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1952-1997),中國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作家,被譽為中國的喬伊斯兼卡夫卡。生于北京,中學(xué)畢業(yè)后在云南、山東等地下鄉(xiāng),先后當(dāng)過農(nóng)場知青、民辦教師和工人,曾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和美國匹茲堡大學(xué),在北京大學(xué)和中國人民大學(xué)做過教師,后辭職專事寫作。代表作品有小說《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散文隨筆集《我的精神家園》《沉默的大多數(shù)》等。
君特·格拉斯在《鐵皮鼓》里,寫了一個不肯長大的人。小奧斯卡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世界太過荒誕,就暗下決心要永遠做小孩子。在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成全了他的決心,所以他就成了個侏儒。這個故事太過神奇,但很有意思。人要永遠做小孩子雖辦不到,但想要保持沉默是能辦到的。
在我周圍,像我這種性格的人特多─在公眾場合什么都不說,到了私下里則妙語連珠,換言之,對信得過的人什么都說,對信不過的人什么都不說。起初我以為這是因為經(jīng)歷了嚴(yán)酷的時期,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中國人的通病。龍應(yīng)臺女士就大發(fā)感慨,問中國人為什么不說話。她在國外住了很多年,幾乎變成了個心直口快的外國人。她把保持沉默看做怯懦,但這是不對的。
沉默是一種人類學(xué)意義上的文化,一種生活方式。它的價值觀很簡單:開口是銀,沉默是金。一種文化之內(nèi),往往有一種交流信息的獨特方式,甚至是特有的語言,有一些獨有的信息,文化可以傳播,等等。這才能叫作文化。
沉默有自己的語言。舉個住樓的人都知道的例子:假設(shè)有人常把一輛自行車放在你門口的樓道上,擋了你的路,你可以開口去說:打電話給居委會;或者直接找到車主,說道:同志,五講四美,請你注意。此后他會用什么樣的語言來回答你,我就不敢保證。我估計他最起碼要說你“事兒”,假如你是女的,他還會說你“事兒媽”,不管你有多大歲數(shù),夠不夠做他媽。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沉默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這種行為的厭惡之情:把他車胎里的氣放掉。干這件事時,當(dāng)然要注意別被車主看見。還有一種更損的方式,不值得推薦,那就是在車胎上按上個圖釘。有人按了圖釘再拔下來,這樣車主找不到窟窿在哪兒,補胎時更困難。假如車子可以搬動,把它挪到難找的地方去,讓車主找不著它,也是一種選擇。這方面就說這么多,因為我不想編沉默的辭典。
一種文化必有一些獨有的信息,沉默也是有的。戈爾巴喬夫說過這樣的話:有一件事是公開的秘密,假如你想給自己蓋個小房子,就得給主管官員些賄賂,再到國家的工地上偷點建筑材料。這樣的事干得說不得,屬于沉默;再加上講這些話時,戈氏是蘇共總書記,所以當(dāng)然語驚四座。還有一點要補充的,那就是:屬于沉默的事用話講了出來,總是這么怪怪的。
沉默也可以傳播。在某些年代里,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沉默就像野火一樣四下蔓延著。把這叫作傳播,多少有點過甚其辭,但也不離大譜。在沉默的年代里,人們也在傳播小道消息,這件事破壞了沉默的完整性。好在這種話語我們只在一些特定的場合說,比方說,公共廁所。最起碼在追查謠言時,我們是這樣交待的:這話我是在廁所里聽說的!
這樣小道消息就成了包含著排便艱巨的囈語,不值得認(rèn)真對待。另外,公廁雖然也是公共場合,但我有種強烈的欲望,要把它排除在外,因為它太臟了。我屬于沉默的大多數(shù)。從我懂事的年齡就常聽人們說:我們這一代,生于一個神圣的時代,多么幸福,而且肩負著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圣使命等等。在甜蜜之余也有一點懷疑:這么多美事怎么都叫我趕上了。再說,含蓄是我們的家教。
在三年困難時期,有一天開飯時,每人碗里有一小片臘肉。我弟弟見了以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沖上陽臺,朝全世界放聲高呼:我們家吃大魚大肉了!結(jié)果是被我爸爸拖回來臭揍了一頓。經(jīng)過這樣的教育,我一直比較深沉。所以聽到別人說:我們多么幸福、多么神圣,別人在受苦,我們沒有受等等,心里老在想著:假如我們真遇上了這么多美事,不把它說出來會不會更好。當(dāng)然,這不是說,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圣職責(zé)。對于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是這么想的:與其大呼小叫說要去解放他們,讓人家苦等,倒不如一聲不吭。忽然有一天把他們解放,給他們一個意外驚喜。
總而言之,我總是從實際的方面去考慮,而且考慮得很周到。智者千慮尚且難免一失,何況當(dāng)年我只是個小孩子。我就沒想到這些奇妙的話語只是說給自己聽的,而且不準(zhǔn)備當(dāng)真去解放誰。總而言之,家教和天性謹(jǐn)慎,是我變得沉默的起因。
話語有一個神圣的使命,就是想要證明說話者本身與眾不同,是蕓蕓眾生中的佼佼者?,F(xiàn)在常聽說的一種說法是:中國人擁有世界上最杰出的文化,在全世界一切人中最聰明。對此我不想唱任何一種反調(diào),我也不想當(dāng)人民公敵。我還持十幾歲時的態(tài)度:假設(shè)這些都是實情,我們不妨把這些保藏在內(nèi)心處不說,“悶茲蜜”。
現(xiàn)在我要說的是另一個題目:我上小學(xué)六年級時,暑期布置的讀書作業(yè)是《南方來信》。那是一本記述越南人民抗美救國斗爭的讀物,其中充滿了處決、拷打和虐殺??赐暌院?,心里充滿了怪怪的想法。那時正在青春期的前沿,差一點要變成個性變態(tài)了。總而言之,假如對我的那種教育完全成功,換言之,假如那些園丁、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對我的期望得以實現(xiàn),我就想像不出現(xiàn)在我怎能不嗜殺成性、怎能不殘忍,或者說,在我身上,怎么還會保留了一些人性。好在人不光是在書本上學(xué)習(xí),還會在沉默中學(xué)習(xí)。這是我人性尚存的主因。
有一件事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我們可以在沉默和話語兩種文化中選擇。我個人經(jīng)歷過很多選擇的機會,比方說,插隊的時候,有些插友就選擇了說點什么,到“積代會”上去“講用”,然后就會有些好處。
另一種機會是當(dāng)學(xué)生時,假如在會上積極發(fā)言,再積極參加社會活動,就可能當(dāng)學(xué)生干部,學(xué)生干部又是個好意思。這些機會我都自愿地放棄了。選擇了說話的朋友可能不相信我是自愿放棄的,他們會認(rèn)為,我不會說話或者不夠檔次,不配說話。因為話語即權(quán)力,權(quán)力又是個好意思,所以的確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打進話語的圈子,甚至在爭奪“話語權(quán)”。我說我是自愿放棄的,有人會不信─好在還有不少人會相信。主要的原因是進了那個圈子就要說那種話,甚至要以那種話來思索,我覺得不夠有意思。據(jù)我所知,那個圈子里常常犯著貧乏癥。
二十多年前,我在云南當(dāng)知青。除了穿著比較干凈、皮膚比較白皙之外,當(dāng)?shù)厝嗽趺纯创覀?,是個很費猜的問題。我覺得,他們以為我們都是臺面上的人,必須用臺面上的語言和我們交談─最起碼在我們剛?cè)r,他們是這樣想的。這當(dāng)然是一個誤會,但并不討厭。還有個討厭的誤會是:他們以為我們很有錢,在集市上死命地朝我們要高價,以致我們買點東西,總要比當(dāng)?shù)厝硕嗷ㄒ粌杀兜腻X。
后來我們就用一種獨特的方法買東西:不還價,甩下一疊毛票讓你慢慢數(shù),同時把貨物抱走。等你數(shù)清了毛票,連人帶貨都找不到了。起初我們給的是公道價,后來有人就越給越少,甚至在毛票里雜有些分票。假如我說自己潔身自好,沒干過這種事,你一定不相信,所以我決定不爭辯。終于有一天,有個學(xué)生在這樣買東西時被老鄉(xiāng)扯住了,但這個人決不是我。那位老鄉(xiāng)決定要說該同學(xué)一頓,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天,才說出:哇!不行啦!思想啦!斗私批修啦!后來我們回家去,為該老鄉(xiāng)的話語笑得打滾。可想而知,在今天,那老鄉(xiāng)就會說:哇!不行啦!五講啦!四美啦!三熱愛啦!同樣也會使我們笑得要死。從當(dāng)時的情形和該老鄉(xiāng)的情緒來看,他想說的只是一句很簡單的話,那一句話的頭一個字發(fā)音和洗澡的澡有些相似。
我舉這個例子,絕不是討了便宜又要賣乖,只是想說明一下話語的貧乏。用它來說話都相當(dāng)困難,更不要說用它來思想了。話語圈子里的朋友會說,我舉了一個很惡劣的例子─我記住這種事,只是為了丑化生活。但我自己覺得不是的。還有一些人會說,我們這些熟練掌握了話語的人在嘲笑貧下中農(nóng),這是個卑劣的行為。說實在的,那些話我雖耳熟,但讓我把它當(dāng)眾講出口來,那情形不見得比該老鄉(xiāng)好很多。我希望自己樸實無華,說起話來,不要這樣繞嘴,這樣古怪,這樣讓人害怕。這也是我保持沉默的原因之一。
中國人有句古話:敬惜字紙。這話有古今兩種通俗變體:古代人們說,用印了字的紙擦屁股要瞎眼睛;現(xiàn)代有種近似科學(xué)的說法:用有油墨的紙擦屁股會生痔瘡。其實,真正要敬惜的根本就不是紙,而是字。文字神圣。我沒聽到外國有類似的說法,他們那里神圣的東西都與上帝有關(guān)。人間的事物要想神圣,必須經(jīng)過上帝或者上帝在人間代理機構(gòu)的認(rèn)可。聽說,天主教的主教就需要教皇來祝圣。相比之下,中國人就不需要這個手續(xù)。只要讀點書,識點字,就可以寫文章。寫來寫去,自祝自圣。這件事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達到神圣的手續(xù)甚為簡便,壞處是寫什么都要帶點“圣”氣,就喪失了平常心。我現(xiàn)在在寫字,寫什么才能不褻瀆我神圣的筆,真是個艱巨的問題。
假如你相信我的說法,沉默的大多數(shù)比較謙虛、比較樸直、不那么假正經(jīng),而且有較健全的人性。如果反過來,說那少數(shù)說話的人有很多毛病,那也是不對的。不過他們的確有缺少平常心的毛病。
幾年前,我參加了一些社會學(xué)研究,因此接觸了一些“弱勢群體”,其中最特別的就是同性戀者。做過了這些研究之后,我忽然猛省到:所謂弱勢群體,就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的人。就是因為這些話沒有說出來,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在中國,人們以為同性戀者不存在。在外國,人們知道同性戀者存在,但不知他們是誰。有兩位人類學(xué)家給同性戀者寫了一本書,題目就叫做《Word is out》。然后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屬于古往今來最大的一個弱勢群體,就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種多樣,有些人沒能力,或者沒有機會說話;還有人有些隱情不便說話;還有一些人,因為種種原因,對于話語的世界有某種厭惡之情。我就屬于這最后一種。
對我來說,這是青少年時代養(yǎng)成的習(xí)慣,是一種難改的積習(xí)。小時候我貧嘴滑舌,到了一定的歲數(shù)之后就開始沉默寡言。當(dāng)然,這不意味著我不會說話─在私下里我說的話比任何人都不少─這只意味著我放棄了權(quán)力。不說話的人不僅沒有權(quán)力,而且會被人看作不存在,因為人們不會知道你。
我曾經(jīng)是個沉默的人,這就是說,我不喜歡在各種會議上發(fā)言,也不喜歡寫稿子。這一點最近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參加會議時也會發(fā)言,有時也寫點稿。對這種改變我有種強烈的感受,有如喪失了童貞。這就意味著我違背了多年以來的積習(xí),不再屬于沉默的大多數(shù)了。我還不至為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點輕微的失落感?,F(xiàn)在我負有雙重任務(wù),要向保持沉默的人說明,現(xiàn)在我為什么要進入話語的圈子;又要向在話語圈子里的人說明,我當(dāng)初為什么要保持沉默,而且很可能在兩面都不落好。照我看來,頭一個問題比較容易回答。我發(fā)現(xiàn)在沉默的人中間,有些話永遠說不出來。照我看,這件事是很不對的。因此我就很想要說些話。當(dāng)然,話語的圈子里自然有它的邏輯,和我這種邏輯有些距離。雖然大家心知肚明,但我還要說一句,話語圈子里的人有作家、社會科學(xué)工作者,還有些別的人。出于對最后一些人的尊重,就不說他們是誰了─其實他們是這個圈子的主宰。我曾經(jīng)是個社會科學(xué)工作者,那時我想,社會科學(xué)的任務(wù)之一,就是發(fā)掘沉默。就我所知,持我這種立場的人不會有好下場。不過,我還是想做這件事。
第二個問題是:我當(dāng)初為什么要保持沉默。這個問題難回答,是因為它涉及到一系列復(fù)雜的感覺。一個人決定了不說話,他的理由在話語圈子里就是說不清的。但是,我當(dāng)初面對的話語圈和現(xiàn)在的話語圈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了─雖然它們有一脈相承之處。
在今天的話語圈里,也許我能說明當(dāng)初保持沉默的理由。而在今后的話語圈里,人們又能說明今天保持沉默的理由。沉默的說明總是要滯后于沉默。倘若你問,我是不是依然部分地保持了沉默,就是明知故問─不管怎么說,我還是決定了要說說昨天的事。但是要慢慢地說。
七八年前,我在海外留學(xué),遇上一位老一輩的華人教授。聊天的時候他問:你們把太太叫作“愛人”─那么,把lover叫作什么?我呆了一下說道:叫作“第三者”吧。他朝我哈哈大笑了一陣,使我感覺受到了暗算,很不是滋味?;厝ズ莺菹肓艘幌?,想出了一大堆:情人、傍肩兒、拉邊套的、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家伙、破鞋或者野漢子,越想越歪。人家問的是我們所愛的人應(yīng)該稱作什么,我竟答不上來。倘若說大陸上全體中國人就只愛老婆或老公,別人一概不愛,那又透著虛偽。最后我只能承認(rèn):這個稱呼在話語里是沒有的,我們只是心知肚明,除了老婆和老公,我們還愛過別人。以我自己為例,我老婆還沒有和我結(jié)婚時,我就開始愛她。此時她只是我的女朋友。根據(jù)話語的邏輯,我該從領(lǐng)到了結(jié)婚證那一刻開始愛她,既不能遲,也不能早。不過我很懷疑誰控制自己感情的能力有這么老到。由此可以得到兩個推論:其一,完全按照話語的邏輯來生存,實在是困難得很。其二:創(chuàng)造話語的人是一批假正經(jīng)。
現(xiàn)在可以說說我當(dāng)初保持沉默的原因。時至今日,哪怕你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說自己厭惡神圣。我只敢說我厭惡自己說自己神圣,而且這也是實情。
在一個科幻故事里,有個科學(xué)家造了一個機器人,各方面都和人一樣,甚至和人一樣的聰明,但還不像人。因為缺少自豪感,或者說是缺少自命不凡的天性。這位科學(xué)家就給該機器人裝上了一條男根。我很懷疑科學(xué)家的想法是否是正確的。照我看來,他只消給機器人裝上一個程序,讓他到處去對別人說:我們機器人是世界上最優(yōu)越的物種,就和人是一樣的了。
但是要把這種經(jīng)歷作為教學(xué)方法來推廣是不合適的。特別是不能用咬耳朵的方法來教給大家人性的道理,因為要是咬人耳的話,被咬的人很疼,咬豬耳的話,效果又太差。所以,需要有文學(xué)和社會科學(xué)。我也要擠入那個話語圈,雖然這個時而激昂、時而消沉,時而狂吠不止、時而一聲不吭的圈子,在過去幾十年里從來就沒教給人一點好的東西,但我還要擠進去。
(摘自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沉默的大多數(shù)》一書,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