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為人現象
年近七旬的陳為人一頭灰白頭發(fā),朋友聚會時,看到的陳為人總是正襟危坐,微微含笑,慎言少語,不同于許多作家喜歡插科打諢、侃侃而談,而是一副儒雅的風范。
陳為人早年是以小說出名?!痘鸹ā犯目斗谒返谝黄诘念^條就是陳為人的小說,復刊后的《太原文藝》(即現在的《都市》)也用的是他的頭條小說。1977年,作為工人作家代表,陳為人被馬烽等老一輩作家推舉為第五屆山西省人代會代表。但是從上世紀80年代初期開始,陳為人走上了行政管理之路,擱筆為“官”,先后擔任過太原市工人文化宮主任、山西省作家協會秘書長。有二十年時間,人們看到的是一個文化“官員”陳為人,逐漸忘了小說家陳為人。2001年,剛51歲的陳為人突然提前離職退休,似乎是要提早“安享晚年”了。
2005年,一部60余萬字的傳記文學《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出版,驚艷文壇,作者是陳為人。一時間,在海外,在北京,在山西,文壇上好評如潮,贊譽有加。
詩人、學者邵燕祥說:唐達成在當代文化人中具有類型的代表性。在他身上,體現了不止一代讀書人中相當普遍的一種宿命。這部傳記以唐達成的悲劇,給中國當代知識界提供了一面鑒往知來的明鏡。
《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出版后,陳為人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一本又一本著作問世,簡直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了(韓石山語)。從2005年出版《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起,至2019年年底,他在國內外一共出版了11本人物傳記,十本隨筆游記,總字數超過了600萬字。其中,僅2015年,就有四本書問世。對于一個年過花甲之人來說,速度和數量都極其驚人。
有人稱之為“陳為人現象”。
學者李琳之說:一般而言,60歲以后的人都在生理上和精神上逐漸進入衰退期,但為人先生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生命年輪卻呈現出一種蓬蓬勃勃向上的趨勢,創(chuàng)作出現了井噴現象,如夏花般燦爛,不僅是高產,而且是高質……這種現象在中國文壇極其罕見,此正所謂……昭示之“陳為人現象”。
以下為筆者對陳為人先生的訪談。
因唐達成而迷上文學繼而走上傳記文學寫作之路
陳為人:由小說創(chuàng)作轉身傳記寫作,緣起于唐達成傳的撰寫。
當年,我在《黃河》發(fā)表了一篇《唐達成三周年祭》,反響不錯,受到好評,唐達成的夫人馬中行看了也認為很好。當時,我正在寫作一部以女兒藝術生涯為原型的長篇小說,有朋友建議我寫一部唐達成傳。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由于某種機緣,我得以結識了被逐出京門、下放到太鋼“勞動改造”的文藝批評家唐達成。后來我與唐達成一起抽調到太鋼工人創(chuàng)作組,編一本不定期的《太鋼文藝》,開始朝朝暮暮接觸得頻繁起來。我叫唐達成是唐師傅。正是在唐達成的指導下,我熱愛上并開始了早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表在《汾水》創(chuàng)刊號的頭題短篇小說《新上任的檢驗員》,就是在唐達成的親自修改下完成的。
和唐達成的朝夕相處中,我記下了他生活中許多珍貴的細節(jié)。我們還合作寫過一部反映工礦生活的長篇小說,叫《礦建風云》。后來因為唐達成調回北京而擱淺,沒有完成。我自認為我對唐達成是了解的。和唐達成的夫人馬中行說了想法后,馬中行很高興,表示全力支持配合。我放下正在寫作中的長篇,開始投身到寫《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這項更富有挑戰(zhàn)性的工作當中。
之后的一年多時間,為了掌握更多關于唐達成的資料,我四次到北京,三次到上海,花了數萬元。第一次去北京,我在馬中行家一住就是一個月。唐宅保存了一批唐達成的文件、手稿、書信、筆記和日記,馬中行和唐達成的兒子唐大年也向我開放了自己的日記、筆記,再加上張光年日記等同代人的出版物,這就使我獲得了大量第一手史料。我在北京、上海采訪了七十幾位與唐達成有過交往的同事、朋友、當事人,其中既包括和唐達成關系友好的人,也包括和唐達成發(fā)生過沖突摩擦的人,包括賀敬之、王蒙、牛漢、瑪拉沁夫、林斤瀾、叢維熙、柯巖、蕭立軍等中國文壇的大家。得天獨厚的第一手資料,加上七十余位被采訪人的口述,唐達成的人生在我這里更加豐滿起來。從動筆開始到完成,六十萬字我用了僅半年多的時間,整個寫作過程充滿著激情,直到寫完最后一個字,我才像大病了一場似的,累到虛脫。
我深知唐達成對中國文學史而言的價值,他個人的命運與中國文壇的大事件相交織,其沉浮滄桑,無不折射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走向。他從一個因“丁、陳反黨小集團”事件被清理出文壇的“文化異端”,直至攀緣上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書記,成為中國文壇代表黨的領導的第一人,可謂大落大起。歷史的戲劇性形成了唐達成命運的荒誕性。其間所經歷的1957年“反右”運動,1962年大連會議,批《苦戀》,周揚、胡喬木關于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之爭,“好得很”和“糟得很”兩種極端評價的第四次作代會,富有中國特色的京西賓館會議風波和中顧委幫助張光年的生活會……直至舉世矚目的1989年那場風波中是辭職還是罷官的謎團等等不一而足,一部成功的個人傳記,會超越他個人的本身涵蓋,上升為一部國家的文學史,一部民族的心靈史。
《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的出版,引起了不錯的反響。我感到很欣慰,繼而對傳記文學格外青睞起來。
文學圈的朋友們把我由小說而向紀實文學的轉型,稱之為“亮麗的轉身”。
暢建康:評論家傅書華認為你的寫作超越了純文學的寫作范圍,在呈現人物和事件時,表現出了文獻性、對話性和豐富性,著作中大量廣泛采集、引證種種口述及書面文字,來呈現所要表現的對象,具有史家風范。
真實是傳記文學的靈魂
暢建康:你是如何定義一部好的傳記文學的?
陳為人:進入自己的傳記創(chuàng)作,就面臨一個兩難選擇:究竟以文學筆法寫人物傳記還是以史學筆法寫人物傳記?
小說家引以為豪的是想象力。但小說家的想象是一個大腦在想,他設計出來的所有的場景也好,邏輯也好,或者是產生的矛盾也好,都是他自己一個大腦的想象。于是,現時的小說越來越成為“孤芳自賞”“杯水微瀾”,越來越疏離了讀者群。紀實文學創(chuàng)作追求的是社會的真實,只要你挖掘得夠深,展現的就是無數的大腦在想。而且是各種力量為了生存,在相互爭奪,在搏斗,這樣交集起來的一個走向?,F實生活中發(fā)生的大事件,遠遠超越了人們的想象。
現時,人們把傳記文學歸于紀實類文學,其實,所謂的文體都是后人或學者們研究所賦予的定義,老子有言:“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碑斘覀?yōu)橹麜r,難道真能那么“名符其實”嗎?目前,隨著信息的高度發(fā)達,各種文體的手法也在相互融合、相互借鑒。
當你把某種文體寫得不像專家學者的規(guī)范,那恐怕就有了某種“突破”。
傳記文學的想象力,表現在對歷史資料的認識和梳理中。我覺得應該從浩瀚的歷史記載中去鉤沉填補起歷史的空白,而不應用想象去推斷。想象代替不了讀者期待的“眼見為實”。傳記作者的想象力是要從支離破碎的歷史材料中,像用馬賽克片拼湊起一個三維畫面,還原“歷史的現場”。磁力場我們看不見,但從磁鐵的移動中我們感受到磁力場的存在,引力場我們看不到,但從江海的潮汐中我們感受到引力場的存在。歷史人物的心理矛盾或意識流我們也看不到,但從歷史的記載中,通過不同時期不同人物的講述,我們可以像“蒙太奇”式的電影鏡頭,通過嫁接得到展現。我們應該走進傳主的心靈,從那些不同時期不同場景的變化中,去感受人物心理的“蛛絲馬跡”。
對傳記文學而言,真實性是個不言而喻的前提。
事實上紀實文學為什么受歡迎,就是要揭示真相,對抗遺忘,也是我們紀實文學作家要去努力的。至今為止,我已寫了十二位作家評論家詩人的傳記,為此也吃了不少苦頭。我曾說,可能撰寫傳記所經歷的波折和沖擊,比傳記本身更精彩,更具有時代特色。但是,你一個傳記作者,一旦不能秉筆直書,為長者諱,為尊者諱,也就失去了作品的生命。
撰寫《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為了再現一個真實的唐達成,遇到過許多挫折。在撰寫馬烽、胡正、焦祖堯、韓石山等人的傳記的過程中,也充滿了類似的峰回路轉和柳暗花明。難怪有人說,將來你陳為人寫一本你寫傳記的撰后記,恐怕是更為精彩的一本書。
比如,當我寫出初稿請馬中行過目時,她卻有些反悔了。我在前言中,對唐達成做出這樣的評價:“客觀地說,作為批評家,唐達成并沒有為我們留下多少對傳統文化的理性批判;作為文學界一任領導人,唐達成也無力對中華文化的‘進步做出多么巨大的自覺貢獻?!瘪R中行看后,極不高興地問我:“你前一句話否認了老唐作為批評家的地位,后一句話又否定了老唐作為領導人的作用。那你的傳記要寫他什么呢?”
馬中行可能沒有思想準備,寫出“真實”竟會這樣令人尷尬難堪……
看過書稿的陳丹晨來到馬中行家,誠懇地對她說:這本書,水平遠在我新出的《巴金全傳》之上。老唐很幸運,交了個好朋友。聽了這話,馬中行自然很受用。那年四月下旬,我最后一次看馬中行,她說,既然大家都說這本書寫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另外,唐達成的遺孀馬中行對定名為“病中吟”的尾聲也有很大意見。她對我很生氣地說:“我不能看了??粗揖陀X得一陣熱,一陣冷。一會熱得出汗了,一會又冷得渾身抖……你說,你把人臨終的痛苦,生理上、心理上的痛苦都寫上去,怎么讓人受得了呢?”
我堅持己見,不做絲毫讓步。我對馬中行說:回望唐達成的人生經歷,就是一種病中的苦吟……聽說他走得很是悲愴,很是凄涼。不少親朋好友與他在病房最后訣別,他頻繁使用的一個詞是“相對凄然”。聽唐達成的兒子唐大年說,在唐達成生命的最后時刻,這個終身與文字為伴的人,使用人類語言的最后一個詞,是“悲從中來”。唐達成在告別人世的最后一瞬間,回顧自己的人生,竟是“不堪回首月明”的悲愴和痛苦。因此,我把尾聲定格于病房,是有隱喻的。如果把這個尾聲刪掉,全書的藝術感染力和思想影響力都會大打折扣。
雙方爭執(zhí)不下,后來馬中行就提議找丁東、崔衛(wèi)平、張鳳珠和趙趙等人看看,再根據他們的意見做最后定奪。事情的結果是,丁東與崔衛(wèi)平的意見相左,張鳳珠和趙趙等其他人都支持我的這個結尾。馬中行本來也是個開明之人,雖然不甚樂意,但最后還是點頭為這部書開了綠燈。
在《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中,牛漢是作為唐達成的“對立面”,他們兩人的碰撞,被稱作“哈姆雷特遭遇堂吉訶德”。牛漢作為一個個性色彩鮮明的骨鯁之士,對唐達成代表中國作協封殺《中國》表示了強烈的不滿,表達了對時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的唐達成“永不原諒”的堅決性。牛漢在看過《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后,和我打電話說:“……很不一般,很真實,我那一段也寫得很真實很客觀。我就是那臭脾氣,張口就是‘我對唐達成不能原諒,永不原諒。但你不計較我的臭脾氣,還是正面地寫我,寫出了我的性格特點,毫不含糊。你沒有諷刺我,歪曲我,還是正面去寫我,我很感激你。……看了你的書,讓我重新認識了唐達成,理解了唐達成,這不是他個人的悲劇。你讓曾經誓不兩立的我們,在你的書中和解了。你功德無量呀?!闭f完是一陣無羈的大笑?!啊移鋵嵰彩且粋€很溫情的人,是嚴酷的歷史啊,把我改變成一個好斗的人?!叨钒硕罚椰F在回過頭來看,這一輩子沒有快活過一天,沒有幸福過一天。很遺憾。……我這一生呀,解放前坐牢,解放后坐牢,說起來……唉,我這個人說起來就哇啦哇啦,話匣子打開收不住。三句兩句說不清,復雜了,太復雜。以后咱們再細扯吧。我愿意同你談,同你談得來……”
人物傳記就是搜尋飄逝的靈魂
陳為人:每個人的寫作都是極端個性化的,我們對歷史人物的撰寫,都有一個“由己及彼”的心理過程?!皷|海西海,心理攸同”,如果脫離了自己的內心體驗,也就失去了筆下人物形象的生動與深刻。傳記文學的生命力,無疑是“逼真”二字。唐達成關于撰寫歷史,曾說過一段話:“對于一部歷史,你說是當代人撰寫的真實呢,還是后代人撰寫的更真實?當代人撰寫的歷史,出于某種功利或迫于某種壓力,必然多了一些禁忌、避諱和遮掩;而后代人撰寫歷史,隔岸觀火的身份,又使他們失去了身臨其境的切膚之感。更不要說時代變了,時代精神也會有差異。甚至對許多使前人曾經夢縈魂繞的問題,覺得很難理解。真正恍如隔世。”唐達成的疑惑中,透出的是洞察的深刻。
高爾基說:“文學就是人學?!眰饔浳膶W更是直接把人作為書寫對象。伏爾泰有句名言:“寫出靈魂的歷史?!膘`魂的表現形式在于它的運動,或稱之為思維。展示靈魂的途徑即描述出靈魂的運動過程,過程是一種時間形式。羅素在《經驗中的時間》中把“相信時間的存在”歸之為“變化”和“記憶”。中國有句老話:“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膘`魂是深藏于軀殼之中的,往往云山霧罩,讓人“不識廬山真面目”。而人又都有“揚長抑短”的天性,總喜歡示人以“光輝形象”,而掩飾“卑微靈魂”。這就使狀寫靈魂成為“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我不愿用揣摩、判斷、推測、想象去狀寫一個人物的靈魂。我力圖通過對支離破碎的遺存資料的拼貼,獲得重新認識被遮蔽人物的源泉。我從他人對傳主“橫看成嶺側成峰”的迥異評介中,搜尋人物的“靈魂一閃念”。我相信“眾里尋他千百遍”,勤能補拙,總能從消失的腳印中,從記憶的碎片里,填補起人物靈魂的空白。
每一塊片段的記憶是模糊的,然而無數模糊的記憶碎片疊加在一起,在人們審視的眼睛中卻變得愈加清晰。猶如看一幅三維圖像,瞳仁的功能,能從那些零亂的色彩圖塊中,看到清晰的圖像。每一個人的回憶片段可能是失真的,因為它必然受到視角的局限和情感色彩的支配。然而,無數可能失真的記憶碎片的相互印證,卻能還原出一個無比鮮活的真實。這里面不僅有“比較是鑒別的最好辦法”,而且不同的視角,不同的情感傾向,組合成的是一個多棱角多層面的“原生態(tài)”立體人。人物傳記就是搜尋飄逝的靈魂。
暢建康:學者、詩人邵燕祥說:“你書中唐達成在其后半生中循規(guī)蹈矩,唯恭唯謹,如臨如履,奔走周旋,忍辱負重,到頭來卻是騎虎難下。他不由自主,又不甘隨波逐流,同流合污,于是有幾分清醒便有幾分痛苦,越清醒則越痛苦,左顧右盼,左右為難,強顏歡笑,身心交瘁。在良知的掙扎和精神的突圍中,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唐達成在當代文化人中具有類型的代表性;在他身上,體現了不止一代中國讀書人中相當普遍的一種宿命?!?/p>
你的《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我看到趙樹理被打斷了幾根肋骨不讓看醫(yī)生,忍著劇痛一邊勞動一邊遭受造反派的批斗,即使這樣,他仍會和造反派開開玩笑。比如一次批斗會上,一個年輕人的衣服紐扣掉了,要找線釘扣子,問了好幾個人都沒有線,這時被批斗的趙樹理接茬說:我倒是有線,但是你不能用,我是“黑線”……殊不知趙樹理這會可能是正被人扭著胳膊揪著頭發(fā)站在桌子上,虧他還能幽默一把。人們普遍認為趙樹理是以幽默和樂觀的情緒面對殘酷的現實??戳诉@段后,你可能會笑,因為趙樹理實在是太幽默了,但是笑完了你可能會流淚。這種幽默的背后是趙樹理的心在泣血。因為被打折的肋骨得不到治療,引起了嚴重的腹腔炎,最后都化膿了,也得不到治療還要去干體力活燒鍋爐、打掃廁所。根據西戎的回憶,趙樹理每天晚上疼得不能躺下睡覺,只能背靠暖氣片,胸扶床沿,蜷起腿緊緊頂住腹部來減少疼痛。西戎還講了這么一個細節(jié),每到凌晨四點,他們幾個睡在鍋爐房的“反動派”,就能聽到趙樹理濁重又無力叫醒他們的聲音“時間到了,起來干活吧”,西戎不解地問趙樹理是如何如此準確掌握時間的,趙樹理告訴他窗戶外面那個房頂上有個舊煙筒,趙樹理睡不著就望著窗外的一顆最亮的星星,當那顆最亮的星星走到和舊煙筒成一條直線時,就正好是凌晨四點……一個垂死的老人徹夜望著窗外遠處的星星,一個茫然無助的靈魂一定充滿著悲憤與絕望。我想他也許想吶喊,卻不知道向誰吶喊,他完全弄不懂這一切的遭遇都是因為什么。
一個人物就是一段歷史
關于陳為人的《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學者陳丹晨說:“極深刻地真實而又準確地寫了唐達成這個人,這個人的個性、變化和跌宕起伏的悲喜劇命運,這個知識分子個案的解剖,太棒了。更重要的是勾畫出了中國特色的文壇詭譎的風云變幻,其實也折射了中國20世紀下半期的政治社會側影?!?/p>
作家張石山評價說:“唐達成曾經處于文壇漩渦的中心、風暴的風眼;陳為人逆了時空隧道,引領讀者抵達那個風眼:唐達成的人生經歷,早已積壓于文壇歷史的巖層;陳為人螳臂掘進,竟然開出一個小小孔洞,使我們能夠多少看清那交錯疊加的歷史斷層?!睂W者劉錫城說:“大著材料豐富,圍繞著達成的沉浮滄桑,再現了上個世紀后五十年間的文壇風云,一個活靈活現的唐達成呼之欲出?!?/p>
關于陳為人的《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和《馬烽無刺———回眸中國文壇的一個視角》這兩本書,評論家王春林說:“陳為人的傳記人物系列帶有強烈的問題意識,不是為了寫傳記而寫傳記,他是帶著對文化、對社會、對歷史的思考來寫?!薄摆w樹理是上世紀一位極具代表性的革命作家,黨要求那一代革命作家首先是一個黨員,其次才是一個作家。在這種歷史環(huán)境中,趙樹理的人生首先只能是政治人生,其次才是文學人生。政治對于他來說,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w樹理的悲劇,是個人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薄啊恶R烽無刺》借助于中國文壇宗派關系問題的梳理與分析,把自己的批判反思矛頭對準潛藏在這些問題背后的社會……”
作家畢星星說:“趙樹理、馬烽已有傳記多部,文壇還缺少為人這一部嗎?事實證明,盡管許多論家已著先鞭,為人的創(chuàng)作照樣可以超越前人。傳記是歷史,歷史書寫不但在于搜集材料,更在于如何解讀資料。我們的當代史傳,虛構的成分很多。有些材料有待發(fā)掘,有些材料已經發(fā)掘,但得不到有效使用,有些材料使用了得不到正確解讀。這一代作家和意識形態(tài)的緊張關系,在歷次運動中整人挨整的各種應對,多年來一直是人人心中所有,筆下又淺嘗輒止甚至諱莫如深的話題。趙樹理馬烽離世都不算久,搶救正當時。幾十年來,……形成了種種虛假混亂的陳述??囱矍?,歷史的真?zhèn)螘鴮懻趯χ?,各種重寫歷史的努力依然活躍。為人兄志存高遠,從現在就著手解構虛假的正史陳述,有眼光也有氣魄。”作家汪兆騫說:“作者沒有孤立地寫馬烽的個人命運,而是把馬烽放在文藝斗爭、政治斗爭和文化大背景下來考量,來描述,這就使《馬烽無刺》有了廣闊的視野,有了宏大復雜的背景?!?/p>
關于《山西作家的十張面孔》,作家趙瑜說:“重新認識中國當代文學體制歷史,在這一背景下研讀陳為人先生筆下同一系統諸多作家,我們就會看出更多的‘趣味來。所有這些作家的抗爭與妥協,矛盾與混亂,一時的成功與長久的失敗,都是在這一背景下發(fā)生的。陳為人先生以一己之力,十多年風雨兼程,完成著和正在完成著中國文壇真面目的人物畫卷,很不容易。這是一部悲慟的大書,或說悲慟與光焰同在的大書?!薄敖裉炷酥两窈笾袊?,改革的焦點仍在于此。正如陳為人先生一再表述的那樣,中華民族聰慧堅強,大智大勇而生生不息,中國作家正在學會將自己的命運把握在自己手中,中國文學正在新生?!?/p>
趙樹理和馬烽
暢建康:你的書我讀過五本,其中就包括寫趙樹理和馬烽的這兩本,首先都很好讀,讀了開頭就不愿意放下,愿意一口氣讀完。其次你的結構就很別致,趙樹理因寫“批斗會”而聲名鵲起,成為解放區(qū)文藝的“旗幟”“方向”,最后殞命也是在“批斗會”上,歷史竟是這么殘酷捉弄人。《馬烽無刺》則著筆在影響馬烽命運轉折的幾件大的政治事件上,不是羅列他的作品或者絮叨他的生平,這點很高明。但是,據我所知,寫趙樹理和馬烽的書已經不少,尤其是寫趙樹理的書不下十多本。你不擔心重復嗎?有信心超越嗎?
陳為人:正如你擔心的那樣,動筆之始,意在筆先,我不斷問自己,已經有了那么多部的趙樹理傳記,“眼前有景道不得”,還需要你畫蛇添足抑或狗尾續(xù)貂地再來寫一部趙樹理的傳記嗎?
文學史無疑是由文學家構成。正是一個個具有鮮明個性特點的文學家的文學活動,才構成一部鮮活的文學史?;谏鲜隹紤],我撰寫了老中青三代山西作家:趙樹理、馬烽、胡正、孫謙、焦祖堯、李國濤、田東照、周宗奇、韓石山、鐘道新、趙瑜、潞潞等十二人。我撰寫人物傳記,秉承一個前提,傳主必須與我有過親密交往。我認為,只有這種“零距離”的接觸,才能掌握鮮活的第一手資料,避免當“文抄公”,炒餿飯。僅靠看別人留存下的資料去寫,“紙上得來終覺淺”,發(fā)揮不了自己的獨具優(yōu)勢,寫不出自己的獨到之處,人云亦云,不如免開尊口。
吾輩晚生,趙樹理生前我無緣與他接觸。初始,趙樹理并未列入我的寫作計劃。
山西省作家協會地處南華門東四條,與坐西朝東的趙樹理太原舊居隔街相望。每天出進都要路經這座故居。我望著關閉的黑漆漆大門,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趙樹理。山西省作協的機關大院,原是閻錫山的公館,“文革”中,趙樹理挨批斗、燒鍋爐,在這里留下了最終的身影……在我身邊的一草一木,都曾留下趙樹理的氣息。
最初動念寫趙樹理,是因為李國濤的勸說。李國濤說,趙樹理是中國新文學史不能回避的人物。趙樹理的兒子趙二湖和我談起山西境內的八座趙樹理塑像,用趙氏幽默說:“他們說那是我爹。”言外之意是,都不是真實的趙樹理。
重新解讀趙樹理,成為我創(chuàng)作的初始沖動。
寫完后,我首先給趙二湖看了。趙二湖后來給這本書寫道:“出過很多趙樹理的評傳了,因此有了很多個面目各異的趙樹理。我不是專家,無從評論這些專著的好壞,作為兒子我只能評判像不像。感謝陳為人先生寫了這么一本好書,還原了一個我熟悉的父親形象?!?/p>
學者錢理群看完書后這樣說:
“本書正是對這樣的‘時代風尚的一個反撥。作者以直面一切事實的老實態(tài)度,將所能收集到的趙樹理的方方面面,紛亂無序,甚至相互抵牾的材料,都一一展示給讀者。我們,至少是我,越讀越糊涂,趙樹理究竟是什么人:
毛澤東《講話》精神的忠實實踐者?
黨的忠貞的兒子?
農民的代言人?
真正的人民大眾的文學大師?
……
都像,都不像,總之一片模糊。而在我看來,提供這樣一個模糊的,難以做出簡單、明確判斷的趙樹理,而且引發(fā)我們許多想不清楚的思考:關于趙樹理,關于毛澤東,中國共產黨,關于中國的知識分子,農民,關于趙樹理生活的、以及今天我們生活的時代,國家,民族……最后所有這些思考,都會歸于對歷史,對人的命運、存在的追問,卻又沒有結論:這正是本書的真正價值與貢獻?!?/p>
《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獲得了始料不及的效果,《人物》雜志還為我開了“山西作家人物系列”的專欄。
馬烽逝世后,山西文壇乃至中國文壇,已經有不少人對山藥蛋派提出質疑。我和李國濤談起幾位“山藥蛋派”作家,說:“我覺得,馬烽在晚年,對自己文學上的成就是有反思的,他在改編早期作品《呂梁英雄傳》時,一些所思所想所言,都讓我感受到他的心理活動。他對自己在別人看來風光的一生,是有著某種難言的遺憾。”李國濤說:“一個人認識自己其實不容易。在整個褒貶統一口徑的大背景下,要讓一個人對自己有個客觀清醒的評價,恐怕很難做到?!蔽衣牫隽死顕鴿难酝庵?。
暢建康:馬老臨終無疑最看重的還是文學,所以才會那么重視《呂梁英雄傳》的電視劇制作,我知道馬老很欣賞張石山老師的才華,親自指定了由張石山老師改編劇本。
陳為人:也許是離馬烽逝世還太近,也許是因為馬烽人緣人品的恩澤所致,在人們的紀念和回憶文章中,清一色地多了贊揚,而少了對馬烽時代局限性以及矛盾心理的關注和挖掘。
人們對馬老的贊頌,無疑是由衷之言肺腑之言。但這種帶有感情色彩的評價,容易顧此失彼。往往在強調馬老某一方面特征時,忽略了其他方面的特征。比如說,中國文壇對馬烽有一個說法,說馬烽是文壇‘左傾的代表人物,是‘左爺。但馬烽在歷次運動中,往往又是被以‘老右傾而遭到批判。這類矛盾現象怎么予以解釋?
我決定寫馬烽。
書出版后,評論家王春林這樣評價:“陳為人以‘馬烽無刺來為自己的這本傳記命名,是極為恰當的一件事情,就我個人的理解,所謂‘馬烽無刺,最起碼具有以下兩個方面的意思。其一,是指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基本的文學觀念方面,馬烽他們這一批‘山藥蛋派作家,或者按照作家周宗奇的說法是‘《講話》派作家,所長期堅持的都是一種積極配合當下政治的創(chuàng)作方式,對于現實社會的批判性明顯不足或者基本沒有這樣一種突出的創(chuàng)作特征。其二,則是指在工作和日常生活中的馬烽秉承打小就漸漸養(yǎng)成的與人為善的基本原則,從無害人之心。這一點更表現在他1989年之后擔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之后的工作作風上?!?/p>
作家汪兆騫在給《馬烽無刺》作序中這樣說:“回眸已被風雨侵蝕的并不遙遠的歷史時,那塵埋的關于馬烽和文藝斗爭的往事,是在一種既不失其原貌,又不為原貌所局限的情景中復活和再造的。……陳為人筆下的馬烽,作為有其歷史,有其必然命運與偶然遭際,有其社會角色,又有個性角色的類存在物而被關照,馬烽的形象因此而進入了文學。馬烽是戰(zhàn)士,是‘中共宣傳員,是個才華橫溢的、有‘雄文八卷的優(yōu)秀作家,但忠而獲咎的馬烽的內心是孤獨的、寂寞的、困惑的、矛盾的、悲涼的?!?/p>
2013年的一天,馬烽女兒夢妮和女婿范永強伉儷在三晉飯莊請我吃飯。席間自然談到《馬烽無刺》一書。范永強說:“你寫趙樹理和馬烽的兩本書我都看過了。我覺得你寫趙樹理寫得真好。確實如你書名上所說,讓我認識了一個真實的趙樹理?!蔽倚πφf:“我更希望聽到你對我寫馬烽一書的評價?!狈队缽娨残α耍骸瓣惱蠋煟俏揖投纺懻f了。我總覺得你寫我岳父,寫得有些拘謹,有些放不開。能夠看得出來,有許多地方,你是欲言又止……”范永強說著停頓了,眼睛望著我,似乎是在心里措辭。我笑著看看身旁的夢妮,說:“你這話不該對我說,你應該對夢妮、對你的岳母杏綿老師去說?!闭f此話時,段杏綿還健在。我?guī)状闻c段杏綿對書稿艱難的交換意見,夢妮也在場。我對范永強補充一句:“你說得非常對。馬老對我有提攜之恩,我確實有不少未盡之言,有不少回避之事?!?/p>
結束的話
作家韓石山說:山西這地方,其他領域如何且按下不表,單說文學寫作,還是有其文脈優(yōu)勢的。共和國不多的幾個領軍式人物,山西就有一個。不多的幾個可稱道的文學流派里,山西也占有一席?;蛟S是有此優(yōu)勢吧,山西作家在寫作上的執(zhí)著,到了可歌可泣的地步,不管是寫小說還是寫詩歌,常是年屆花甲身,仍筆耕不輟,吟誦不止,且大都取得不俗的成績。
山西無疑是出文學家的地方。
在結束這篇訪談與對話時,筆者想談一點個人粗淺的看法,縱觀陳為人的傳記文學,不管是寫唐達成、趙樹理、馬烽、胡正等老一輩作家,還是寫現在仍活躍在文壇的中老年作家,似乎太重于材料的堆砌,可能會失于繁蕪。他筆下的人物或者是他尊敬的老一輩作家或者是他的朋友,客觀上會受感情的羈絆,很難做到“上帝之眼”的審視,有意識、無意識都會回避或遺忘那種深刻的人性內涵。批判與反思,淺嘗即止,便缺少了直抵人心的震撼與感動。
責任編輯閻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