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涵美繪巴金《家》連環(huán)畫初探

1931年4月18日至1932年5月23日，巴金長篇小說《家》最初以《激流》為題連載于《時報》。1933年5月由開明書店出版單行本，更名為《家》。此后，《家》在以青年學生為主的讀者群中，逐漸成為暢銷名作。1940年代，小說《家》被改編為連環(huán)畫、話劇、電影、舞臺劇等多種藝術(shù)形式，深受上海市民歡迎。正如1942年王易庵在《巴金的〈家·春·秋〉及其它》一文中所說：“《家》、《春》、《秋》，這三部作品，現(xiàn)在真是家弦（傳）戶誦，男女老幼，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改編成話劇，天天賣滿座，改攝成電影，連映七八十天，甚至連專演京劇的共舞臺，現(xiàn)在都上演起《家》來，借以多多號召觀眾了。”①

1940年代對《家》的圖畫改編，已為學界熟知的是1941年費新我繪、錢君匋編的《家》“連續(xù)畫本”，筆者新近則發(fā)現(xiàn)“曹涵美畫巴金原著《家》”連環(huán)畫連載于1942—1943年的《海報》，這是連載于上海小報，直面市民的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1942年7月1日，“曹涵美畫巴金原著《家》”連環(huán)畫在《海報》連載，1943年2月25日停止連載，歷時半年有余，共二百三十二期②。連環(huán)畫《家》在《海報》連載期間，近乎日更一期，鮮有間斷③。

一

上海小報《海報》創(chuàng)刊于1942年5月1日，金雄白創(chuàng)辦，湯修梅主持輯務，吳崇文編電影版。日本戰(zhàn)敗投降后，1945年8月18日，《海報》停刊。而后，毛子佩接收《海報》，于1945年10月10日更名為《鐵報》復刊④，1949年6月13日，《鐵報》?？?/p>

《海報》的創(chuàng)刊原因，金雄白自己給出了非常詳盡的解釋：“我之所以創(chuàng)刊這一張《海報》，雖然只憑一時的心血來潮，但也有極其復雜的內(nèi)幕?！瓱o意中卷入政治漩渦，一九三九年起，先后在南京與上海，創(chuàng)辦了兩張半官性的大報——《中報》與《平報》……忽然想到有《平報》現(xiàn)成的基礎，一切人力物力，都不必外求，辦一張只談風月的小型報，大可用以自娛娛人，于是《海報》就在我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下問世了?！雹菰谏虾S陷時期，一般尋常小報只能在本市行銷，而《海報》附設于《平報》社內(nèi)，隨《平報》在滬寧、滬杭兩地各大中城市發(fā)行⑥。由開始時的日銷六七千份，逐漸增加至四五萬份，而當時其他小報的銷數(shù)只有二三千份⑦。負責《海報》發(fā)行的鄒祥在《一紙風行兩小報》一文中，言及《海報》曾發(fā)行“七萬余份”時說道：“對這一張小報而有如此成績，我完全不敢居功。主編的湯修梅，創(chuàng)造了新穎的版面，安排了活潑的內(nèi)容，拉攏了在上海所有第一流的作家，他確是以全副的精力來從事這一張四開的蚊報編輯?！雹嘟鹦郯滓部隙藴廾肥蔷庉嬓蟮哪苁?，版面編得活潑美觀，《海報》有那么多作家撰稿，全都歸功于湯修梅的拉攏之力，他甚至認為湯修梅愛護《海報》遠在他之上⑨。

《海報》各版所載內(nèi)容博雜，主要包括社會趣聞、藝壇消息、文藝作品、長篇小說以及雜論隨筆等，因“只談風月，自娛娛人”為其辦報宗旨，所以《海報》不涉及政事新聞，還會刊登笑話、世界珍聞、生活常識、名人逸事等富有趣味性的文字?！逗蟆穾缀蹙W(wǎng)羅了當時上海知名的撰稿人，據(jù)金雄白回憶：“計有王小逸、平襟亞、唐大郎、陳定山、徐卓呆、鄭過宜、蔡夷白、吳綺緣、范煙橋、謝啼紅、朱鳳蔚、陳蝶衣、盧一方、馮蘅、柳絮、葦窗……《解放日報》社長惲逸群……女作家有周錬霞、陳小翠、潘柳黛等?！雹饨?jīng)查閱，《海報》還刊登了張恨水的長篇小說《回春曲》、趙煥亭的《紅粉金戈》、周小平的《愛的旋律》、顧明道的《劉秀三》等。此外，包天笑、徐凌霄曾為《海報》撰文，李健吾、柯靈的文章也曾在該報露面。由此可看出，《海報》的執(zhí)筆人名家薈萃，聚集了眾多上海文壇的前輩與新秀。

值得注意的是，《海報》自創(chuàng)刊之初就刊有故事圖畫。1942年5月1日起連載陳丹蘋撰寫腳本，吳一舸作圖的《楊貴妃畫傳》，至6月24日，四十六幅圖畫全部刊完?！稐钯F妃畫傳》連載期間，圖畫《家》連載前，《海報》偶爾刊有曹涵美選畫《金瓶梅詞意》11。1943年2月16日，圖畫《家》連載尚未結(jié)束，《海報》已開始連載由白萍撰文，董天野繪制的連環(huán)畫《賣油郎》，至4月22日，五十二幅圖畫全部刊完。此后，《海報》還連載過由董天野繪連環(huán)畫《貂蟬》，冷芳撰文、張荻寒繪畫的《王昭君畫傳》等。

由此可看出，《海報》是一份兼具趣味性與文藝性的消閑報，該報所載文章多為文壇健筆之作，加之新穎活潑的版面編輯，以及更為廣闊的發(fā)行網(wǎng)，故該報一問世即成為暢銷報紙之一，在1940年代的上海有著不凡的影響力。

曹涵美（1902—1975），江蘇無錫人，原名張美宇，因過繼給舅父家改姓曹，與大哥張光宇，三弟張正宇為“漫畫會中三兄弟”。他業(yè)余學畫，擅長連環(huán)畫、漫畫。1919年起，他開始向報刊投稿，并改名為曹涵美。1924年曹涵美在《無錫新報》每日載有一幅《百美圖》，1927年，他已擔任《上海畫報》記者，并發(fā)表多幅《仕女圖》。1929年，曹涵美在《北洋畫報》發(fā)表“美的裝束”系列圖畫。1932年張氏兄弟三人與邵洵美合開上海時代圖書公司，曹涵美擔任會計兼編輯，出版《時代畫報》《時代漫畫》《時代電影》等刊物12。1934年2月起在《時代漫畫》上連載的《金瓶梅》四十二幅工筆畫插圖，是其代表作，該系列圖畫故事情節(jié)表現(xiàn)適當夸張，生動入微地勾勒了人物的眉眼表情和身體動勢，別具特色，廣受讀者歡迎。應讀者強烈需求，1936年6月1日，上海時代圖書公司出版了《曹涵美畫第一奇書金瓶梅全圖》（第一冊），一共印了三十九幅畫。1937年7月1日，續(xù)作另外三十九幅圖畫的《曹涵美畫第一奇書金瓶梅全圖》（第二冊）出版發(fā)行。后因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曹涵美暫停創(chuàng)作《金瓶梅全圖》。1942年2月，上海國民新聞圖書公司出版發(fā)行了曹涵美的長篇連環(huán)畫十冊本《金瓶梅全圖》，是曹涵美重新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于上海《新中國報》的五百幅《金瓶梅》連環(huán)畫結(jié)集。擅長畫學理論的國畫家賀天健撰文稱道：“曹君涵美，余老友也。工人物，鐵線游絲。上規(guī)李龍眠、錢舜舉，下法仇實父、改七薌，駁且自成一家。所作《金瓶梅》本事圖，工致精能，吳友如無其秀也。”13

可見，曹涵美是當時極為活躍的上海連環(huán)畫名家，所作連環(huán)畫成果豐碩、特色明顯，極具市場潛力，也契合《海報》趣味性與文藝性并重的辦報方針，因此其新作巴金《家》連環(huán)畫刊載于《海報》，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二

1942年6月25日起，《海報》就刊有預告：“本報增刊名畫預告：曹涵美先生 精繪長篇杰作 家 巴金原著 絕世妙繪 文壇奇葩 無價之寶?！?4其中“曹涵美先生”和“家”均采用黑體大字，連續(xù)六天刊登預告，以引起讀者注意。（見曹繪《家》預告圖）7月1日，曹涵美精繪巴金原著《家》連環(huán)畫開始連載于《海報》，1943年2月25日停止連載，共二百三十二期。每期都有刊頭畫，是依據(jù)《家》中對高公館大門的描述“這所公館和別的公館一樣，也有一對石獅子在門口蹲著，屋檐下也掛著一對大的紅紙燈籠。只有門前多了一對長方形的大石缸”15設計描繪的，大門敞開，里面寫著黑體大字“家”，大門上方匾額處寫著“曹涵美畫”四個字，臺階最下方印有“巴金原著”四個字，左下角印有曹涵美印章“美”字。（見曹繪《家》刊頭畫）每期圖片都配有巴金原著的文字，多則千余字，少則不足百字，并從該圖所配的文字中選取一小句作為這一期圖畫的小標題，間或有細微的文字變動，小標題就是這幅圖畫的主要內(nèi)容，每期圖畫所配的文字與上一期幾乎是連貫的，都是巴金小說《家》的原文16。1942年7月2日這期連環(huán)畫的小標題為“覺慧走到他身邊”，圖畫的內(nèi)容為風雪中，覺慧撐著傘，走到同樣撐著傘的二哥覺民身邊，覺民回頭望著覺慧，二人交談。（見曹繪《家》之二）經(jīng)查閱，曹涵美繪圖配文所用的巴金原著《家》是1937年5月開明書店版本，可以說是當時《家》的通行本。曹涵美《家》繪圖所配文字一直到第十七章的“這一天底重要的時光過去了，于是這公館又開始向靜寂的路走去”一句。可見，雖然曹涵美并未畫完整部小說《家》，但是已繪制圖畫內(nèi)容占近乎整部小說的一半。

曹繪《家》預告圖 ? ? ? ? ? ? ? ? ?曹繪《家》刊頭畫

曹繪《家》之二：覺慧走到他身邊

1942年12月17日，《海報》刊有半老書生《家——贈曹涵美》的短文，此文亦是第一篇對曹涵美繪《家》連環(huán)畫的評論文章。該文稱贊曹涵美所繪《家》的圖畫畫面新奇，與眾不同。查閱資料可知，“半老書生”為吳觀蠡，原名吳驥德，筆名有測海、半老書生等。辛亥革命后，他被聘為《錫報》編輯。1917年，吳觀蠡獨自經(jīng)營《錫報》并自任主編。他親自參加采編，常為副刊寫些小品文和詩詞，文筆雋永。吳觀蠡和他辦的報紙在蘇南一帶較有影響。1925年五卅慘案發(fā)生不久，曹涵美在吳觀蠡主編的《錫報》副刊發(fā)表一幅《鐘進士斬妖》圖，以表達中國人民對五卅慘案的罪魁禍首英、日帝國主義者的強烈憤慨。曹涵美還畫了題為《病變畫謠》的連環(huán)漫畫二十幅，揭露了當時軍閥混戰(zhàn)在無錫犯下的罪行。此間，1923年8月5日，吳觀蠡創(chuàng)辦《轟報》，曹涵美是該報的編輯記者17。吳觀蠡和曹涵美同在無錫，同為報界名人，還同在《轟報》工作，使得雙方有很多機會接觸，并熟識起來。1942年起，吳觀蠡在《海報》設有《半間屋隨筆》專欄，常發(fā)表一些論說、小品文等。

《家——贈曹涵美》原文為：“老友曹涵美兄，于繪事有創(chuàng)作精神，每以奇勝。與拙作打油，力避平凡，殊途而同歸。近讀本報之《家》，畫面新奇，神彩煥發(fā)，喜詠一絕，聊當晤談。我愛曹涵美畫家（此句有二解：上四下三我愛涵美乃一美的畫家。上五下二則言我愛涵美所畫巴金的《家》。），家家都道是名家;家家家里家庭事，家數(shù)珍奇只此家。末句謂涵美之畫，只此一家，并無分出，其章法線條，與眾不同?！?8作為老友，吳觀蠡撰文作詩夸贊曹涵美所繪《家》連環(huán)畫，雖不免溢美之詞，亦不難從中感受到他對曹涵美繪畫風格有著較為深入的了解，稱其繪畫“每以奇勝”。而他一再提及“本報之《家》”“畫面新奇，神彩煥發(fā)”，并稱“涵美之畫，只此一家，并無分出”，強調(diào)曹涵美《家》繪圖的獨特性，在某種意義上，這是對《海報》連載曹涵美所繪《家》連環(huán)畫廣告宣傳的一種方式，撰寫如此具有趣味的打油詩互動，主要目的仍是提高讀者對《家》連環(huán)畫的關(guān)注度。

三

曹涵美所繪圖畫題材多為故事性強的古代長篇名著，如《水滸》《西廂記》《紅樓夢》《儒林外史》《長恨歌》等。若要分析曹涵美的繪畫特點和繪畫風格，就要先分析上文提到的曹涵美所繪1936年版和1942年版《金瓶梅全圖》的風格特征。

曹涵美繪《金瓶梅》圖畫，不以艷俗取悅讀者，而注重場景的鋪展與人物性格的展現(xiàn)，繪畫風格也自成一格，有他自己的章法。在1936年《曹涵美畫第一奇書金瓶梅全圖》（第一冊）出版后不久，有人評說：“曹君之畫，古味若唐宋人，閱者欣賞;但現(xiàn)代色彩，自然流露，如畫地板，將木紋畫出，線條太多徒惹人目亂，改之，則全美盡善矣！”19曹涵美反對“復古從舊”，他曾在給姚靈犀的復信中節(jié)錄了自己寫過的一篇文章，側(cè)面表述了自己的繪畫理念：

你說我是宋元派的古畫，里面卻有宋元人所想不到的現(xiàn)代章法。你說我是現(xiàn)代派的新畫，里面卻有現(xiàn)代人所不屑學的宋元章法。有些，簡直非宋非元，也非現(xiàn)代，完全出于我自己杜造：如眼角的傳情，眉梢的挑語，人體的注意，紗衫的透明，角度的變化，視線的不一，把名字作圖案，以春意為云煙。說非諷刺，然而臉的牛馬，為何又獸又鬼？說無透視，卻是景的遠近，有拆有合。20

由此可知，曹涵美畫1936年版《金瓶梅全圖》在學習古人章法的基礎上，更注重自我創(chuàng)新。他采用大景別宏觀構(gòu)圖，同時注重微觀描繪，景物和背景極為細致，又因故事節(jié)奏慢，畫面需要囊括的信息多，從而淡化了人物在整個畫面中的存在21。（見1936年《金瓶梅全圖》：第一集之二十二）正如王汝梅所說：“早期畫作重布景，多大場面，用鳥瞰透視;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畫作重人物重表情，用平面透視?！?21942年版《金瓶梅全圖》的繪畫，曹涵美不僅吸收了中國黑白木刻技法，還借鑒了西洋裝飾畫藝術(shù)風格，用縱線、橫線等直筆勾勒背景，很少用曲筆，旨在突出人物。人物采用簡練白描手法，以直線為主，在線條交錯中，突出人物的動作，增加人物的沖擊力。（見1942年《金瓶梅全圖》之四百六十）

1936年《金瓶梅全圖》：第一集之二十二

1942年《金瓶梅全圖》之四百六十

從某種程度上講，1942年是曹涵美繪畫風格有所轉(zhuǎn)變的一年，正是在這一年他選擇繪巴金原著《家》。曹涵美《家》的繪圖風格，與1942年版《金瓶梅全圖》風格相似，于傳統(tǒng)工筆畫的鐵絲游描筆法中，融入了浮世繪和西方立體派風格，多用直筆，少用曲筆，在呈現(xiàn)原著風貌的基礎上，于高家整個大環(huán)境之中，更著重描繪典型性的故事情節(jié)，突出人物動作、表情，彰顯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見曹繪《家》之二十九）關(guān)于繪畫風格的轉(zhuǎn)變，曹涵美曾在1942年版《金瓶梅全圖》第七冊中這樣寫道：“創(chuàng)作不能墨守舊規(guī)，一味墨守舊規(guī)，便不知創(chuàng)作?！?3

曹繪《家》之二十九：你的痛苦是什么？

曹繪《家》之一：努力和風雪戰(zhàn)斗

曹繪《家》之一六九：年輕人的一桌

曹涵美繪《家》的首圖標題為“努力和風雪戰(zhàn)斗”，標題取于此幅圖所配的巴金原著文字，畫面上用線條勾勒出一些樹木，迎著風雪，傲然挺立。遠處有人舉著傘，頂著風雪，艱難前行（見曹繪《家》之一）。在曹涵美繪《家》的圖畫中，既有大場面的宏觀構(gòu)圖，又有主要故事情節(jié)的細致描繪。如除夕前高家吃年飯合家歡樂大場面，更是以高家小輩這一桌人吃飯喝酒的細節(jié)來突出全家一起吃飯時的歡快熱鬧。（見曹繪《家》之一六九）此外，還用十二幅圖呈現(xiàn)出夜深人靜，鳴鳳坐在桌前回憶自己凄慘的身世，繼而幻想著未來生活的情節(jié)24。從這十二幅圖中，我們可以看出曹涵美繪圖更為注重呈現(xiàn)人物的心理活動。曹涵美筆下《家》中主要人物形象，個性特征較為明顯。覺新留長辮、戴瓜皮帽、身著馬褂長衫，動作較為單一，或坐或走，高家長子的形象設定很明顯。覺民短發(fā)，戴眼鏡、穿長衫，個子稍高，動作幅度小，符合其較為成熟的特點。覺慧短發(fā)、穿長衫，個子比覺民稍矮些，動作多、幅度大，能體悟到他不受拘束、向往自由的個性特點。鳴鳳梳長辮，動作雖多但幅度小，展現(xiàn)作為仆人的她溫柔、順從的一面。琴，同樣梳著長辮，頭戴一蝴蝶結(jié)發(fā)飾，從她的動作中看出她果斷、勇敢的一面。其余人物外貌及衣著特征不甚明顯，但均符合人物形象的設定，比如出嫁了的女子都是發(fā)髻，未出嫁女子都為長辮，但在每幅畫面相應情節(jié)中的動作特征都極為顯著。這正是因為此時曹涵美繪畫的突出特點是：在故事背景中突出人物動作、表情，以此增強人物的沖擊力。

四

早在1941年8月，萬葉書局出版了一部由費新我繪，錢君匋編的巴金《家》的“連續(xù)畫本”，是錢君匋設計的“萬葉畫庫”之一。為了生動演繹《家》這部小說的情節(jié)，使其在青少年讀者中發(fā)揮作用，巴金想到了運用當下流行的連環(huán)畫這一形式25。于是，錢君匋受巴金之托，請費新我精繪完成。全書一百四十六幅畫，以毛筆水墨出之，小三十二開本。畫占書面三分之二，三分之一位置是文字說明，可容百余字，錢君匋只能敘述《家》的故事梗概26。編繪者為與當時的“小人書”區(qū)別開，不稱其為連環(huán)畫。此書百余幅連續(xù)圖畫呈現(xiàn)了巴金《家》的主體情節(jié)，每幅畫上都有簡明精練的文字，用以說明圖畫的內(nèi)容。第一幅圖標題為“高公館的大門”，圖畫上有兩個石獅子守在公館黑漆大門前，門上掛著兩個紙燈籠。（見費繪《家》“高公館的大門”圖）隨后兩幅是高家主要人物的頭像畫像，配文是對他們的身份介紹。最后一幅圖的標題是“覺慧跟著流水不斷地向前進”，覺慧站在船頭，告別家和故鄉(xiāng)，跟著江水向遠方前進。（見費繪《家》“覺慧跟著流水不斷地向前進”圖）費新我將覺新設定為一個梳偏分、穿長衫的青年男子，給人敦厚溫順之感。覺民短發(fā)、戴眼鏡并穿長衫，個子略高，斯文沉穩(wěn)。覺慧中分發(fā)式、穿著中山裝，或眉頭緊鎖，或怒目圓睜，或振臂高呼，均可見其憤慨激進的一面。琴梳著一根長辮，穿著大方，表情自然輕松。鳴鳳梳著兩根長辮，表情略帶憂愁。畫家陳秋草為本書作序時說：“本書在制圖的時候，對于每一畫面景象位置，書中人物面貌的揣摩和語意的象征寫出等，都有過很審慎的思考;畫的技術(shù)也頗合水準。這是具有‘新啟蒙運動價值的藝術(shù)，讓大眾來欣賞這本《家》的默片演出吧?！?7費新我人物素描功底很深，他所繪《家》中的人物形象給讀者留下了較為深刻的印象，甚至有人以為“圖文都忠實于原著的”28。費新我以傳統(tǒng)水墨畫的形式較好地完成了對故事背景環(huán)境的描繪和氛圍的渲染，但在人物造型和心理刻畫方面，很難說已經(jīng)完全體現(xiàn)出原著的精髓29。

與之相比，曹涵美所繪的《家》雖然筆法簡潔，或是通過人物適當夸張的動作，或是通過背景的勾勒，以突出人物特點，增強人物的活力。如覺慧在花園里爬樹替鳴鳳折梅這一情節(jié)，曹涵美按照原著“先把左腳提起……然后把右腳也移了過去。于是他俯著身子去折那花枝”繪圖。（見曹繪《家》之一一八）曹涵美以簡潔筆法生動地呈現(xiàn)出覺慧攀樹折梅動作的驚險，以及鳴鳳因擔憂而奔跑過來的急切，動作略顯夸張，從側(cè)面體現(xiàn)了覺慧激進果敢的一面，也很好地表現(xiàn)出鳴鳳心系覺慧之情。而費新我在同一情節(jié)的繪畫中，以水墨筆法描繪一片深遠幽靜的梅林，覺慧攀于樹上，鳴鳳在樹下等待，右手執(zhí)起懸于半空中，似在叮囑攀樹折梅的覺慧注意安全。通過這一細節(jié)比較，我們可以看出，曹繪和費繪是對《家》兩種不同風格的圖像化改編。前者細節(jié)上更忠實于原著，細節(jié)突出，重人物動作和心理的細膩呈現(xiàn)，繪畫風格融匯中西，別具特色，更容易吸引讀者。后者則是以水墨描繪背景，渲染氛圍，具有濃郁的國畫氛圍，與曹繪風格迥然不同，也是小說《家》頗具風格的一種圖像化改編。

費繪《家》：高公館的大門

費繪《家》：覺慧跟著流水不斷地向前進

曹繪《家》之一一八：正看見鳴鳳底仰著的頭

據(jù)查閱，《海報》不乏對巴金和巴金作品的相關(guān)報道，尤其是集中在連環(huán)畫《家》連載于《海報》前后期間。1942年5月13日，《海報》第三版刊載了一則《巴金之秋·將在蘭心上演》的消息，稱巴金《激流三部曲》改編成戲劇后大受歡迎，在劇壇交了運，并介紹了當時《激流三部曲》戲劇改編的各種版本，最后點明《秋》在蘭心劇院上演的獨特之處，在于其合作的編導人員是由巴金本人指定的。7月30日第二版《巴金之家》一文報道巴金的《家》被改為舞臺劇上演后，廣大文藝青年認為是辱煞巴金的作品。而撰稿人認為無論是話劇、電影還是舞臺劇，《家》觀眾之盛在于其故事為世俗向往。8月6日第一版刊載的《巴金之家》消息中，作者對有人因看到《家》改編為電影后蜚聲遠揚，繼而又將其改編為平劇賺取利益，特別是其在炎熱的時節(jié)上演，演員穿著棉袍外套，揮汗如雨的滑稽現(xiàn)象，作了一首打油詩給予諷刺，并以此映照《海報》刊載曹繪連環(huán)畫對于巴金《家》改編之圖文雙絕。1943年3月23日第二版《白玉薇口中的巴金》一文中白玉薇承認自己最喜歡讀巴金的作品，因為是用情感做出發(fā)點的。她認為巴金在喚醒青年男女的同時，卻撇下她這類人走了，還唱著高調(diào)。此外，《海報》還刊登了巴金小說《火》改編為戲劇上演，陳西禾正在將巴金小說《春》改編為戲劇，《家》電影場場客滿等消息，甚至還報道了巴金結(jié)婚的消息30。從以上諸多報道中，可以看出作為一個典型的上海小報，《海報》不僅關(guān)注巴金作品的相關(guān)消息，還對巴金的生活方面進行報道，正是源于巴金及其作品不僅在文壇有著顯著的地位，在市民讀者中也較受歡迎。

以上我們可以看出，巴金小說《家》在1940年代已然成為文壇暢銷書，以至多種藝術(shù)形式改編層出不窮。《海報》作為一份在當時頗有發(fā)行量的市民報紙，也積極參與到宣傳報道中，此時曹涵美繪《家》連環(huán)畫在《海報》的連載刊行，可謂適逢其時。一方面，曹涵美繪畫風格轉(zhuǎn)型后，以其選取繪畫題材的時代性和藝術(shù)風格的獨特性，使得《家》連環(huán)畫成為繼《金瓶梅》連環(huán)畫之后他的又一代表作。另一方面，在巴金《家》連環(huán)畫改編的脈絡中，曹涵美繪《家》連環(huán)畫以直線勾勒的簡潔筆法和對人物心理的細膩描繪為特色，使得繪畫呈現(xiàn)出將古典繡像神髓與現(xiàn)代裝飾畫藝術(shù)相融合的獨特風格。無論是與同時代錢君匋編、費新我繪《家》連環(huán)畫相比較，還是與此后李仲源改編、董天野繪《家》等連環(huán)畫相比較31，曹涵美繪《家》連環(huán)畫可以說是巴金《家》圖像改編系列中的重要一支，也是中國現(xiàn)代連環(huán)畫藝術(shù)長廊中獨具意義的存在。此外，連環(huán)畫作為雅俗共賞的繪畫形式，是老少皆宜的通俗讀物，曹涵美繪巴金《家》連環(huán)畫，對于推動巴金長篇小說《家》在1940年代的普及，擴大其讀者群，增強其影響力，豐富市民文化生活，均有著積極的促進作用。

【注釋】

①王易庵：《巴金的〈家·春·秋〉及其它》，見《雜志》1942年第9卷第6期。

②③據(jù)筆者查閱《海報》，連環(huán)畫《家》在1942年11月27日連載期數(shù)標為一四八，11月28日標為一五○，根據(jù)巴金小說原著《家》，發(fā)現(xiàn)兩期圖片所配文字內(nèi)容是連貫的，故屬于排版期數(shù)錯誤。自此期以后，圖畫《家》連載期數(shù)均多標出一期。應實為二三一期。因現(xiàn)存《海報》缺1942年12月31日這一期，故缺少圖畫《家》一八二期。

④《鐵報》是在1927年7月7日，由毛子佩在上海創(chuàng)辦。曾于1932年?？?，1934年復刊后，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再次?？??？箲?zhàn)勝利后，毛子佩接收了金雄白創(chuàng)辦的《海報》，并于1945年10月10日復刊《鐵報》。經(jīng)筆者查閱，1937年以前的《鐵報》版式相同，共三版，第一版兩開。而現(xiàn)存最后一期1945年8月18日《海報》與1945年復刊后的《鐵報》版式相同，報頭刊登的報館地址與電話也完全一樣。因此，復刊后的《鐵報》實際上就是《海報》，仍按《海報》原來版式、內(nèi)容及發(fā)行網(wǎng)繼續(xù)出版發(fā)行。

⑤⑧⑨⑩朱子家（金雄白）：《〈海報〉的開場與收場》，見《大人》雜志第1期，轉(zhuǎn)引自劉心皇《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文學史》，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9，第25、26、26、26頁。

⑥賈樹枚主編，《上海新聞志》編纂委員會編：《上海新聞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第193頁。

⑦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新聞研究資料》編輯室編：《新聞研究資料》第四輯，新華出版社，1981，第253頁。

11如《海報》1942年5月2日第1版，5月5日第1版，6月25、27、28、29、30日第2版等。

12郭謙：《走進世紀文化名門IV閃耀百年中國的文化星座》，海南出版社，2006，第122頁。

13黃可：《漫話海派漫畫》，文匯出版社，2015，第26頁。

14《海報》1942年6月25日第4版。

15《海報》1942年7月7日第2版。

161942年10月5日《海報》刊登圖畫《家》的九七期與10月6日的九八期，所配文字內(nèi)容不連貫，與巴金原著《家》有出入。缺少覺慧在張惠如的邀請下，與眾多學生一起在督軍署門前的廣場請愿事件的經(jīng)過與結(jié)果，直接跳至覺慧在學生聯(lián)合會開會回來后被叫到祖父房里這一情節(jié)內(nèi)容。

17汪源清編：《無錫史志》第16輯，無錫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1991，第49頁。

18《海報》1942年12月17日第3版。

1922王汝梅：《王汝梅解讀〈金瓶梅〉》，時代文藝出版社，2015，第338、339頁。

20王汝梅：《金瓶梅與艷情小說研究》，時代文藝出版社，2003，第378頁。

21參見無錫廣播電視臺《發(fā)現(xiàn)》欄目《張派曹涵美：新畫緣起〈金瓶梅〉》系列視頻中戴敦邦的發(fā)言。

23曹涵美繪：《金瓶梅全圖》第7冊，國民新聞圖書印刷公司，1942。

24《海報》1942年7月31日至8月13日第2版。

25《費新我之意志和毅力》，見沈偉東編著《蘇州近代人物瑣記》，古吳軒出版社，2015，第147頁。

26張前方：《費新我與湖州》，沈陽出版社，2013，第64頁。

27費新我、錢君匋編繪：《家 連續(xù)畫本》，萬葉書店，1941。

28《〈家〉的繪圖本》，見邵燕祥著《舊時船票》，上海遠東出版社，2008，第302頁。

29張前方：《費新我與湖州》，沈陽出版社，2013，第65頁。

30《海報》1943年9月23日第4版，11月29日第4版，1944年4月25日第4版，8月5日第1版。

31楊劍龍：《論巴金小說〈家〉的連環(huán)畫改編》，《都市文化研究》2015年第2期。

（許海洋，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生）