,她也曾從林間口中得到過他的消息:“肖頌傷得很重,但好在沒有生命危險,大部分的傷都在臉上,他父親將他帶去國外了……”
她僵硬著臉,問:“你恨我嗎?”
肖頌卻是笑了,昏暗的燈光映在他臉上,笑意掩蓋了他眼角的傷痕,他說:“或許那一刻有過?!?/p>
“但是,心中有愛,又怎敢恨下去呢?”
就像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從死神的手下?lián)尰匾粭l命,凌晨時分,他被臉上正在愈合的傷疤疼醒,赫然睜眼,看見了肖安擔(dān)憂的眼神,月光透進(jìn)來,染白了他的鬢發(fā)。
那一刻,他忽而原諒了全世界。
曾經(jīng)那棵充滿尖刺的荊棘樹,為了所愛之人,軟化了荊棘,愿意去諒解全世界。
“知然,那你為什么不肯放過自己呢?”
回國后,肖頌悄然無息地來到了北城。
“我能夠理解你的心理負(fù)擔(dān),所以,我也沒有出現(xiàn)在你面前?!彼蝗ゴ驍_她,是希望她能靜下心來,正視這段感情。
只是這些年來,她還是畫地為牢,時常孤身一人,也沒有去接納全新的感情。
直到這次,她主動走進(jìn)了博物館……
夜色沉寂,長長的走廊內(nèi),僅有他們兩人面面相對。壁燈淺淡的光落在他眼底,泛著淡淡的藍(lán)。
他笑了笑:“你應(yīng)該早就知道我在博物館工作,所以這次你走進(jìn)來,我可以理解成你心里有我嗎?”
頃刻之間,仿若四海潮生。林知然的心好似被潮水淹沒。
的確,林間早就有意無意地透露過肖頌的行蹤,這些年來,她始終不敢踏出那一步,不僅僅是因為從前感情上的陰影,還有,是對肖頌的愧疚。
她垂下眼:“很多個晚上,我都在痛恨自己,如果當(dāng)初能夠直面自己的內(nèi)心,或許你也不會遭遇車禍?!?/p>
“肖頌,你說得對,這些年,我從來沒有放過自己?!?/p>
說著說著,她竟帶了些哽咽:“可是這一次,我想嘗試一下,放過自己,同時,學(xué)著去接納內(nèi)心。”
她還想說些什么,卻被他猛然打斷了:“我不怪你的?!?/p>
“我也想鄭重地告訴你,林知然,我跟別人不一樣,你之于我,從來都是珍重的。”
她微微抬眸,眼前人正看著她,他臉上帶著清淺的笑,含著釋然的溫柔,她的心霎時柔軟一片。
肖頌將手?jǐn)傞_在她面前,目光誠摯:“你可以放過自己,但拜托你一定不要放過我?!?/p>
這一刻,世界靜然,萬籟俱寂。她緩緩將手放在他的掌心,眉梢含著笑意:“好?!?/p>
“這一次,我不會放過你?!?/p>
傳聞世間有一種樹,生于蠻荒之上,扎于巖石之間。
有人提刀伐木,刮他、砍他、傷他。
他冷漠,他傷痕累累,他瘋狂生長。用至尖至銳的長刺去抵抗世界。
如果有一天,遇見了他的愛人,他會毫不猶豫伸出最柔軟的觸角,去觸碰她,接納她,守護(hù)她。
倘若你有幸遇見——
請你,一定,一定不要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