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與人工的最佳平衡
——解讀京都威斯汀都酒店庭院景觀設計

黃 玄

日本酒店庭院是日本園林在現(xiàn)代都市景觀的重要應用，其設計理念和空間營造都有著獨特的日式園林魅力。文章以著名的京都威斯汀都酒店庭院為例，介紹了酒店內(nèi)兩座被納入京都文化財產(chǎn)（名勝）名錄的庭院——葵殿庭園和佳水園庭園，解讀造園手法、賞析四季景致、探索精細化管理體系，以此來分析日本山地賓館景觀如何將自然山林與都市生活相融合。這有助于對園林中“自然”與“人工”兩種關(guān)系的認知，避免將兩者割裂開來，從而打造因地制宜、巧奪天工、具有地域特色的景觀作品，取得“人工”與“自然”的最佳平衡。

日本園林；酒店景觀；庭院設計；造園手法

日本園林受中國園林影響頗深，它們一脈相承，卻又在歷史的長河中發(fā)展出各自獨特的風格。常有人將中日園林進行比較，認為日本園林是“自然中的人工”，中國園林是“人工中的自然”[1]，這種高度概括的結(jié)論在許多中日園林的案例中都能證實，但僅以此描述中日園林未免有失偏頗，京都威斯汀都酒店的庭院就將兩個特性巧妙結(jié)合，體現(xiàn)了園林中“自然”與“人工”的絕妙關(guān)系。

1. 位于京都華頂山的京都威斯汀都酒店（ 圖片來源：京都威斯汀都酒店官網(wǎng)）

2. 佳水園庭院入口

威斯汀都酒店（The Westin Miyako Kyoto）位于京都東山片區(qū)、南禪寺附近、華頂山后山腰上，擁有120多年的歷史，被譽為最能代表京都的酒店之一，包括英國女王、王子等眾多名士及國賓級人物都曾下榻于此（圖1），可一覽京都市內(nèi)外景色的地理位置，是著名建筑家村野藤吾設計建造的飯店。其比酒店歷史更悠久的日式庭院在如今發(fā)達而競爭激烈的京都旅游產(chǎn)業(yè)中占有一席之地，這里不僅是一個單純的酒店設施，還是京都市的古跡名勝。而酒店中與華頂山山林緊密相連的兩座京都市市級名勝庭園，更是在沉淀了百年之后歷久彌新，讓每位入住的旅客，都能透過這古樸的庭院揭開京都的神秘面紗，一睹“千年古都”的芳容。

1 傳承——都酒店庭院的歷史

京都威斯汀都酒店（簡稱都酒店）于明治23年（1890年）誕生，前身是為配合天皇等貴賓出席的琵琶湖疏水竣工會而開園的“吉水園”。都酒店保留了若干個古典庭園，其中以兩座備受業(yè)內(nèi)人士贊譽的、被納入京都文化財產(chǎn)（名勝）名錄的庭院——葵殿庭園、佳水園庭園最為著名。在經(jīng)歷過歲月的洗禮之后，兩座百年庭院仍能煥發(fā)光彩，并反映出日本最高造園水平，這離不開兩代造園大師的鬼斧神工與一個家族企業(yè)的工匠傳承。

1.1 兩代造園大師的鬼斧神工

葵殿庭園、佳水園庭園分別出自第七代小川治兵衛(wèi)及其兒子——小川保太郎（白楊）之手。第七代小川治兵衛(wèi)（1860～1933年），人們也稱他為“植治”，是日本明治時期最偉大的造園師之一，他在造園方面擁有深厚的造詣，東京的舊古河邸庭園、大阪的慶澤園和京都的平安神宮、無鄰庵庭園等國家指定名勝都是他的代表作[2]，對后來池泉庭園影響頗深。由植治擔當設計的葵殿庭園建造始于昭和8年（1933年），造園工作直到植治逝世前夕都還在進行，是他真正意義上的最后作品。佳水園庭園建造于大正15年（1926年），由第七代植治的兒子——小川保太郎（白楊）設計建造。白楊擅長于石造品的配置、置石等庭園中的石景創(chuàng)作，佳水園庭院在繼承了植治技術(shù)的同時，又洋溢著與其不同的白楊式庭園風格?？上У氖?，白楊英年早逝于庭園建成的昭和元年（1926年）。兩座庭院匯集了兩代人高超的造園技藝，同時也陪他們走過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歲月，因此更具有紀念意義。

1.2 一個家族企業(yè)的工匠傳承

“日本庭院是沒有完成時間的，因為庭園是有生命的。作為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時刻變化著的生命體——庭園，我們會將它的美不斷培育下去。為了永遠的平和，匠人的精神力與技藝的磨練也是永遠的?！?/p>

以上一段話摘自“植彌加藤造園株式會社”的經(jīng)營理念，該公司創(chuàng)業(yè)于嘉永元年（1848年）。自第一代（今第八代）的加藤吉兵衛(wèi)擔任大本山南禪寺的御用庭師以來，一直在京都洛東的鹿谷一帶從事造園工作，以“讓傳統(tǒng)的造園技法代代相傳、開拓創(chuàng)新”為使命。公司自平成25年（2013年）起，以保持都酒店庭園原風貌為目的，進行了包含筑山、園路等方面的庭園整體性修理，并從事庭院的養(yǎng)護打理工作。

日本屬于災害多發(fā)國家，植彌加藤公司運用傳統(tǒng)技法對寺院庭院、別莊庭院、公共庭院進行修繕及養(yǎng)護管理，參與神社、寺院的鎮(zhèn)守林的災后復舊、養(yǎng)護等工作。南禪寺、無鄰庵、對龍山莊等日本全國重點級文物保護單位都是他們所養(yǎng)護的庭院。一家擁有170年歷史的企業(yè)，養(yǎng)護著兩座120年的庭院，應該沒什么比這更能體現(xiàn)日本園林的匠心與傳承了，真正實現(xiàn)了精細化管理。正因有了他們的努力，都酒店的庭院才能在一個世紀之后仍以最佳狀態(tài)展示在游人面前。

2 自然中的人工——葵殿庭院

2.1 庭院與山林的完美結(jié)合

京都威斯汀都酒店位于華頂山后山腰上，可俯瞰京都古城，飽覽這座日本迷人古都的壯美景觀；而都酒店仿佛從大山里“長”出來的一般，與郁郁蔥蔥的山林融為一體，這樣的山地賓館營造無疑是對設計師的一次考驗，要處理好自然山林與都市生活的關(guān)系實屬不易。

葵殿庭院位于酒店南側(cè)的山林之間，是一座由三段瀑布構(gòu)成的雄偉回游式庭院，像是嵌在山林里的一顆明珠，不由心生向往。從山腰處拾級而上，漫步園中，徜徉山間，可靜靜享受自然的清新與愜意。沿著曲折的山路向上走，隱約聽到瀑布落水的聲音；一陣微風襲來，帶著流水與泥土的味道，三座形態(tài)各異的瀑布就展現(xiàn)在眼前，欣喜之情油然而生，這樣純粹的自然景象，讓人仿佛忘了自己還身處都市酒店里。

2.2 雖由人作，宛自天開

植治建造庭院的特點是把握自然風景主義的動向，并將典型的傳統(tǒng)技法融入其中[3]，能夠很好地處理瀑布與自然景觀的關(guān)系，使之和諧。植治將葵殿庭院中的水景與自然山地緊密結(jié)合，借自然之勢，從日本最大的淡水湖——琵琶湖引水入園，利用山勢高差做成形態(tài)奔放的瀑布、潺潺流動的跌水、靜謐平和的泉池，營造出多樣的水聲環(huán)境，將各種形態(tài)的“水”演繹得恰如其分，相似的手法在他另一作品——無鄰庵庭園中也有所體現(xiàn)[4]。植治將原始尺度的自然風景在庭院內(nèi)予以了再現(xiàn)，庭院內(nèi)的視覺與聽覺空間的尺度得以一致，可以更為自然地享受聲音所帶來的愉悅。

通過疊石控制水勢，在水池中設計堆砌層次分明的石頭，漂亮的條紋石、迷人的小石橋都很有分寸地布置于庭院中。庭院中一點點的“人工的痕跡”也被“藏”得很好，如在山路邊，有一處用竹子圍成的“矮盒子”，里面鋪面卵石，原是用來遮擋窨井蓋之用；一些竹木材料的坐凳、形似竹子的扶手、竹與樹枝扎成的擋墻，都與這自然山林融為一體，沒有一處讓人感覺突兀。

葵殿庭院將自然中的“人工感”降到最低，三座瀑布給人一種大自然鬼斧所為的錯覺，與《園冶》中“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理念不謀而合，它雖然只是一個小空間，但是內(nèi)含著聯(lián)系京都與滋賀的廣闊風景，表達了日本民族崇尚自然、順應自然的美學觀，雖身在都市之中，但卻對自然充滿向往，將都市生活融入山地林間，這也是現(xiàn)代人內(nèi)心的渴望。

3 人工中的自然——佳水園庭院

3.1 一幅立體的中國山水畫

佳水園庭院作為日式獨棟客房附屬庭院，位于酒店北側(cè)的山腰平地上（圖2）。佳水園庭院的入口是一扇被青苔覆蓋的古樸房門，踏上充滿歲月感的石臺階，映入眼簾的是右側(cè)巨大的裸露巖石，讓人驚嘆之余不由得想，這巨石是天然形成還是人工所為？佳水園庭院以古建圍合下的大面積砂石、草坪為主體，只有這塊山巖自原場地保留下來，成為庭院中心主景觀。設計師用植物、流水巧妙地在山石上作畫，鑿巖引水（圖3），相地栽樹?？茨巧綕九缘奈遽標?，好似黃山上的迎客松一般，歡迎著游客們的到來。整座山體采用日本園林的縮景手法，特意選擇了尺度較小的植物，利用近大遠小的原理，起到拉長視覺景深的作用，類似的做法在日本足立美術(shù)館的白砂青松庭也能看到；山體遵循“高遠”的畫理，適當留白，有懸崖峭壁，也有山谷溝壑，陽光下峰石肌理分明，遠遠望去像一幅立體的中國山水畫（圖4）。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有“日本庭院第一”稱號的足立美術(shù)館庭園，該庭園秉承的“庭園就是一幅畫”的創(chuàng)園理念與佳水園的“中國山水畫”不謀而合，以借景的方式將真山水借入園中，使整個庭園雖然看起來小巧玲瓏，但錯落有致、層次分明[5]。

這樣將自然的真山作為園子主體在日本園林中是較為少見的，佳水園庭院完美保留、展現(xiàn)了自然山石之美，并將坐觀式園林與回游式園林相結(jié)合，游人既可以坐在建筑里靜靜欣賞園內(nèi)風景，也可以沿著汀步走近山巖（圖5），一探造園師的鬼斧神工。細細觀賞這幅“立體山水畫”，每次都能給人帶來不同的感受。造園師白楊最擅長庭園中的石景創(chuàng)作，可以想象他當初在看到這樣一塊天然“寶石”時內(nèi)心的激動之情：在巖石中部鑿出一條蜿蜒的凹槽，引山上之水，形成細流，經(jīng)過嶙峋山石，流到巖石腳下“鋪”好的“河床”中，“河流”蜿蜒向下，深遠悠長，讓人看不到盡頭（圖6）；將大山大水微縮成景，細膩的流水與硬朗的石塊看似“性格迥異”，實則互為襯托、最是般配；再通過錦繡杜鵑、映山紅、五針松、黑松、苔蘚、蕨類等不同植物柔化山體表面，模仿自然巖壁景觀，豐富石體色彩，使其更具層次感。

3. 鑿巖形成的山澗成為山體的點睛之筆（林小峰 攝）

4. 佳水園庭院巨石主景觀像一幅立體的中國山水畫（林小峰 攝）

3.2 用人工手法營造自然意境

日本園林卓爾不群、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是吸引人的第一印象，而真正打動內(nèi)心的還要數(shù)它的極致做工與工匠精神。白楊用出神入化的園林技法將山石融入人工庭院中，營造出瀟灑、恬靜的自然景觀意境。庭院一側(cè)有一棵高約8 m、冠幅直徑約10 m的雞爪槭，春季青翠欲滴，秋季紅艷滿樹，展現(xiàn)出蓬勃的生命力，有一種純粹之美。這樣的雞爪槭在日本園林中經(jīng)?？梢砸姷剑枰酿B(yǎng)護、用心修剪才能形成這樣的美景。透過起居室潔凈的落地玻璃可清晰觀賞園內(nèi)景色，巨石在光影的勾勒下，巍峨挺拔，山石上的客房也成為畫面中的一景，給人“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的聯(lián)想（圖7）；起居室外還伸展出一個木平臺，可看作簡易的廣緣或月見臺，坐在這里，聽風鈴叮咚，賞四時美景，是繁忙都市生活與自在山石流水的對話，好不愜意！此情此景，表達了設計師對景物的深切感悟與再現(xiàn)能力，是能走進每位賞景人心里的桃花源。

1959年庭院中心復制了京都古剎醍醐寺三寶院里的白砂圖案，改造仍強調(diào)庭院中心的巨石，只是在場地中增加了形狀酷似日本清酒瓶子和瓶蓋的微型草坡，頗具現(xiàn)代感，賦予巖石中的流水一個新“源頭”，仿佛是酒瓶子打翻了而流出，而砂石、草坡也為園子增添了一層枯山水的園林色彩。佳水園將此酒瓶形態(tài)抽象成它特有的標志圖案，這個圖樣在佳水園入口、佳水園客房的鑰匙牌，甚至入戶地毯上都能看到，而圖樣上的“佳水園”三個字是由醍醐寺的住持大師麻生文雄所提。當旅客拿到這樣的鑰匙牌，住進這樣古色古香的客房，欣賞著窗外的庭院美景時，日式園林文化已經(jīng)潛移默化地對他產(chǎn)生影響。

4 結(jié)語

京都威斯汀都酒店的庭院雖咫尺天地，但意味無窮，能夠讓每位下榻于此的旅客感受到古城京都的文化與友好。庭院巧于因借，善于收納遠山近水，小中見大，將自然山林與都市生活相融合，在此能盡享春季的櫻花、夏季的杜鵑、秋季的槭樹、冬季的雪景，是日本山地賓館景觀的典型。

5. 佳水園庭院的汀步伸向山體主景（林小峰 攝）

6. 具有深遠意境的溪流端景

7.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 (林小峰 攝)

園林，又被稱為第二自然，是“人工”與“自然”有機結(jié)合的產(chǎn)物。都酒店的兩座庭院分別根據(jù)自身所處位置，打造了兩種不同的風格：一座是依山引水的自然山林回游式庭院，一座是借石入園的人工造景觀賞式客房別院，兩者都將“人工”與“自然”的關(guān)系處理得恰到好處。可見在設計或品評園林景觀的過程中大可不必將兩種手法割裂開來，不必拘泥于七分“人工”三分“自然”或六分“自然”四分“人工”的比例劃分，應以場地現(xiàn)狀為依托，因地制宜，“佳則收之，俗則屏之”，最終取得“人工”與“自然”的最佳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