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馬

彭揚

在古老的大地上，奔騰的駿馬和悠長的歌謠是哈薩克人的一對翅膀。

——哈薩克游牧民族歌謠

地利達爾

我是一名薩滿巫師，今年87歲，雖然我的視力已經(jīng)減退，聽力近乎喪失，但關(guān)于阿克滕和火馬托爾根的故事，我多少知道一點。我家九代都是巫師，跟隨部落游牧在春夏變幻的山地和草場。我們給兄弟姐妹們看病、預(yù)測和算卦，也為降生的孩子和牛羊馬匹帶去祝福。在我和家人看來，生命同樣尊貴，都是天神賜給我們的禮物。

火馬托爾根出生的那天，我和阿克滕就在旁邊。當(dāng)時，我正在感受著自然神靈的造化，為新生的小馬潛心祈福，而將滿14歲的阿克滕則逃了射箭課，提前來馬圈看他的生日禮物。我看到不遠(yuǎn)處一團小小的火溫柔地落到草叢中，這是一匹渾身毛色棗紅的小馬。在小馬學(xué)習(xí)站立的幾個小時里，阿克滕屏息凝神，安靜地陪著它，像巖石雕刻出來的小男孩，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著這生命的奇跡。

當(dāng)小馬半歲大的時候，它的毛色已經(jīng)接近酒紅色，像絲綢一樣光滑、閃亮，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草原上的一顆紅寶石。阿克滕摸著小馬的鬃毛，說：“我就叫你托爾根吧。”那時候，阿克滕和小馬托爾根幾乎天天都待在一起。他們之間，似乎誰也離不開誰，有永遠(yuǎn)也說不完的話。

阿克滕覺得托爾根足夠強壯了，就給托爾根套上馬鞍，騎著它來到山林里的秘密王國。阿克滕介紹他的老朋友們給托爾根認(rèn)識——云杉樹上的雪雀、赤黃山巖中的塔里木兔、松軟針葉里的跳鼠，以及在草叢中怡然自得的盤羊……在黃昏籠罩下的無盡山影中，我聽到藍色的百靈鳥、金色的黃鸝鳥和雪一樣的白鸛環(huán)繞在阿克滕和托爾根的頭頂，吟唱天籟之音。

可以與動物說話，是阿克滕自小就具有的神通。阿克滕對著朗朗晴空模仿鳥鳴，鳥雀就落在他的肩頭;他對曠野高低呼喚，牛羊就圍在他的身旁;如果他愿意，洗澡的時候斑斕的蝴蝶也能伴隨水花飛舞。我不得不說，這是一種令人驚嘆的能力，天神的寵兒阿克滕也因此多了不少動物家人。在這些家人中，最讓他自豪的，就是與他朝夕相伴的托爾根。

然而，阿克滕畢竟是部落首領(lǐng)巴特爾汗的長子，阿克滕駕馭駿馬、學(xué)習(xí)射箭、練習(xí)摔跤，都是為了有一天能跟父親一樣，在肩上扛起一座山，成為給部落帶來庇護的領(lǐng)袖。至少巴特爾汗是這么想的?？墒牵⒖穗闹鞠虿⒉皇钱?dāng)一座山，他想當(dāng)一匹馬，和托爾根一樣自由馳騁在藍天下。

巴特爾汗看到阿克滕騎著托爾根整日流連山林，便對妻子阿娜爾汗說：“這孩子極具天賦，但是少了一點什么?！卑⒛葼柡拐f：“別太著急了，他還只是個孩子?！钡⒖穗栏赣H指的是什么——勇敢。對于勇敢，他有自己的看法：勇敢不是只能表現(xiàn)在領(lǐng)兵打仗上，向大自然證明人的無所不能，也是一種勇敢。他心想，總有一天自己要證明給巴特爾汗看。

那時，阿克滕和托爾根都年幼，不知道向大自然證明人的無所不能意味著什么。我的心因此蒙上沙塵，這是一種巫靈的預(yù)感，未來的日子就像雪山的山峰一樣白凈，但是一團積聚著暴雨和雷電的烏云已經(jīng)悄然移至。

江布爾拜

我，江布爾拜，一個廚子，我為首領(lǐng)巴特爾汗一家和部落的戰(zhàn)士們掌勺已經(jīng)超過十年，關(guān)于阿克滕和火馬托爾根的故事，我知道的并不比別人少。篝火上的鐵爐冒著青色炊煙，旁邊釀著駱駝奶酒，迷蒙的草原上，阿克滕就騎著托爾根在我的眼中跑向遠(yuǎn)方。我總是一邊拿著細(xì)長鐵勺攪動手抓羊肉的白湯，一邊想，這就是個駕馭風(fēng)的少年呀。

恐怕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到底是哪天阿克滕說自己交到了新朋友。據(jù)他說，這位新朋友身披黑夜一般的獸皮，只在山林中現(xiàn)身，自稱是山神的使者。我不相信這位可疑的“神使”，如果他果真是神的使節(jié)，他為什么不與偉大的巴特爾汗對話，甚至連巫師地利達爾都對此毫無察覺呢？

有次我為了烹制奶茶到山坡西面摘丁香花，您猜我看到了什么——幾個鬼鬼祟祟的外部落人，他們像偷竊中的老鼠一樣左顧右盼，騎著幾匹干瘦的灰馬，其中一匹的馬鞍旁，正掛著一條漆黑的獸皮。

這引起了我的懷疑。

這些人的部落在北面，但一直眼饞我們領(lǐng)地里茂盛的草場和肥美的牛羊，想要據(jù)為己有。仗是打過幾次的，但巴特爾汗帶領(lǐng)我們族里英勇的戰(zhàn)士一次次讓他們潰不成軍。這不可能是巧合，這幾只詭計多端的“鬣狗”一定在密謀什么。

直到有一天，阿克滕的一句話印證了我的猜疑。那天，他牽著托爾根正向南面走。南面盡是荒山峭壁，地勢陡峭，歷來是兒童禁地，可阿克滕一臉無畏，還帶著一種隱秘的快樂。我問他：“你要去哪兒？”阿克滕回答道：“我跟山神的使者有個約定，我要騎著托爾根爬到南山之巔，他就會送給我勇者之劍，到時我要拿著這把劍去見父親。”

南山之巔是極其險惡之地，別說是孩子，就連大人也沒誰能登得上。我立即制止了阿克滕，但他并不聽我的勸告，反而像只松鼠，靈活地跳上托爾根的馬背，對我頑皮地吹了聲口哨，就往南方去了。

這下我可算是知道了，慫恿阿克滕去南山之巔的“神使”就是外部落人。他們的目的，是想讓我們的部落后繼無人，再趁虛而入。

我把手里的切瓜刀重重砍在砧板上，趕緊去見巴特爾汗。我們令人尊敬的領(lǐng)袖聽聞，話都來不及說，就縱身跳上他高大的白色駿馬，疾馳前往南山之巔了。我回到燒爐前，坐立難安，實在放心不下，便也騎上馬，朝著阿克滕離開的方向跑去。

在南山之巔的不遠(yuǎn)處，我看見了阿克滕。他正騎著托爾根越過半山腰，艱難地朝著陡峭的山地攀行。一般的馬早就知難而退了，可托爾根的眼里似乎有種無法摧毀的信念，它忠實于主人的期望，正在超越自己的不可能。就在這時，我又一次看到了外部落人，他們在更高的地方向下推動幾塊巨石。我大聲朝阿克滕喊叫，希望他馬勒前蹄、迷途知返，但無論我叫的聲音有多大，山谷里炎熱的疾風(fēng)很快就讓我的聲音消失得無影無蹤。

巨石就是在這個時候轟隆下落的，它們帶來地動天搖的震蕩，山仿佛就要塌了。阿克滕和托爾根顯然已經(jīng)見識了自然的力量，前一刻還把大自然踩在腳下，而下一刻他們就不得不俯首稱臣，甚至獻出生命。托爾根和背上的阿克滕一樣驚慌失措，它原地抬起前蹄，發(fā)出一陣陣驚恐的長嘯。

最大的一塊山石眼看就要撞向他們。

就在這時，巴特爾汗駕馭白馬，幾乎用盡所有力氣，將托爾根向前一推。托爾根似乎從極度的恐懼中回過神，它帶著阿克滕跑向峭壁旁一塊小小的空地。但即使這里，也仍然難逃碎石的覆蓋。托爾根眼看山石像鋒利的刀雨撲面而來，它沒有任何猶豫，便擋在了摔倒在地的阿克滕身前，而巴特爾汗和他的白馬，此時已經(jīng)被最大的一塊山石撞進了深不見底的山谷。

阿克勒

阿克滕只有我一個弟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親密無間，關(guān)于我哥哥和火馬托爾根的故事，我知道很多不為人知的事。你見過一個人像一棵大樹那樣轟然倒下的樣子嗎？當(dāng)部落里的男人們把馬背上的阿克滕放在氈房里的床上時，我的哥哥就是這個樣子，他渾身上下傷痕累累，意識已經(jīng)喪失大半，像一片隨時都能被人踩碎的枯葉?？吹贸霭⒖穗鄣脜柡?，但他仍然喋喋不休地念叨著兩個名字——我們的父親巴特爾汗和他的愛馬托爾根。

哥哥當(dāng)時不知道，父親為了救他已經(jīng)葬身南山谷底，而托爾根，哦，可憐的托爾根，人們用了三匹馬才把它拖回部落，它的臉爛了一半，馬身多處被巨石刺穿，前后的馬蹄近乎折斷。我看到托爾根躺在阿克滕氈房外的草地上奄奄一息，鼻子里傳來脆弱的悶響，像是死神藏在云層里的雷霆。

多虧托爾根的保護，哥哥才沒有傷筋動骨，但托爾根卻讓自己的半只腳踏入了地府。部落里的獸醫(yī)為托爾根包扎好傷處，無力地?fù)u搖頭，說：“這匹馬沒救了，還是讓我給它個痛快吧?！闭f著，獸醫(yī)拿出一把刀。但母親攔住了他：“這是阿克滕的馬，應(yīng)該讓他自己做決定?！?/p>

其實我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當(dāng)哥哥醒來，聽聞父親的死訊，錯過他的葬禮，目睹托爾根的慘狀，心里該多么悲痛。當(dāng)我攙扶他去看托爾根時，他睜大雙眼，頓時像沒了靈魂，猛地坐在地上。我喚了他很久，他才回過神。哥哥濕著眼眶對我說：“無論如何不能殺托爾根，要讓它站起來，要讓它活?！?/p>

哥哥只說了這句，便再也不說話。第二天，他一個人去了山林，住進一座荒廢已久的木屋。母親也好，我也好，誰也沒法勸他回家。江布爾拜做好的飯，只好由我每天送給哥哥。每當(dāng)把飯菜放到木屋前長滿青色藤蔓的桌子上，我都不寒而栗。哥哥孤身坐在房間里，一言不發(fā)，屋頂上站滿黑色的寒鴉，暗紫色的野狐貍盤踞在木屋的不遠(yuǎn)處，在更遠(yuǎn)的地方，我還能看到游移不定的灰色狼影。我明白，這是哥哥給自己的牢房。

實際上，我說的一個人像一棵大樹般倒下，就是這樣的場景。

既然哥哥留下了那句話，獸醫(yī)只得硬著頭皮醫(yī)治托爾根。起初，一切進展艱難，他也不抱任何希望，每天反而是他，累得像匹死馬。漸漸地卻有了轉(zhuǎn)機。獸醫(yī)發(fā)現(xiàn)，托爾根有種罕見的意志力，它像是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緊緊咬住生命不肯放棄，有些致命的傷口竟然在這種意志力的作用下慢慢愈合。

獸醫(yī)更新了草藥的配方，把給人用的傷藥涂到馬身上，托爾根好得更快了。又過了一段時間，托爾根的馬蹄微微顫抖著，馬鼻子使勁呼著氣，它用力蹬著草地，竟然站起來了。獸醫(yī)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難以置信地?fù)u著頭說：“天神保佑，天神保佑?。　?/p>

我本想把這個驚喜告訴母親，可一走進氈房，我就看到她的臉上愁容滿面。我知道原因。外部落人的陰謀得逞了，此刻，他們正準(zhǔn)備在我們部落最悲傷的時刻發(fā)起進攻，一舉拿下他們垂涎已久的草原。幾天前，有人在深夜給母親報信的時候，我并沒睡著。

氈房外，部落的戰(zhàn)士們已經(jīng)開始在盛開著風(fēng)信子的草地上操練備戰(zhàn)。這時候，我聽到托爾根的聲音出現(xiàn)在那片花叢中。我跑過去撥開長草，看見托爾根走得不平不穩(wěn)，但是氣勢卻不輸給任何一匹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駿馬。我看到它咬住一條部落的戰(zhàn)旗，甩在自己的背上，它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跑向了哥哥所在的山林。

“托爾根，快回來，你的傷才剛剛好?！蔽液魡局@匹紅色云霞般的奇跡之馬。但托爾根頭也不回，只是在奔騰。我知道它要去哪，便也騎上我的黃馬追隨而去。在山林的木屋前，我看到哥哥和托爾根相遇的場面：哥哥終于走出木屋，臉上帶著欣喜和渴望，他一邊撫摸傷疤叢生的托爾根，一邊牢牢抓住它背上的戰(zhàn)旗，雙眼流下淚水，他反復(fù)地說：“好樣的，托爾根，好樣的……”

阿勒帕穆斯

我的名字，在哈薩克語里是威武強壯的意思，我不懂那些風(fēng)花雪月，只懂領(lǐng)兵打仗。大碗大碗的馬奶酒，我一個人可以喝倒一百個。我訓(xùn)練著部落里最強悍的男人們，是尊敬的巴特爾汗生前最信任的戰(zhàn)士。關(guān)于阿克滕和火馬托爾根的故事，我當(dāng)然知道不少。

要說我這一輩子有哪天最高興，我一定會說，是阿克滕回來的那一天。老實說，我對阿克滕有過偏見，因為他整日生活在夢幻的動物王國中，少了幾分巴特爾汗的英勇，他不喜歡打仗，至少沒有巴特爾汗喜歡。但這次他是被自己的愛馬托爾根帶回來的，誰都沒想到，說服阿克滕的竟是一匹馬。我看到他牽著托爾根走回部落，從頭到腳煥然一新，英姿颯爽，眼神里有某種無法磨滅的火光，讓我想起年輕時的巴特爾汗。

外部落人的進攻在即，阿克滕比任何一個戰(zhàn)士都勤于訓(xùn)練。他坐在劇烈震蕩的馬背上把一支支的長箭射向靶心;他斜掛在馬的身側(cè)用單刃彎刀讓木頭人偶頭頂?shù)奶O果飛快地變成兩半;他模仿奇異的鳥鳴，百鳥就環(huán)繞在他的左右，像是一支雷厲風(fēng)行的飛行兵隊伍，所向披靡地沖向藍紫色的天邊……

阿克滕正在用盡全力找回所有失去的時間。他一夜之間長大，把巴特爾汗肩上的大山扛在自己的身上。巴特爾汗所守護的草原、視若兄弟的族人，阿克滕覺得無論哪一個，都像天山上的雪蓮花，神圣而不可侵犯。

托爾根在馬群中也逐漸出類拔萃。一般的馬都怕火，但托爾根不怕，它的身上雖然滿是疤痕，但那紅色的皮毛依舊像一團火焰。托爾根熟悉一切屬于馬的戰(zhàn)術(shù)，甚至還能將火圈套在身上疾馳，只要阿克滕吹一聲口哨，它就會無所畏懼地向前沖鋒。

我記得我經(jīng)歷過的每一個戰(zhàn)場，而對抗外部落人的這次更是讓我永生難忘。戰(zhàn)爭總是從彌漫的濃煙開始的。我們的戰(zhàn)士駕馭各自的駿馬奔跑在遼闊的草原上。在四起的煙火中，敵人被我們的箭射中，從馬背栽倒下去。阿克滕和托爾根跑在最前面，他們像是一只金色的號角，帶領(lǐng)戰(zhàn)士們將敵人一路趕進沒有出口的山谷。

然而，經(jīng)驗告訴我，如此輕易的取勝該讓人倍加小心。我向阿克滕示意，并讓所有人停在山谷中心。沒過多久，我們的頭頂開始有了響動。當(dāng)我抬起頭，我發(fā)現(xiàn)藏在山上的外部落人正想去推他們早已為我們準(zhǔn)備的“死亡巨石”。

“同一塊石頭，不會再絆倒我們第二次。”阿克滕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說完這句話，他便騎著托爾根沖向了巨石即將松動的山腰處。他一邊快馬加鞭，一邊從口中傳出奇異的音響。剎那間，成群的蒼鷹和禿鷲飛向外部落人，樹叢還竄出了一只只野狼，嚇得不少敵人四散而逃。

阿克滕和掛著火圈的托爾根像一顆正在劇烈燃燒的紅色彗星，所到之處都是敵方戰(zhàn)馬驚恐的嘶鳴和逃亡的蹄聲，敵人們有的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有的則被甩進山崖。阿克滕仿佛也是一團火，托爾根帶著他奔跳在陡峭的山地間，向藏在山腰巨石縫隙里的敵方首領(lǐng)阿古拉跑去。

阿古拉見狀不妙，準(zhǔn)備抄小路逃走。但他剛剛走到路口，阿克滕便擋在他的面前。阿古拉身材魁梧，比阿克滕高大許多，但阿克滕絲毫沒有畏懼。他跳下馬，拿起彎刀，沖向阿古拉。阿克滕畢竟還是孩子，論格斗技巧和刀法，他都不是阿古拉的對手。但是，他有阿古拉所沒有的智慧。

阿克滕模仿鳥鳴，五顏六色的小鳥就成群結(jié)隊地飛向阿古拉。小鳥們啄著阿古拉的眼睛和雙臂。趁阿古拉疏于防備，阿克滕吹了聲口哨，托爾根發(fā)出一陣長長的嘶鳴，便向阿古拉撞過去。

然而，阿古拉實在太壯了，在懸崖的邊際，他像鐵墩子一樣牢牢站住，用他罕見驚人的力量對抗住了托爾根。我聽見阿克滕大聲呼喊巴特爾汗的名字，然后像一只小而重的拳頭，沖向阿古拉。阿古拉的腳終于松動了，懸崖邊的石塊開始出現(xiàn)了裂痕。咔嚓一聲，阿古拉就掉了下去。

幾乎是在同一個瞬間，阿古拉用手中的一支長箭狠狠地插向阿克滕。阿克滕和身后數(shù)不清的彩虹一般的飛鳥，便跟著敵人一起墜入了深深的懸崖。

也許阿克滕不喜歡這個稱呼，可是我還是要說，阿克滕，火一樣的少年，部落里真正的男子漢，這是他成為“戰(zhàn)神”的加冕時刻。

葉里克別克

我是蒼茫草原上的游吟詩人，部落里的“阿肯”，我與詩歌和夢同行，我用嘹亮的歌聲向族人的歷史致敬，阿克滕小的時候最喜歡聽我在喀納斯湖畔的吟唱。冰藍色的湖水倒映著天空的影子，潔白的天鵝在湖面優(yōu)雅游行。我的琴，白蠟?zāi)镜那傧?，馬尾毛的琴弦，還有黃楊木的琴頭，那是巴特爾汗送給我的珍貴禮物。關(guān)于阿克滕和火馬托爾根的故事，我要唱給時間的長河聽。

阿克滕的犧牲讓整個部落陷入沉痛的悲哀，但最悲傷的，卻是火馬托爾根。托爾根卸下身上的火圈，圍著戰(zhàn)士們找回的沒有氣息的阿克滕，不住地小跑和長嘯，最后長跪在阿克滕身旁，誰也沒法讓它起身。

幾天后，阿克滕被葬在他心愛的山林。盛大的葬禮一結(jié)束，托爾根的鼻子就呼著白氣，辨別著某種它最熟悉的氣味。然后，它高高舉起前蹄，帶著悲傷的嘶鳴飛身越過馬圈的圍欄，朝阿克滕所在的地方跑去。

有個男人經(jīng)過我的身邊，拿起一條套馬繩想去追趕，但是阿勒帕穆斯制止了他。阿勒帕穆斯凝望著托爾根離去的方向，對套馬的男人說，讓托爾根去吧，世界上再沒有什么繩子能套住它。

很多年過去了，為了找尋靈感，我爬過雪山，走過草原，在寶石藍的湖泊邊停歇過，也在沙漠的綠洲中仰望過無盡的云天，但無論哪一次，當(dāng)我回到那片山林，托爾根都寸步不離地陪在阿克滕的身邊。它有時安靜地跪在墓碑前，有時起身吃幾口雜草。它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憤怒沒有悲傷，那里什么也沒有。

有一天，部落里的獵人發(fā)現(xiàn)托爾根像是睡著了，一動不動地靠在阿克滕的墓碑前。我的族人把托爾根和阿克滕葬在一起。而我，則把他們寫進我的歌。我知道，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成為這廣闊的天與地中最閃亮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