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俚曲集》校勘記

許睿

摘? 要：清代著名作家蒲松齡不僅寫下了舉世聞名的《聊齋志異》，而且還創(chuàng)作了具有普世價值的15種聊齋俚曲。三百年來，俚曲一直受到專家學者的普遍關注，取得了一系列高水平研究成果。版本目錄學家路大荒先生整理出版的《聊齋俚曲集》成為研究聊齋俚曲的珍貴資料。但是，由于主客觀原因，該俚曲集中還存在著增字致誤、諧音致誤、斷句失誤、筆下誤等問題，這給讀者準確理解文意造成了一定的困難。因此，對這些失誤進行系統(tǒng)梳理和詳細校勘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和借鑒價值。

關鍵詞：聊齋俚曲集;?？?近代漢語;蒲松齡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6-0-03

清代文學家蒲松齡除了《聊齋志異》之外，還創(chuàng)作了《聊齋俚曲》《聊齋文集》《聊齋詩集》等膾炙人口的作品，顯示出非凡的創(chuàng)作才華，其中《聊齋俚曲》更是影響深遠。自上個世紀以來，專家學者傾注了大量的心血對《聊齋俚曲》進行全面研究，路大荒先生更是歷盡辛苦整理出版了《聊齋俚曲集》。由于書寫、排版、傳播等方面的原因，路大荒先生整理出版的《聊齋俚曲集》在文字、詞匯、標點等方面還存在一些不足。對這些不足或者失誤進行梳理、?？?、訂正，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呈現作品的原貌，對讀者和研究者來說都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本文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蒲松齡集·聊齋俚曲集》為研究對象，例句中所列數字為文集中所在的頁碼。

一、形似致誤

我們閱讀古籍時，有時候會因為字形相似而誤解原文之意，古代文獻中有許多因形似而誤寫的例子，如果按照字面理解文意，要么與整體意義不相契合，要么語焉不詳，不明其意，因此對字形的辨析?？本惋@得非常重要了。下面擇其部分分析《聊齋俚曲集》中因形似而致誤的例子。

1.《墻頭記》第二回，842頁：“每日窮的合那破八菓那似的，他那里的錢？”

按：“破八菓”不辭，應為“破八萬”，“菓”乃“萬”的繁體“萬”字之誤。破八萬（萬），形容非常窮困、破敗?！扒憽睘楣麑嵵x?！短接[》：“櫻桃為樹則多蔭，為菓則先熟?！?/p>

2.《磨難曲》第六回，1392頁：“叫官人你聽知，這回一跌六個字，明知

大坑望（往）里跳，世間那有這樣癡？”

按：“大坑”應為“火坑”，系形似而誤。語言中很少有“跳大坑”的說法，往往說“跳火坑”。比照同一個內容的不同版本可知應為“火坑”：《聊齋俚曲集·富貴神仙》第二回：“方娘子哭啼啼，教丈夫你聽知：這回一跌六個字，明知是火坑你就往里跳，那有為人這樣癡！”另外，盛偉編《蒲松齡全集》、蒲先明整理，鄒宗良校注的《聊齋俚曲集》均寫作“火坑”。

3.《磨難曲》第六回，1397頁：“方娘子說我已是出頭人面，我怕他怎的！”

按：“出頭人面”不辭，當為“出頭入面”，意為“出頭露面”?！叭恕毕怠叭搿敝`。北方官話聊泰小片中存在r、l不分的情況，ru讀為lu，降調，淄博方言恰在聊泰小片之內，因此與合口呼相拼時，普通話r大多讀l，如“如、入、褥、軟”等聲母為l，所以出現了開口呼前讀 r，合口呼前讀l的情況。由于r、l不分，口語中“出頭露面”讀為“出頭入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4.《磨難曲》第二十四回，1490頁：“他又揑算了揑算，說：‘今日申時就到。”

按：“揑算”當為“掐算”?！皳I算”不辭，“掐算”乃常用之詞，意為“用手指占卜或推算事情的吉兇、結果”。元代王曄《桃花女》楔子：“你且省煩惱，說你那小大哥的生年月日來，等我與他掐算者?！薄端疂G傳》第八十七回：“那兀顏延壽帶本部下二十來員牙將，一千披甲馬軍，用手掐算當日屬火，不從正南離位上來?！薄缎咽酪鼍墏鳌返诹换兀骸班嚻扬L掐算了一會，說道：‘你二人俱是金命，這五行里面，只喜相生，不喜相克?！?/p>

5.《增補幸云曲》第五回，1568頁：“牽著馬進門來，睜龍睛把頭抬，屋墻倒塌門窗壞，坑上少席三寸土，爐內無煙又無柴?！毕挛挠终f：“坑上沒有蘆席，周元拿了個桿草來鋪上，那萬歲渾衣欹倒?！?/p>

按：“坑”應為“炕”，“坑上少席”“坑上沒有蘆席”顯然語義不通?！翱由仙傧缤痢笔钦f炕上沒有席子，塵土也有三寸厚。又第十二回：“武宗爺笑顏生，你強他一丁丁，坑合蓆差一迷迷縫。”并誤。

6.《增補幸云曲》第九回，1592頁：“老虔婆心里乖，不重客只重財，低袖多捘拜兩拜。”

按：“多捘”應為“多梭”，即“哆嗦”?！皰摹币魖ùn，《說文解字》：“捘，推也?！薄岸鄴摹迸c文意不符?！岸嗨蟆痹谖墨I中也有用例：《醒世姻緣傳》第六十五回：“待要說你不是個人，你又斬眉多梭眼的說話吃飯?！钡诎耸兀骸八亟銡獾哪樕蠜]了血色，道象那西湖小說上畫的那個骷髏相兒一般，顫多梭的，問道：‘狄周是多咱另娶的媳婦呀？”

7.《增補幸云曲》第十二回，1600頁：“赤淌臉兒半欄腳，若在山溝頂蓆柵，你的生意比他興。”

按：“蓆柵”不辭，當為“蓆棚”。是用席子搭建的棚子或簡易房屋，也寫作“席棚”?！毒劳ㄑ浴返诙恚骸靶凶叨鄷r，看見一個婦人，走進一個席棚里面去了。”《兒女英雄傳》第十回：“我方才在馬圈里看見一輛席棚兒車，想來就是他娘兒兩個坐的?！薄豆賵霈F形記》第十四回：“電報發(fā)過，他老的煙癮亦已過足，先在岸灘上席棚底下擺設香案。”

二、諧音致誤

朱駿聲在《說文通訓定聲·自敘》中說：“天地間有形而后有聲，有形聲而后有意與事，四者，文字之體也，意之所通，而轉注起焉。聲之所比，而假借生焉，二者，文字之用也?！庇捎跐h字數量的限制，借音表義的現象在古漢語中是普遍存在的，因此小學學者往往采用因聲求義的方法考釋詞語。俚曲中也有一些借音表義的現象，對這些現象進行分析研究，找出本字，對讀者了解文本的原意有很大的幫助。

1.《墻頭記》第四回，854頁：“人見您弄的不精致，就說不是好兒郎，該您錢他也背了鞅?！?/p>

按：“鞅”當為“殃”，“背殃”即“遭殃”?！墩f文解字》：“鞅，頸靼也?！倍斡癫米ⅲ骸啊夺屆罚骸?，嬰也。喉下稱嬰。言嬰絡之也。按：劉與許合。杜云：‘在腹曰鞅?！薄镑薄钡脑缙谝馑际翘自隈R脖子或肚子上的皮帶，顯然用在此處與文意不符。《說文解字》：“殃，咎也。”段玉裁注：“殃，兇也?！眱醇礊牡?災難?？梢姟氨橱薄睉獮椤氨逞辍?。

2.《姑婦曲》第二段，874頁：“誰想越發(fā)利害了，一點兒不應心，就掘口邊說：‘俺娘說來，您婆婆宜量甚么好，不照著他，他就乍了毛?！钡谌?，881頁：“這個惡人好不謬，惹著盡自勾人受：漢子惹著他也掘，婆婆惹著他也咒?！薄洞缺返谒亩?，910頁：“四更盡五更初，炳之聽他罵趙姑，達合媽掘了個無其數?！?/p>

按：“掘”當為“啳”。啳（quán），今方言音讀為jué，罵。

3.《慈悲曲》第三段，907頁：“五更支使到日昏，飽飯何曾經一頓？吃畢了才把碗敦，叫他來刮那飯盆，你把天理全傷盡！”

按：“敦”應為“撴”。撴（dūn），重重地放下。

4.《蓬萊宴》第三回，1087頁：“把火吹，把火吹，一霎報了一頭灰。”《增補幸云曲》第十五回，1615頁：“沒有蓋子閉著口，暴上灰塵怎么頓茶？”

按：“報、暴”應該是“埲”。《廣韻》：“埲，塕埲，塵起?！薄都崱罚骸皥?，塵也?！眻?，古音běng，作品中寫作“報、暴”是因為方言音讀為bàng或者bào，發(fā)生了音轉之故。又如《醒世姻緣傳》第五回：“拿罩兒罩住，休要暴上土?！?/p>

三、疏忽致誤

由于年代久遠或者傳抄過程中的無意所為，俚曲中有一些文字出現了和文意不相符的失誤。

1.《墻頭記》第一回，831頁：“自家張大怪。是他今日他達待來，買了些東西等他，須是做的好才好?！?/p>

按：應為：“自家張大怪是也，今日他達待來”，“他”為“也”之誤，同時斷句有誤。

2.《墻頭記》第二回，842頁：“你還不快找也，看到別處著人哄去了?！?/p>

按：“也”文言色彩濃郁，用在此處與整體白話文風不相一致，應為“他”之誤。根據上文張大夫妻的對話可以看出“也”應為“他”：“李氏說誰說！每日窮的合那破八菓那似的，他那里的錢？張大說現成王銀匠來問他要火錢?！庇谑抢钍献審埓筅s緊去找王銀匠了解情況。

3.《墻頭記》第二回，844頁：“王銀匠到這邊，來找他要火錢，化錁兒欠下錢幾吊。銀子不曾使出去，必然埋在那墻間，他喜了寶貝才出見。體著咱哥家哄去，孝順他咱要當先?！?/p>

按：本部分內容的曲牌為“耍孩兒”，根據曲牌的曲律，耍孩兒一曲共有八句，除了四、七句不押韻之外，其余各句都押韻，“吊”恰在韻腳的位置，應為“串”之誤。

4.《富貴神仙》第十四回，1369頁：“張老爺合孟太太、奶奶，逐位敬酒?！?/p>

按：“孟太太、奶奶”當為“方太太、孟奶奶”?！陡毁F神仙》第一回交代說：“再說張鴻漸的夫人方氏，極齊整，又極聰明。”第九回里說：“官人說完，娘子尚未及言，只見一個小媳婦，進來行禮問安;又拿上一張小桌，酒飯齊到。官人便問這是誰。娘子開言，娘子開言：保兒媳婦孟娟娟?！庇纱丝芍?，張鴻漸的夫人姓方，兒媳婦姓孟，所以“孟太太”之說有誤。

5.《磨難曲》第六回，1392頁：“張官人接著金錢，越發(fā)悲慟。備上那驢。又說娘子呀！”

按：“金錢”應為“金釵”，上文：“我有紫金釵一對，或者還值幾兩銀，拿著救你窮途困。你只管脫身遠走，也不必掛念家門。”因此“接著金錢”應為“接著金釵”。

6.《磨難曲》第十回，1410頁：“誰知受罪人，啀哼到三年半！”

按：“三年半”當為“三更半”，“啀哼到三年半”不可思議。時間上根據上下文可知“三年半”之說也不確：上文第九回：“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咱在牢中已二年?！毕挛牡谑兀骸按罅R賊科，大罵賊科，送我監(jiān)中二年多?！庇纱丝芍?，實際在牢中才二年多。

7.《磨難曲》第十二回，1419頁：“十一月來難上難，河腹堅，日色冷慘慘，火爐不救寒?！?/p>

按：“河腹堅”語意不明，當為“河冰堅”?？甲C異文《富貴神仙》第五回：“十一月里難上難，河冰堅，日色冷慘慘，火爐不救寒。”可知“腹”為“冰”之誤。

8.《增補幸云曲》第五回，1572頁：“乍穿著尺頭不大緊，身下悶癢似蟲鉆，霎時拿把的通身汗?！?/p>

按：“身下悶癢”語義不通，應為“身上悶癢”。

四、斷句失誤

1.《磨難曲》第八回，1406頁：“他原來是施家大姑，名叫舜華，十七八歲還沒出嫁?！?/p>

按：本部分的唱腔是“耍孩兒”，根據句式和韻腳的要求是要押韻的，如《般涉調·哨遍·高祖還鄉(xiāng)》：“[耍孩兒]瞎王留引定火喬男婦，胡踢蹬吹笛擂鼓。見一颩人馬到莊門，匹頭里幾面旗舒。一面旗白胡闌套住個迎霜兔，一面旗紅曲連打著個畢月烏。一面旗雞學舞，一面旗狗生雙翅，一面旗蛇纏葫蘆?！毖骸皍”韻，而“他原來是施家大姑，名叫舜華，十七八歲還沒出嫁”的斷句不符合押韻的要求，所以正確的斷句應該是“他原來是施家，大姑名叫舜華，十七八歲還沒出嫁”，押“a”韻。

2.《增補幸云曲》第三回，1561頁：“江老爺差官往來常走，得罪著他，著叫俺有死無活！”

按：古漢語中“著”的用法比較復雜，“著叫俺”則語焉不詳，正確的斷句應該是“得罪著他著，叫俺有死無活”，“著”作助詞。

3.《增補幸云曲》第四回，1567頁：“萬歲聽說著，忙捻土焚香，望空禱告：小王有甚德能，敢勞仙女送水？”

按：“著”是個多音多義詞，“著（zhe）”作為句尾助詞，用在動詞之后，近代漢語中用例頗多，例如《兒女英雄傳》第三回：“他這一件事，我看著聽著，心里就不忍?！薄都t樓夢》第五十回：“如今稱五十兩銀子來，交給我收著。”《聊齋俚曲集·姑婦曲》第一回：“親戚朋友聽著，鄰舍百家看著，都說道這么個媳婦，就是那揚州的瓊花，真正是找遍天下無二朵！”但是“萬歲聽說著，忙捻土焚香”似乎沒有“萬歲聽說，著（zháo）忙捻土焚香”更為通順，更符合語法習慣，“著忙”古代在文獻中也是常用詞。諸如馮夢龍《醒世恒言·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張六嫂見說教養(yǎng)娘同去，心中著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誤大娘之事?！绷铦鞒酢抖膛陌阁@奇》第九卷：“鳳生聽見來得切近，方才著忙道：‘古怪！這聲音卻似竇家兄弟兩個?！薄段饔斡洝返诰攀兀骸袄涎溃骸闱夷?，明日就打到你了，一個個挨次兒打將來。八戒著忙道：‘后日就打到我老豬也！”《施公案》第一百二十一回：“大生一見朱氏，不住的著忙駭怕?！薄稘h語大詞典》收有“著忙”一詞，釋為“著慌;著急”。蒲先明整理，鄒宗良校注《聊齋俚曲集》斷作“萬歲聽說著忙，捻土焚香，望空禱告”，并誤。

五、增字致誤

早期的古籍是通過傳抄等方式流傳的，因而出現錯誤的幾率較高，有時會出現多出或遺漏文字的現象，這就給讀者準確理解文意造成了一定的困難。俚曲在傳抄過程中也有衍文現象存在。

1.《增補幸云曲》第十一回，1599頁：“佛動心出院門，小腳兒印香塵，更比月里嫦娥俊。聲聲環(huán)珮叮當當，從容款步擺繡羅裙，未曾過去香一陣。”

按：“步”為衍文?！翱畈綌[”語義不通?！翱顢[”為一常用詞，《西廂記》：“【勝葫蘆】我這里軟玉溫香抱滿懷。呀，阮肇到天臺。春至人間花弄色，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金瓶梅》第三十七回：“戰(zhàn)良久朦朧星眼，但動些兒麻上來;斗多時款擺纖腰，百戰(zhàn)百回挨不去?！薄鄂跸s艷史演義》第五章：“話說貂蟬款擺柳腰，輕移蓮步，行至廳上，眾官員一齊心蕩神移，目瞪口呆，詫為遇仙。”

2.《增補幸云曲》第十二回，1600頁：“自從你才出門，出狠心媽娘就打殺?！?/p>

按：“出狠心”無法理解，“出”字多余。

3.《增補幸云曲》第二十三回，1652頁：“王龍恐怕還輸了，手兒手兒好似打巡欄，條條路兒躊躕遍?！?/p>

按：“手兒手兒”重復，應為“手兒”。

4.《增補幸云曲》第二十五回，1663頁：“頭上戴著檐氈帽，腰束皮鞓帶一條根，自然長官何消問。”

按：帶子是一條或一根，無需說“一條根”，又根據韻腳所押之韻“en”可知：“一條根”中“條”為衍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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